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冤家难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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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安贼！”门口的罗娘子爆发出一声尖叫，“将我阿弟害成这样的就是他们安家！”
她慌张后退，退至颜乐明榻前方才停住，张开双手面对门口，仿佛要护住身后的颜乐明。
罗娘子的叫声让安庆真怔了一怔，所以对随后而来的破空之声反应慢了半拍，“叮”一声一只袖箭被护卫的刀面隔开，接着就是更多袖箭接连不断，安庆真后退一步，皱眉看着护卫们将袖箭打落，十几只袖箭过后，安庆真重新挂上微笑：
“神女这是为何？”
班嘉若收回手：
“你走吧，不管你见我为何，我都不答应。”
“那么让某做个明白鬼？”安庆真好脾气的笑着，对班嘉若身后抬高了声音，“方才出声的娘子，你阿弟是何人？某若是真的害过你阿弟，既然相遇，就先让某对你阿弟赔个不是再走，可好？”
屋内起初没有传出声音，但罗娘子突然的惊叫惊得众人心中一跳：
“阿弟？！！班姑娘，我阿弟吐血了！”
班嘉若转身即奔，安庆真见状，刚要跟上，但一人从屋脊后面跃起，刀光舞动直奔自己而来。
两护卫阻拦的腰刀直接被齐齐砍断，安庆真向后折身躲开那刀光，来人一击不中便向后跃回，站在院子中央持刀而立。
那是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人，身着玄色衣袍，但没有戴幞头，袖口也是随意的挽着，显然自己的到来打断了他正在做的事，安庆真的目光扫过这人面目后落到他所持的宝刀上：
“虽换了刀柄，可是某的眼力也不算太差——这是千牛刀？你是千牛卫。”
那人神色冷厉并未答话，安庆真于是接着说道：
“我只是一个无实权且不太受宠的九子，你杀了我也无甚大用。”
那人哼了一声还刀入鞘，身后班嘉若出现在门口：
“安……真，把你的护卫留在外面，你可以进来。”
安庆真对那人眯眼而笑，与他一同迈步走向屋中：
“敢问高姓大名？”
“狄武。”
“安庆真。”他礼貌的自我介绍。
“安贼。”狄武鄙视的哼出一声。
安庆真并不在意狄武对他的敌视，从小到大来自于身边人的戒备和猜忌他经历了太多，闲庭信步般的进门，下一瞬就被榻上的人带走了呼吸和脑海中的全部意识。
他就这么发着懵的看着颜乐明。
多半月不见，颜乐明愈发病弱而憔悴，那原本洁净到仿若美玉不染纤尘的脸此时却泛着灰白色，流畅圆润的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去，只有他眸子里的光仍然是明亮而清澈的，细细碎碎的冷芒在那样的眸子里也只能散成一片星光，空阔又壮丽，仍然叫安庆真心旌摇曳陶醉其中。
呆愣半晌，安庆真的思考能力才回归，慢慢走上前，心疼的打量着他：
“八郎说他早已派人把你送到了平原郡你叔父处……”
罗娘子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这里的语气她听懂了，不禁冷声道：
“阿弟是我从河边背回的，大雪的早上，阿弟显然一个人在荒原里爬行好久了……”
安庆真咬牙叹息：
“我就知道不能指望八郎任何事情……”
颜乐明却是并未在意深究从前，他在班嘉若与罗娘子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声音微弱但执着：
“你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你为何到此？”
安庆真苦笑：
“来求医啊，就不兴我病了吗？”
“你不会！”颜乐明又挣扎着向前坐直了些，随即痛出一片冷汗，他强压疼痛的模样让安庆真深深心疼，“你一定另有所图！”
安庆真叹气，走上一步，想伸出手却被狄武一刀鞘挑开，他只好柔声道：
“你让我留下，看你治好伤，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颜乐明的眸光闪了闪，随即被低垂的鸦睫遮盖。
一边的班嘉若一直在看着他们，此时她对安庆真说道：
“我不喜欢你，不管你来求我什么，我都不会答应。”
安庆真无奈：
“他的伤虽然与我有关系，却不是我弄得，况且，救他的，也算是我。”
班嘉若摇头：
“我没问颜乐明的伤，我就是不喜欢你。”
安庆真眯起眼睛，声音微冷：
“你喜欢他？”
“喜欢？”班嘉若不解的一歪头，思索片刻，她认真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但我知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走吧，我不答应。”
安庆真无力扶额：
“哪怕所求不允，我也不能走，我得看他治好伤才放心。”
“随你，”班嘉若站起身走到门口，指了指外面，“这座山也不是我的，我管不了太多，但是至少我这里没有你们吃住的地方。”
安庆真被“轰”到了院外，便命令手下在平地边缘靠着瀑布的地方搭了个草棚，一应用度有手下专门回到山脚取送，倒也不缺。安然住下，他日日往院中探视，班嘉若也没兴趣赶他，只当他不存在，狄武依旧敌意满满，可罗娘子却是好对付，安庆真相貌出众气质不凡，加上他不断拿名贵的补品送与罗娘子给颜乐明补身，罗娘子见安庆真也是一心为颜乐明好，很快倒也不再对他排斥了。
这样又过了三天，班嘉若决定开始治疗，毕竟拖得时间越久，颜乐明断骨处就愈合的越好，治疗难度反而越大。
这日在西侧病房内，原本冰凉的屋子里，四角又被摆上了盛满冰块的冰盆，窗户和门口都被挂上了厚厚的布帘，房顶处的天窗也敞开着，天空中布满铅云但光线明亮，屋中散发着浓浓的酒味，这是安庆真指示手下从山外买来的烈酒，事先被班嘉若指挥着喷在房中各处，班嘉若穿了一件白色窄袖圆领袍，手臂上裹了一层洗干净的肠衣，又用烈酒擦拭了好几遍，她手边摆满了烈酒浸过的刀斧锤凿之类的工具，虽然个头精小却依然让人看了头皮发麻，颜乐明被灌了麻沸散，除了肚腹等关键处被盖了一层白单，其余地方都光裸着，露出青紫斑驳的身体，罗娘子忍着眼泪用酒擦过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房间内已经滴水成冰，颜乐明身上更无衣物遮盖，烈酒挥发又带走了仅有的热量，他躺在那里，仿佛一具毫无声息的青白色石像。医治开始时房间内只留下了狄武与班嘉若，两人都是白巾裹着口鼻，头发也被白布密密实实的包裹起来。
安庆真从开始的准备工作起就被挡在门外，他心中烦躁可也知道不能发泄，他不想得罪了班嘉若影响到对颜乐明的治疗，狄武与班嘉若在其中进行了两个多时辰，他就站在院中望着门帘等了两个时辰，罗娘子扛不住疲累，搬了一张胡床坐在正房门口，也是一眼不眨的等着。
忽然门帘一挑，狄武从房间内冲出，跑到一侧一把撤开面巾，弯腰大吐特吐起来。安庆真见了，顿时浑身发抖，他知道狄武虽年轻，但能官至千牛卫说明他也经历过血腥场面，能让一个千牛卫受不住呕吐，那场面究竟能震撼到何种程度？颜乐明又究竟受了多少苦？
“安武真！进来接手！”
房内传出班嘉若的声音，安庆真二话不说立刻从怀中掏出丝帕包住口鼻，又往下拉紧了头上的幞头，大步挑帘走入房中，他深吸一口气，现在门口的酒坛内洗了手，又把酒擦在自己衣服上，然后他大步走到榻前。
虽然屋内冰冷，可是床榻上的颜乐明身上满是血汗，似在有热气蒸腾，他被绑在床榻上，但整个人向上挺着紧紧绷起，安庆真能看见他的右手紧紧抓着身下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布单，血流满榻上，正在向地上蔓延，他咬着一块汗巾，紧闭着眼睛，脖子上青筋暴起，显然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此时他的左肩膀处有一道蜿蜒狰狞的缝合，显然此处治疗已经结束，班嘉若一身是血，正在他右腿处俯身治疗。
“安真，把他下肢的绑带绑牢些，我腾不出手，他腿不能动！”
像被打了一闷棍的安庆真这时才茫然回神，急忙伸手加固绑带，他告诉自己不能看那外翻的皮肉、四溢的鲜血和森白的腿骨，可是他的目光仍旧牢牢的被吸引在上面，班嘉若扫了他一眼，又吩咐道：
“炉边的药瓯里还有些麻沸散，再给他灌些。”
安庆真急忙将麻沸散取来，此时麻沸散早已冰凉，安庆真跪在榻前，轻声哄着：
“阿乐，阿乐，我要把汗巾拿出来，你别咬了舌头，把药喝下去。”
“现在麻沸散还在起作用，他神智不清，直接灌就好了！”
安庆真将颜乐明咬着的汗巾扯出来，一声哭泣就冷不丁的窜出来，直直撞入安庆真心里。
他在哭……
安庆真茫然看去，这才看清颜乐明紧闭的眼角旁闪亮的泪迹。
他竟然疼的哭了……
眼泪涌上安庆真眼眶，他将药碗蹭到那随即紧咬的牙关边，声音哽咽：
“阿乐，阿乐，把药喝了，喝了就不疼了……张嘴……”
班嘉若放下血迹斑斑的小锤，扫了一眼，随即拿起凿子，一边继续一般吩咐道：
“他受麻沸散的影响意识不清，不要再让我说一遍。直接撬开他牙关。”
安庆真自认一向心狠，可此时竟是双手打颤险些打翻了药碗，他拿出随身的匕首，用刀尖撬开颜乐明的牙关，灌了些麻沸散进去，但颜乐明此时意识混沌根本不知道吞咽，麻沸散全都随着紊乱的气流喷了出来，安庆真心神大乱，忽然想到了什么，仰脖喝了满满一大口麻沸散，俯身捏住颜乐明鼻子，对嘴直接将麻沸散哺喂进去，同时右手捂在颜乐明嘴角防止漏气，哺喂完毕，他吐息向内压迫，这才把麻沸散逼进去，他又如法炮制喂进剩下的麻沸散，多数都被颜乐明喝下，少数流入气管被颜乐明咳回来的，也被安庆真不小心咽下。
安庆真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头重脚轻，但是颜乐明的挣扎显然比刚才轻微了，安庆真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几乎想抱着颜乐明痛哭。脱力的将额头抵上颜乐明脸颊，喘息了片刻，他才去看班嘉若。
班嘉若低首专注着，嘴上回应道：
“是个很好的喂药方法。”
她似乎并没有觉察出刚刚的喂药方式有何不可，安庆真动了动嘴唇，吐出的却是喝醉了酒般口齿不清的话语：
“再喂……麻夫三……阿热……不特……”
他为说话的效果懊恼，班嘉若却似毫无觉察般回答：
“麻沸散用的太多会对病人有影响，虽然我也没有真实见过，但据说会让病人变傻，或永远醒不来。”
安庆真心疼的看着陷入更深一层昏迷，却依然痛的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的颜乐明，长长的叹了口气。
从上午一直折腾到傍晚，天色渐暗时所有治疗才结束。安庆真因为误服了些许麻沸散，头重脚轻口齿不清，又被狄武替换出来，他跌坐在病房门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又回到了去年的长安。他和那个叫颜乐明的人初初见面，那个干净的少年话语不多，可每每的浅吟低笑都会让他陶醉着迷。他们一起喝酒，少年酒量很差，他就总喜欢欣赏少年柔软的又红扑扑的睡颜；他拉着他去逛居德坊，少年总被胡姬调戏的慌张忙乱，他就被那样的少年逗的如铁的郎心都化成一潭春水；他陪他喂招练剑，剑光纷舞时少年脸上凌厉的杀意又让他精神震荡神清气爽；他喜欢少年柔软的干净的目光，被那样的目光看着，便好似从前的所有苦难都成了烟云消散，他想要的越来越多，到最后，他只想那目光看着的只有自己一人。
那一阵因为麻沸散引起的昏睡成了安庆真随后两天里唯一的睡眠，颜乐明发起了高热，班嘉若、狄武与罗娘子不得不轮班照看，或许是因为治疗中安庆真表现出的关切做不得假，连狄武都不再阻拦安庆真的靠近，所以安庆真也加入了轮班照看的行列，只是没有轮到他的时候，他也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不错眼的看着，终于两天后颜乐明退了烧，安庆真便长舒一口气，回到自己的住处，酣畅淋漓的睡了一整天。
醒来后的颜乐明捱过了最初几天的剧痛，疼痛稍退后他也畅快的睡了三天两夜，再后来他养足了精力，睁开眼睛，脸上有了真正开怀的笑意，饭端到嘴边就吃，药拿到跟前就灌，配合的不得了。其他人发现，真正开怀而笑的颜乐明，虽然依旧笑得没有声音，可是他本就细长的凤眼会变成两道弯弯的月牙，洁白整齐的上牙会笑得露出嘴唇，像一只纯白的软萌的小兔，于是班嘉若与罗娘子就更是满心柔软。
这日阳光明媚，雪迹已经完全化去无影无踪，班嘉若进山去采药，狄武则出发打猎，院子里只剩下罗娘子陪着颜乐明，她把颜乐明扶到门口的胡床上坐下，颜乐明靠着门框，让阳光照射到自己身上，闭上眼，脸上挂着微笑，他畅快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外面红梅开的正艳，安庆真来到院门口，透过层层红花，看到的就是少年的沐浴着阳光，粲然而笑的模样。
“安郎君来了。”罗娘子笑着对安庆真打了个招呼，安庆真遥遥对罗娘子叉手行礼，然后才施施然走近前。
“安郎君帮我照看一下阿弟吧，我正好该去做午食了。”
罗娘子让出了位置，安庆真走到她原本坐着的胡床边坐下。
颜乐明被安庆真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在看什么……”
“看你好看。”安庆真想也没想，认真回答。
颜乐明脸一红，目光再次躲到院中的红梅上，半晌，他才低声道：
“谢谢你救我……”
安庆真叹息：
“我终究躲不开与安禄山的这层关系，但是你不再迁怒我，我很开心。”
“不是迁怒，”颜乐明摇头，“你只要还听命于他，做的每一件事便是与天下为敌，那么你承受的责难，就不是迁怒。”
“好了好了，”安庆真笑出声，也转脸面向外面的阳光，“跟你玩笑一句而已，你就是如此，不会开玩笑，也听不懂玩笑话——真无趣的很。”
颜乐明看着安庆真的侧脸，安庆真的眼睛在阳光照射下，就愈发绿的像一片幽翠的森林，颜乐明不得不承认拥有西域血统的安庆真真的很美，身上完全没有安禄山的任何特征，或许就如传言的那样，安庆真根本就不是安禄山的儿子——可是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你来王屋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答应过我，只要让你留下，你就告诉我。”想到这里，颜乐明正色发问。
安庆真微笑着看着他，直到又把颜乐明看的无措了，这才笑着感叹：
“我果真就是拿你没办法，既然这次目的也没达到，我想告诉你也无妨——安禄山起兵，我受的关注自然也水涨船高，加上外貌特殊，实在是行动愈发不便，传言王屋神女医术高超，对于外形改变也颇有手段，我就想来看看，能不能求教一些易容之术。”
“易容之后方便去哪里行事？”
“唉，你为何在这种事上心思机敏，在其他事情上就迟钝的要命？”安庆真装模作样的感叹。
颜乐明又是脸色一红，别开脸低低应道：
“别打岔，回答问题。”
“去找杨国忠打通一下关节。”安庆真从容微笑的模样却让陡然心惊的颜乐明后背阵阵发凉，“为进攻潼关作准备。可是——阿乐，你知道这些，却仍然什么都做不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冤家难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