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霜雪霁寒宵》不辩书生

41、死去活来

　　阿布德觉得惊恐。

　　白衣大熠覆灭时他不过还是个三两岁的幼儿，他们这些孤儿在军士官长艾迷的带领下习武强身磨练意志，为复兴白衣大熠做准备，他原本是真神最专一的信徒，曾几何时除了在大熠恢复真神的荣耀他什么也不作他想，后来潜入长安，随着艾迷长官见到了安庆真，他简直一眼沉沦，觉得这个美丽如同神祗的王子就是白衣大熠的希望。这个王子不仅美丽从容，还富有智慧和头脑，商路带来的巨大收益使包括阿布德在内的每一个兴复军士兵都过上了天堂般的生活。但颜乐明的出现让阿布德认清了安庆真凡人的一面，原来神祗不过是阿布德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安庆真会哭会笑，会包容付出也会睚眦必报，这报复的手段甚至诡谲莫测到让阿布德惊恐。

　　与颜乐明不过几面之缘，但大唐光王的坚韧与纯粹已经让阿布德深深折服，不是外表、不是金钱，而是这个人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度与品质，这样的人，阿布德觉得应该任是谁都不忍侵害，更何况爱他甚深的王子殿下？可是殿下在那两个李唐降将面前将光王污蔑为与大燕勾结的叛贼，这到底是为何？阿布德这两日已经在军营中听到了相似的留言，说是陈涛斜的大胜是光王与惠王里应外合的结果。阿布德实在想不通，乐晓就阻止他继续想。所以听到安庆真对两个降将说的话，他什么也没说，但心中的彷徨与怀疑却是更深了。

　　他想不通，但他可以跑去找阿巴斯，让他留意李光哲与杨希文两个降将的去向。

　　阿巴斯什么也没问，在第二日清晨来告诉他，昨夜“护送”两人回安守忠大营的途中，看守疏忽，已被两人趁机逃脱了。

　　阿布德大吃一惊，他却不敢对阿巴斯多说什么，安庆真的怒火他不想尝试，于是连忙找到知晓内情的乐晓，拉住他，神情变幻左右挣扎，还是将不解问了出来。

　　——高洁光明的光王殿下，为何有人忍心抹黑他？还是最爱光王的王子殿下？

　　安庆真一早被史思明叫去史军大营商讨合兵进军之事，所以此时乐晓得闲，不忍这个忠厚的西域人再受折磨，只好低声道：

　　“颜乐明对于天下的责任感深植于心无可更改，殿下知道他舍不了天下，就只能让天下舍了他。”

　　“这……可是光王的声誉……”

　　“大燕若是夺取了江山，这污名也不过是几年的事情。”乐晓微微失神，回神后苦笑一声，拍拍阿布德的手臂，“行了，你也别觉得为难，当日灵武你来得晚，我却是知道颜乐明如何伤过殿下的身心，如今得到这样的下场，颜乐明也不算无辜。”

　　阿布德的确没见到，他见到的是抱着母亲痛哭的少年，那个一身白衣被众人勒令待在马车里的委屈巴巴的少年，那个即便立场敌对，仍然忍下伤痛对他软软致谢的少年。他觉得乐晓的劝解起不了任何作用，但他也知道与乐晓辩论无益，只能放手，向原本的牙帐如今颜乐明的住处走了没两步，营门口忽然传来喧嚣吵闹，他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觉得一队红衣骑马风驰电掣的从眼前掠过去了。

　　那队红衣是平阳军的小娘子们，阿布德大感不妙，连忙跑过去，追到离牙帐不远，就见那队骑兵停下，为首的人跳下来，正是李钦儿。

　　阿布德吓得心几乎立刻跳出了嗓子眼，回头对跑慢了一步的乐晓大叫“赶快把阿巴斯找来！”，自己则追上去。

　　到门口还未进去就被左右两边的平阳军士兵拦住，里面传来狄武的怒吼和东西翻到砸碎的声音，很快李钦儿拉着双手被帮助的颜乐明大步走出帐子，狄武则被李钦儿随行的裨将，一个高个雄武的女子绑着，也推了出来。

　　“李将军！”阿布德隔着女兵们对李钦儿大喊，“光王是殿下的贵客，在大熠军营受保护！”

　　李钦儿趁着安庆真被史思明叫走冲来找人，找到人心情正好，没想到被这个大熠大鼻子破坏了兴致，当即就阴沉下脸，怒喝一声“掌嘴！”

　　一个女兵啪一声甩了阿布德一耳光，大熠从不流行女子打男子，阿布德被打的发懵，但见李钦儿迈步又要走，连忙伸开手挡住。

　　女兵们齐刷刷抽出兵器，随着乐晓赶来的阿巴斯见状，也立刻用大熠语下达命令，大熠士兵们也齐刷刷抽出长刀。

　　“大胆！”李钦儿毫不慌乱，一触即发的局势反而更激发出她战场上才有的冷静果敢，“兴复军受我大燕节制，我乃大燕郡主！谁敢对我动粗！”

　　阿巴斯犹豫了一下，抬起手，大熠士兵们出鞘的长刀又慢慢回到刀鞘中。

　　“郡主！”阿布德想也没想，双膝跪下，“光王动不得啊，否则殿下会……会对郡主生气的！”

　　“哼，无论如何他都会对我生气，”李钦儿噘着嘴哼了一句，但转念一想，又道，“你说的也有礼，我不过与此人有私仇，来是为了解恩怨，我答应你不杀他，你的殿下也没什么理由生气了吧？”

　　她最近心情太容易波动，更受情绪制约，所以也不愿深想，只凭着感觉拉住锁链另一端，翻身上马，面对愣住的大熠士兵：

　　“都让开！”

　　阿巴斯沉着脸指挥着军士们让出空地，但在稍远的地方则没有解除包围，李钦儿也没有带颜乐明走的意思，冷笑一声，将锁链另一端搭扣扣在马鞍的锁眼上，这是她在自己营中最爱的消遣，此时甩动缰绳，火云骓撒开四蹄向前奔驰，转瞬冲出十几尺，颜乐明被猛地一带，也被火云骓拖了出去。

　　狄武目眦欲裂，牙帐前的空地上除了火云骓的马蹄声和李钦儿的笑声，就只有狄武的怒吼孤单的回响。

　　李钦儿打马在空地上将颜乐明拖了十几个来回，终于停马回身，后面拖着的血人没发出任何声响，李钦儿跑了那么久也听不到声惨叫，正觉得败兴，回头正好看见颜乐明悠悠的抬起脸望向他，那古井无波的眸子清澈晶莹但无悲无喜，李钦儿顿时怒火熊熊燃烧，跳下马背，提着马鞭大步走回去，对着地上的血人又是一顿猛抽。

　　“好你个面首，是哑巴了吗？给本郡主叫一声听听！你难道攒着嗓子留在床上叫吗？！”

　　话音刚落，那凌厉飞舞的马鞭竟被一把握住，颜乐明双手被铁链绑着，此刻以一个难受的角度折回来，却精准的抓住李钦儿的马鞭，李钦儿对上他显出怒意的眸子，浑身上下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伤病未愈又被拖得满身是血的颜乐明自然被李钦儿用力将马鞭抽了出，李钦儿狞笑，她带着平阳军一众小娘子常年混迹在士兵当中，对下流无耻的黄腔十分熟悉，此时便带着恨意和大仇得报的畅快，一边抽着脚下的人一边把恶毒又下流的咒骂全数对他倒了出来。

　　早上就乌云积聚的天空，此时更是阴沉的可怕，周围的光线逐渐减弱，众人见场中那个一身红的女罗刹，恍惚觉得女罗刹穿的就是一身血，这些常年刀头舔血的士兵，竟都齐齐打了个哆嗦。

　　狄武的嗓子已经喊哑，阿布德望见颜乐明气息起伏愈加微弱，万分焦急，他鲜少动手，更不愿对女子动粗，可此时也顾不得了，甩开挡路的两个平阳军牙兵，他又冲上去：

　　“郡主不要再——”

　　还未冲到近前，李钦儿就转身一鞭子甩来，阿布德没想到李钦儿动作行云流水全无停顿，这鞭出乎意料，当即被抽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大熠的丧家犬，也配来对我指手画脚！——给我拖下去！”

　　那高大的女裨将插上一步将阿布德推离，阿布德见那女裨将都比自己大了两圈，只好退后，求助的望向阿巴斯，那人只是拧着眉对他暗暗摇头，在看向乐晓，乐晓显得心神不宁，但阿布德很快想到乐晓哪怕想做什么也做不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到狄武身上，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李钦儿抽累了，气喘吁吁的扔下鞭子，跨在颜乐明身上，揪住他的前襟将他提起来，在他耳边笑着低声说了一句话，但见到颜乐明没有给出表情，又觉得愤怒，猛地揪住他的头发，端详着他的脸，啧啧称奇：

　　“果然就是个面首，这姿色虽然比不上九郎，但也别有一番让人心动的韵致……瞧瞧，这眼睛，透的像两块琉璃，黑的又像两块云墨，一定最讨九郎喜欢吧……我这就给九郎挖出来，送他把玩，如何？”

　　颜乐明保持清醒都已耗尽了全身力气，更别提睁开身为武将的李钦儿的桎梏，长发被李钦儿左手提着，李钦儿右手的抽出腰间短刀，刀尖已对准了颜乐明的眼睛。

　　她期待着从那眼中看到惊恐，然而那双透析明亮的眼睛仿佛望穿了时间落在千年中的不知哪个角落，李钦儿反而犹豫了，她现在已变得不太能见血，今天也没真的想杀人，这时，不远处人圈外喧嚣声又起，她寻声望去，见黑马如电跃过军士头顶冲入场中，安庆真滚鞍下马急冲过来：

　　“李钦儿！我杀了你！”

　　李钦儿陡然一惊，左手改为卡住颜乐明的脖子，短刀在右手转了一圈抵在颜乐明颈边。

　　“你站住！”

　　安庆真收住脚步，如红眼的野兽般怒吼：

　　“你敢动他！”

　　“该动的都动了！我现在不杀他，我就剜出他的眼睛，送给你！”

　　颜乐明垂着头，浑身是血，如破絮般被提着，一动不动。

　　“他是你的师弟！魅夫人好歹教养你多年，你伤她儿子，魅夫人在天有灵会放过你吗？！”

　　“我杀死的人那么多，真有什么在天有灵我早就没命了！你不用吓唬我！”李钦儿嘴上虽然强硬，心里却有些打鼓，她忽然想积些德，从前不在乎，现在却不是那样了。

　　心里正骑虎难下，黑漆漆的天空中忽然炸响两声惊雷，李钦儿脸一白，连忙望上去，好像刚才那两声惊雷真的是魅夫人在天有灵训斥于她。

　　却不料她分神时变故陡生，怀中破絮般飘垂的人忽然矮身伏地从她胳膊与身体的空隙中滑下，几乎同时右手的短刀在惊雷炸响的同时也松了一松，正被颜乐明一指掐在腕间穴道上，右手酸麻短刀被夺去，收到威胁她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做出反应，可安庆真也扑了上来。颜乐明为反制，李钦儿为自保，安庆真为杀死李钦儿。李钦儿相当于承受了两方攻击，加上刚才的响雷惊了他的心神，武器被夺，下意识的就从臂甲机关下一抹，一捧毒粉甩在颜乐明脸上。

　　颜乐明只来得及将半声惨叫吞回去，凭着感觉拉住目标，果然是安庆真，他从背后抱住安庆真，用李钦儿刚才钳制他的方式制住安庆真，但安庆真对颜乐明指向自己的刀刃浑然不觉，红着眼睛仍要扑向李钦儿：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李钦儿被安庆真的样子吓得手脚并用连连后退，颜乐明抵在安庆真脖子上的短刀换成刀锋向下，刀剑插入肩头略微一寸随即抽出，疼痛扯得安庆真回神，立刻就感觉出背后挂着的人疼痛的颤抖。

　　“阿乐！”

　　“安庆真……”颜乐明疼的呼吸破碎浑身发颤，声音却很冷漠，“虎毒不食子……做个人吧……”

　　“什么意思？”

　　李钦儿慌张之余忽然哈哈大笑，她看着愣住的安庆真，指指自己的肚子：

　　“这可是块好田，快两个月了呢。”

　　“不……不……阿乐……我不是……我没想……”万千话语堵在胸口，安庆真急的浑身冒汗，可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夜他本就因为再一次被颜乐明毫无挽回的拒绝而心情恶劣，又被李钦儿的纠缠弄得烦躁不堪，一时失去理智才会与李钦儿……但他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还会有后续纠缠，如今，叫他怎么面对阿乐？

　　颜乐明抵在安庆真脖颈的短刀刺破了皮肤，这次是横向对着脖颈，他的声音愈发微弱了：

　　“安庆真……我们两不相欠了……算我求你……放过我吧……”

　　短暂的安静过后却是陡然而起的喧嚣，牙帐门口被绑缚受制的狄武，不知怎么的竟然冲破了绳索，还抢夺了身边一个平阳军女兵的战刀，那边乱做一团，安庆真的头脑经过短暂放空也清醒了，感到身后的人愈发没了力气，仿佛叹息一般的泻出一声低语：

　　“安庆真……我撑不下去了……”

　　不知他说的是眼下没了力气，还是如今的局面对他的折磨已是太多，安庆真紧咬着牙关红着眼，一手握住颜乐明持刀的右手，表面看似防备实际上暗暗支撑，另一只手按住颜乐明在他腰际却即将滑落的左手，对所有人大喊一声：

　　“都住手！”

　　他拿着颜乐明的胳膊，故意在自己颈侧更深的刺入。

　　阿巴斯立刻附和着大喊：

　　“都住手！ 别伤了殿下！”

　　安庆真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受制于人，他几乎是“背”着颜乐明上了自己的墨云骓，狄武瞅准了明显脚力不输的火云骓，李钦儿心生怀疑，但同时也担心，刚追出一步，“颜乐明”在安庆真颈侧又划出一道血口。

　　“面首，你敢！”

　　颜乐明努力直了直身子，那能感觉到安庆真拿着自己的胳膊的运动，但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细细分辨了：

　　“敢追来，我就杀他。”

　　两匹绝世宝马驮着三人飞驰出燕营，惊雷阵阵，彤云翻滚，等到身后的营地剪影全部消失，颜乐明的双手已经完全滑落，但他努力让自己靠上安庆真的脊背，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觉得靠在安庆真身边时最是放心自在。一路苦撑太多，也只有安庆真能为他撑起一个角落，让他心无旁骛的休息。可笑啊……人总是这么可笑……理智让他放手，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靠近。安庆真恨他入骨，将他夺来折磨，可最终舍不得他受苦，放他离去的还是安庆真。

　　大雨从头顶浇落，昏沉混沌的神智清醒了些，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从马背滑下，但他并未狠狠摔到地上，安庆真也紧跟着跳下飞驰的马背，将他密密实实的接入怀里。

　　他眼中的剧痛早已过去，或者已经习惯，现在只剩下一片冰麻麻的刺痛，睁开眼，却是一片漆黑，可他无意让安庆真知道——或许就到这里了……也该就到这里了……他想救太多的人却没有救到，他失败了，成千上万的性命在他面前灰飞烟灭，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看见义父和大兄四弟，他看见僪水河畔的阿耶和阿娘，他看见阿姐和颜朋，他看到嘉若……直到最后一刻，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很好，安庆真，我看不见你，所以你不会死……

　　墨云骓通人性，见主人堕马立刻折回主人身边，李钦儿的火云骓跟着墨云骓也停下脚步，狄武跳下来，想推开安庆真，可看到颜乐明的表情，他竟停了手，怔怔的站着。

　　“安庆真……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颜乐明的呓语轻到微不可闻，可是他是带着笑的。

　　安庆真却没答话，他用力抱着他，抱了几息，又放开手，捧住颜乐明的脸，像是出发已来不及的旅人，急促的嘱咐着：

　　“阿乐……阿乐！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等我，等我来找你！我发誓！我再不伤害你！你要这天下平安！我就夺下这天下送给你！我要再无人制绊我的脚步阻拦我对你的心意！我要你所愿所想皆化为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