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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碎玉现世 ...

  •   大雪漫天,时近元旦,洛阳虽已落入安禄山之手日久,但这毕竟是伪燕圣武朝的第一个元辰,市坊管理渐有松动,多日萧条的长街也有迹象复苏,熬过了战乱或是投靠伪燕政权的达官显贵们,多想在圣武朝的第一个元辰安安生生的过一个年节,就连安禄山也抱着这样的打算。洛阳的第一场大雪还未使洛水结冰,来往的船只挤在一处,嘈杂的人声带着对新一年生活的企盼和眼下堵塞交通的小小不耐烦,一艘富丽堂皇的游船上,锦衣的船工对着堵在前面的一条米船连声咒骂,但还未痛快,就见船舱盖帘一挑,主家公子走了出来,满脸不耐烦。

      这公子身形中等样貌也不出挑,但周身缀满了珠宝首饰,身形也算显出几分武人才有的壮硕,他脸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对死鱼眼,此刻这对死鱼眼向上翻着,压抑着怒火:

      “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约九郎出来赏雪,你却拉我们堵在这里听这些市井之言?”

      “王……二公子!”那船工额头登时冒汗,连忙躬身叉手,“这两天筹备过节,应该是淮南道的粮船赶在一处进京了,小人已经派人上岸沿途梳理河道交通,就快了。”

      “怎么办事的!”

      那死鱼眼华服公子还要再训,船舱里飘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二兄,也怪不得手下,筹备庆典是第一要务。”

      那声音磁性低沉略有沙哑,隐隐的金属质感中带着一丝疲惫,另一年轻男子走出船舱立于船头,他身披油光水滑的黑熊皮氅,暗彩流光的黑与漫天飞舞的白逼的他的容颜愈发艳丽惊人,多日的忙碌操劳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然而他丰盈的唇却愈发红的像血。他并未束发,更没戴巾,微卷的棕黑色长发懒懒的挽了个半髻,颊边垂着的碎发扫着他的眼眸,没了阳光的干扰,这静默的大雪中,那双眸子愈发绿的流光溢彩动人心魄。死鱼眼公子见他出来,连忙关切的凑上来:

      “九郎,为兄也是着急,九郎忙碌了这么久,又累的生病,为兄是真想带九郎出城赏雪,没想到却让九郎在这里徒耗时间。”

      出来的公子正是安庆真,而死鱼眼公子,则是他的二兄安庆绪。

      安庆真对他笑笑,耐心的回复道:

      “二兄这么客气作甚?左右都是放松,在城里转转也一样。”

      说着,脚点船头轻身飞起,转瞬已落在岸边街道上。

      那惊鸿之形让安庆绪大声赞叹,他随安禄山长于军中,自然也跳得上去,不过他的样子就没安庆真那么优雅从容,重重落地后,他拉住安庆真的手笑道:

      “九郎功夫愈加精进了,为兄已经赶不上了。”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安庆真肯定要甩开安庆绪的手并翻个白眼,但此时的他已然温然浅笑,像个真正谦恭的弟弟那样对安庆绪欠身:

      “二兄永远是兄长,我再怎么精进,也赶不上二兄万一。”

      安庆绪笑没了眼,拉着安庆真的手,兄弟两人在洛阳飘雪的街道上悠然前行。

      安禄山自起兵后就患上了眼疾,到了年末,这眼睛几乎全瞎,身体也每况愈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燕王朝很快就会易主。但这继任者是谁则众说纷纭。观点大多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是安禄山的三子安庆恩,因为安禄山在长子死后最疼爱这个儿子,另一派则认为是安禄山的二子安庆绪,因为按立长原则,长子死后自然是二子继承大统。安庆真很清楚,无论从排位还是从血统,这个太子都轮不到自己,所以他选择了安庆绪。

      两个月前安庆真协助史思明攻克平原、清河与博平,随后在信都与守将乌承恩达成了协议,乌承恩投降安庆真,连带着信都的五万兵马和其中的三千朔方军精锐,安庆真的军力扩充,也得到了信都作为实际上的领地。九儿实力大涨,父亲却受病痛折磨,安禄山渐渐已无法约束安庆真。但没想到的是,安庆真将大熠兴复军与信都新兵交给了副将安守忠和阿巴斯,自己竟回到了洛阳,帮助安庆绪管理卫戍,安顿下来便再没有出去,明眼人都看得出,安九郎与安二郎一起等的是什么。

      既然在城里转转,安庆绪就本性发作,拉着安庆真去了南市边的福善坊。

      若说平康坊是长安的销金窟美天堂,福善坊就是洛阳的花满园人间乐。洛阳的胡姬酒肆与客店都集中在北市旁边的归义与铜驼二坊,南市边的福善坊多为大唐本土妓家。一年的占领生活也让福善坊恢复了几分昔日的热闹,有雪无风,天气并不怎么冷,而且落雪也还没有化成泥泞,所以满坊街道上都可以看见相携相约的才子佳人,不过成群结队的佳人却是更多,她们该是新朝权贵或本土大户的家眷,此时都披着温暖的披风挤在一处莺莺燕燕,三三两两成群成片,彼此咬着耳朵低声玩笑,说到激动处还会跳着脚的小声尖叫。安庆绪是福善坊的常客,今日这满街女子的盛景让他好奇,不由选了一队比较近的小娘子凑上去,好奇的叉手一礼:

      “各位小娘子,打扰了。”

      正挤在一处激动的女子们见是一个死鱼眼的年轻公子,都暗暗翻了个白眼,但是看清死鱼眼旁边的漂亮公子,她们又立刻变得无比耐心:

      “公子何事?”

      “今日并非浴佛节,也没听哪家有道场讲经,可小娘子们却成群出动,这是所为何来?”

      “你们不知道么?”一个尖尖脸大眼睛的娘子奇道,“晚香楼芳初娘子要今夜要在妙思阁献唱,我们要去赶个好位置呢。”

      “芳初娘子歌艺精湛,也不是奇事啊。”安庆绪不解的问道,“她在洛阳成名快十五年了吧?也不是轻易不登台献唱,怎么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哎呀,现在自然不是为了去听芳初娘子,而是为了去看碎玉君。”

      “碎玉君?又是何人?”安庆绪问着,不知怎的,安庆真却好似心口被一记重锤狠狠击中,心脏竟莫名其妙的剧烈跳动起来。

      “碎玉君是晚香楼新来的乐工,听闻弹得一手好箜篌,”那尖脸娘子说着,忽然与姐妹们对视一眼,大家又是一阵兴奋的尖叫跳脚,过后尖脸娘子才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碎玉君可是个谪仙人,瞧上一眼,就能把你的魂魄带到九霄之外与鹏鸟翱翔。我有幸见过一眼,那真是惊鸿一瞥……”

      她说着,陷入回想,目露迷离,傻笑着轻声道:

      “他的样貌与气度,是普通的词汇形容不出来的,因为他就不是凡间才有的人啊,那些形容美人的诗句放到他身上,都太艳了太俗了,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样的修辞都显得凡俗不堪……只能说,谪仙人!就是谪仙人啊!”

      安庆绪撇撇嘴:

      “谪仙人?能比得上李太白么?”

      “不许你说他!这个称号只能我家碎玉君用!”原本沉醉的一种小娘子们登时激动起来,挤上来尖声吵闹,把安庆绪吵得头晕眼花,还是安庆真动用了美色攻势,才把小娘子们安抚下去。

      “九郎,我就不信,什么样的男人,还能美的过你,咱们也去看看!”

      安庆真强压着心中翻滚叫嚣的情感,露出个乖顺的笑:

      “听二兄的,我也想去见识见识呢。”

      晚香楼在福善坊东侧,与南市临近,每日南市闭市后这里就接手南市的喧嚣。白日未尽时还不到晚香楼真正营业的时候,但此时晚香楼已经宾客盈门,不同于往常妓家,今日到来的大多却是女性,当然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风流客。脂粉香气只熏的安庆绪飘飘然,直接使了金子从晚香楼里买到了二楼观赏位置最佳的雅间。芳初娘子表演的地方是二楼最大的平台,从这雅间的位置可以清晰的平视到平台上的各个角落。晚香楼假母非常有生意头脑,为提前来占座买位置的客人们提供了热场的表演,从剑器到胡璇,各种舞蹈轮番上阵,因为芳初娘子要唱歌,假母断不会提前让其他歌者表演,坏了对芳初娘子表演的新鲜感,在客人之中酒佐与席纠娘子也来往穿梭,使得气氛相当热闹。安庆绪本来叫了个胡姬打扮的中原女子,但见安庆真却是一副笑而不言的样子,仔细一品,发觉女子的长相还不及九郎,顿时没了兴致,只与安庆真喝酒聊天说些闲话。这些日子安庆真帮他操劳政务,又不像近臣严庄那样总唠叨他,心中的亲近感早大半都转移到九弟身上,把九弟累病他可是真心心疼,现在只想着能让九弟开心,美人一笑,他也就值了。

      他们随意聊着,也好奇的听着周围人的谈论,对新近名声鹊起的碎玉君也大致有了了解,碎玉君这个月才出现在洛阳,听说是芳初娘子的外甥,本生活在长安,但长安动乱中受了重伤,这才前来洛阳投奔姨娘,据说第一次表演还是因为遇到了金吾卫搜查人犯,一个傻乎乎的队正见他没在户籍登记,硬逼着他从病床爬起来弹了一段证明身份,当场就把那个队正小将弹跪了,从此夜夜来晚香楼,就专守着芳初娘子的表演。

      安庆真听得浑身冒火,咬着牙关应付着对面安庆绪的谈笑,安庆绪也是好奇,目光四顾一圈,目光最后锁定在对面二楼的包间里:

      “九郎,你看猜对面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传言里的傻小将?”

      安庆真望去,见对面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年轻人,坐着虽看不出身高,但从上半身看,身高应该不比他低,广额丰颐英气勃勃,圆圆的眼睛幽黑发亮,闪着兴奋痴迷又纯真的光,定定的落在平台上等着。一双浓眉好似墨染,幞头下露出的鬓发也是浓黑发亮,他含着笑,两个梨涡深深的的嵌在略有肉感的脸颊上,他生着一张蒸饼似的白宣宣的圆脸,梨涡露出来的时候,就特别深特别显眼,安庆真越端详心里越发凉,头顶上的火苗却也越烧越旺,正自运着气,对面安庆绪忽然推他:

      “开始了!开始了!”

      全场灯烛都调暗了,不知何时二楼平台上已经没了人影,此刻三楼上的仆役推开了天窗,同时两只裹了三面只留一面的宫灯照向二楼平台,全场只有这两只光柱亮着,悠扬的大雪在光雾中缓缓飘落,假母想是知道多数宾客都是为谁来的,所以有一盏涂着靛蓝颜料的宫灯单独照向角落的乐工,与温柔和暖的光雾不同,灯光透过蓝色薄纱照出一片月色的清冷,与大雪的纯白交相辉映,乐工们一改从不喧宾夺主的朴素穿着,此刻都未戴巾,且穿白色博袖交领袍,而其中那个演奏箜篌的乐工,更在白色博袖交领袍外穿了一层白鹤氅衣,乌黑的长发如同华彩的锦缎,从脑后直接铺展在身下的半月席上。

      单只看到那乐工的身形就让热泪涌上安庆真的眼眶,他脑袋发空的发了会儿呆,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此刻芳初娘子到底唱了什么,他根本就听不见,他知道还有很多人都没有听见,突然意识到很多人的目光都放在那乐工身上,一股怒火就从心底熊熊燃起,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紧握成拳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去看那乐工的脸。

      如玉般的人儿脸上愈发没了血色,在纷扬安宁的雪幕中更像一座冰雕一盏玉像,人造月光的照射下,那玉人脸上反射出的浅淡腻润的光泽都勾的脑袋发空心中发痒,发丝细细密密的垂着,修长的脖颈在发丝掩映下,从交领袍的领口中伸出影影绰绰的白,他的眼睛闭着,所以看不见里面动人心魄的星光,然而愈加显出了睫毛的浓密,在月色中,那睫毛也像是一根根用玉雕成的,每一根上的光泽都那么惊为天人的完美。那形状丰盈却只有鼻翼等宽的唇也闪烁着莹莹水光,不过唇色依旧浅淡——安庆真打量到这里,心狠狠一疼——他的身体还没好吗?

      都是自己害的啊。

      “果真如谪仙临凡啊。”安庆绪瞧的移不开眼,只能喃喃感叹,“单拿出一样,都比不上九郎漂亮,可是组合到一起,这通身的气质风度……真的只能是月中吴刚、灌江二郎了。”

      安庆真的感怀被安庆绪不着四六的感叹拉回,可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在场的人都没见过那箜篌乐工身披甲胄沙场临风的模样,如此说来,还真有些像二郎神。

      待芳初娘子献艺完毕,整个晚香楼都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但不知是为芳初娘子的歌声喝彩多,还是为那箜篌乐工碎玉君的美貌喝彩多。

      “九郎,咱们去结识那位碎玉君吧。”安庆绪的隐形口水简直要垂到地上了,“为兄府中也有不少乐工,正好请碎玉君指点一二。”

      安庆真简直想当场就把安庆绪这色狼的眼珠子剜掉,但是他忍住了,安庆绪不提,他也在盘算着用什么借口去见碎玉君。两人步出雅间往后院行走,在一楼北面的楼梯口望见了碎玉君的背影。

      安庆真如遭雷击,他停住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楼北侧楼梯口直通后院,整座楼嘈杂热闹这里却人影寥落,长长的游廊上,芳初娘子正扶着碎玉君慢慢向前走着,芳初娘子是个高个女人,可碎玉君比她更是高了不少,但此刻碎玉君脚步细碎,右手任芳初娘子扶着,左手虚虚向前伸着摸索。

      安庆绪见安庆真收住脚步,刚想出声,安庆真猛地拉过他捂住他的嘴,他不解的看向弟弟,还未仔细享受美人怀抱,就见身侧一个醉醺醺的游侠儿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那游侠儿脚步踉跄满身酒气,直冲着碎玉君走过去:

      “美人儿,隔那么远,某可瞧不清,赶快转过来让某饱饱眼福!”

      说着,伸手就朝锦缎般披在身后的黑发抓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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