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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走到末路 ...

  •   房琯像发了倔的老牛,要和燕军正面决战。
      决战还不是最匪夷所思的,房琯竟按照古书所述,摆起了战国时代才有的兵车大阵,步兵和骑兵被两千辆牛车牢牢堵在后面,颜乐明急的满嘴起泡,加上舌头的伤更是吃不下饭,连喝水都难受,房琯自行认命的中高层将领也都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对他这个年纪轻轻的督军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们赶着牛车冲锋在前,骑兵和步兵慢吞吞的跟在后面,就这样向对面的燕军发起冲锋。
      颜乐明早烧的浑身绵软,此时却也穿戴了全副的铠甲骑在马上,光王行营被安排在队伍最后方,他就侧身嘱咐了狄武,狄武点头,策马离去,很快汤奇就指挥着警卫营变更了队形,停住脚步静静等待。
      颜乐明静静看着前方的战场,他的身板挺得很直,泰安也是全副甲胄穿着,骑着高头大马紧紧贴在他身边,他们二人都目力极好,因此可以看见燕军阵前被抱来堆积的柴草,泰安不解的皱起眉,左右看看,试探着靠近颜乐明,低声问:
      “仙人阿兄,燕军要作甚?是生火做饭吗?”
      颜乐明抬头忘了望阴沉的天空,嗓子已烧的沙哑,所以也只有清浅的气声飘出来:
      “起东风了……”
      “哈?”
      “他们要火攻……”
      果然,燕军阵前忽然火光冲天,火苗卷着燕军的战鼓轰隆和人声嘶喊冲向唐军的牛阵,这些征发来的耕牛怎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受惊发疯四处狂奔,唐军中人牛车马互相踩踏乱成一团,燕军趁势进攻,唐军顷刻就如潮溃败。
      面对海潮般汹涌而来的溃兵,光王这边却并未慌乱,光王大纛于乱军之中竖起,仿佛一盏明灯在黑暗中指明方向安人心魄,警卫营的士兵们也化成督战队,最前列的二十名陌刀手长刀挥舞人头纷纷滚落,不多时光王身边就聚起了几千溃兵,“李”字与“颜”字帅旗在一边倒的潮水中对阵“安”字帅旗,越来越多的溃兵重拾勇气找到了方向。颜乐明让汤奇和裴仁时狄武三面出发组织溃军,自己亲自率领警卫营断后,拉回驻地一查,竟抢救回八千多唐军,甚至还把在乱军中跑丢了一只鞋的宰相房琯也顺手救了回来。
      但是中北路其他唐军,就全数赔上了。
      颜乐明最后回到军营,在士兵围住他的欢呼声中却吐血堕马,他知道为了稳定军心他必须在人前挺住,可他实在撑不下去了,伤病、忧心、焦虑、疲倦齐齐袭来,他再次陷入昏迷,这一次连班嘉若都慌了神,不眠不休的照顾了整整三日,才把颜乐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读书人的倔脾气!跟头倔驴一样!”狄武骂咧咧的冲进军帐,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颜乐明脸上,那瘦削灰败的脸哪还有当日丰神如玉的佳公子模样?狄武心阵阵揪疼,靠过去轻声问,“班姑娘,乐明怎么样了?”
      “有所好转,这两日应该能清醒。”班嘉若也没了从前缥缈出尘的样子,累出了黑眼圈,脸色也憔悴的很,“你不必放低声音,把他吵起来也好,醒了还能多吃些东西,现在饭食与药都不好喂,他太虚弱了。”
      从后面跟进来的裴仁时和汤奇对视一眼,都默然走上前,坐到床边散放的几把胡床上。
      沉默一阵,裴仁时问道:
      “班姑娘,乐明如今这样子,适合移动吗?”
      “什么意思?”
      狄武叫起来:
      “房琯那倔驴又要带着南路找燕军决战!这次没乐明救他,不一败涂地才怪!”
      裴仁时沉沉接道:
      “对啊,现在只能做好随时逃命的准备了。”
      汤奇在自己膝上锤了一拳:
      “圣人糊涂!让一个书呆子领着七万人来送死!若是这七万人交给郭帅,又怎会落到如今地步!”
      班嘉若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颜乐明的额头:
      “不适宜移动又怎样?总归他能挺住,他挺过这么多伤痛,总是能捱下来。”
      “班姑娘,”裴仁时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试探着说出了口,“有件事,我们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班嘉若看向他,询问的歪歪头。
      “这次讨逆军主要对阵的是伪燕的安守忠,可不知怎么的,安庆真的白衣大熠军昨日也开到了。”
      班嘉若目光闪了闪:
      “确定么?”
      “都是白衣的部队,远远就能看得清,哪还有错,”想起营救李奂时安庆真的所作所为,狄武就气的眼里冒火,“不是说他要回洛阳吗?怎么半道又变卦了,谁想看见他,哼!”
      汤奇想到自己在郭帅李帅面前告的状,有些不明白颜乐明和安庆真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所以也没说话,只安安静静的听。
      “来就来吧,我信他,”班嘉若苦笑,摸了摸心口,感觉现在自己纷杂变换的心情真是难以摸清,只好顺着感觉又握上颜乐明的手,“他说与安庆真彻底断掉,那就一定会彻底断掉,我只担心安庆真又会来纠缠他,搞得他难受。”
      “所以咱们就更要坐好逃的准备。”裴仁时看向汤奇,“汤将军,劳烦你挑五十个牙兵,都要是骑兵,人手不在多而在精,如今情况,我们也救不了更多人,能安全的把光王殿下送到郭帅军中就好。”
      裴仁时在颜乐明身边一直扮演着智囊角色,此刻颜乐明无法发号施令,汤奇只好听命于裴仁时,况且现在他对裴仁时的印象也最好:
      “没问题。”
      众人也想对这场决战抱有乐观态度,但他们都不是小孩子,房琯在领军上的糟糕表现已经判定了第二场决战的结果,果然,第二次决战,房琯对上的不仅是安守忠的部队,还有大熠兴复军,仅剩的三万余人伤亡殆尽,包括颜乐明抢救出来的八千多人。两场决战,七万人的部队,房琯用实际行动再次证明了“纸上谈兵”这个词的下场。
      全军覆没对于其中的每个人都是一场噩梦,房琯手下的杨希文和刘贵哲当即投降了燕军。溃逃中也似有专人特意盯住了光王的牙兵,哪怕再怎么完全准备,不足百人的队伍仍是被大熠骑兵分辨了出来,被紧紧咬住并最终力战不敌。
      ——这些颜乐明都不知晓。
      再次睁开眼睛,军帐内部温暖了不少,整个陈设更加华丽,珠光宝气晃着他的眼睛,他许久未视,光线刺激的他眼中疼痛,有人立刻吩咐扣熄了不少烛火,昏暗的光线让他得以彻底睁开眼睛,一个模糊但熟悉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被抱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只不过那怀抱比记忆中的清减了不少,颜乐明疲弱至极,无法清醒思考,只模糊的觉得这个怀抱让他安心,忍不住蹭了蹭,换来一个激动颤抖但小心翼翼的拥抱,抱着他的人将一勺喷香又清淡的粥送到他嘴边,他顺从的张开嘴,舌头和嗓子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这使得吞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饿了许久的身体开始叫嚣更多的营养,他累的闭起眼睛,可是还是下意识的咬了咬勺沿显出几丝留恋,换来那人一声轻笑:
      “这穆兹达太稠,不方便喂你,乖乖吃饱了,一会儿喂你喝药,好不好?”
      颜乐明觉得这声音太耳熟,可是他没有力气分辨,所有的精力都最先供给了味蕾,此时在这个怀抱里,他好像放下了所有的思绪和顾虑,只需全心全意的填满自己的五脏庙就好,他分辨出扁豆、大米和某种油的味道,不像猪油,也不像芝麻油,好像与在西市中吃过的西域美食有些像,他强迫自己又吃了五六勺,大概还没有饱,可已经累得要沉沉睡去。正迷糊着,忽然感觉一双唇覆上自己的,牙关被软舌撬开,一口苦药灌而了进来,前面是喷香的粥,后面忽然成了苦苦的药,他委屈的哼出一声低弱的“苦”表达不满,什么东西擦干净自己的唇,但不是布料,接着他又被抱紧了,笑声低而满足的响起在他头顶上:
      “你喜欢这种喂药方式么……呵呵……我也喜欢。”
      ——什么方式?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就又深深缩入那个怀抱里,沉入心无旁骛的睡眠。
      再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从敞开的帐口给身边的人镀上一层白金色的亮边,他竟并未觉得惊讶,仿佛当日长安那生死一线后的清晨一样,那人总能救回伤重垂死的自己,总能安抚他的茫然无助,总能用自己的存在给他带来无边无际的心安,那人也像上次那样,安静的睡在自己身边,侧向对着自己,仿佛担忧失去那样紧紧靠着自己,手指动了动,他能感觉到那人即使在睡眠中依旧立刻反应的回握,他病了好些日子,体温低凉,可那人就像火炉一般散发着阵阵温暖,颜乐明下意识的想将自己靠的更紧,可是回笼的意识生生止住了这股冲动。
      身体微弱的挣动让安庆真立刻醒了,眼中那惊心动魄的绿即便背光也恢复了华彩万千,他整个人都漾着欢喜,抱紧了他:
      “阿乐,感觉好些了?”
      颜乐明闭上眼,为即将对安庆真做出的事情而心痛,但他别无选择:
      “唐军……败了?”
      “全军覆没……”安庆真小心翼翼的抚了抚颜乐明的脸颊,“阿乐,这不怪你,是房琯不济事,他已经逃走了——阿乐,舌头还疼么?我听你说话基本无恙了。”
      “现在你们要去哪里?”
      “正在向平原进发,与史思明合兵。”安庆真连忙按住要惊坐而起的颜乐明,“阿乐,你放心,颜真卿知道守城无望,已在两日前放弃了平原,退回河东去了。”
      他心疼的抱住无力咳嗽的颜乐明,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安慰道:
      “真卿公比你义父懂得变通,他不会吃亏,你不用为他担心。”
      颜乐明身上依旧酸软,根本没有力气挣脱安庆真的怀抱,只好在他怀里尽量用最冷淡的语气问:
      “谁与我一同……被俘……”
      “裴仁时与一个脸上有疤的将领一同突围了,还带走了阿史纳,班嘉若和狄武一直守在你身边,被我一同抓来了。”安庆真任听到这话的颜乐明无力的扯着他的袖子,心中不快,语气微冷,“只要你安心在我身边待着,我就不会为难他们。”
      “你在……威胁我?”
      没想到安庆真却沉痛的叹息:
      “阿乐,是你只给了我威胁你这个选择。”
      感觉到怀中人的推拒,安庆真心中怒火又起,可是他忍住了,将颜乐明轻手轻脚的放回床上,他放柔了声音:
      “阿乐?”
      颜乐明勉力翻身,将脊背对向安庆真。
      安庆真又痛又气,想起上次自己放任怒意将颜乐明弄得浑身是伤,便将周身翻滚的怒意都用力咽回去,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隔着颜乐明的背轻轻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偷偷从你义父的遗物中保留下来的,你认得吧?”
      那玉佩立刻被颜乐明拽走抱入怀里,安庆真拍了拍抱着玉佩愈加把自己缩成团的颜乐明,有些讨好的问道:
      “阿乐,别再生我气了好么……我也不想生你的气了……我们和好,不行吗?”
      颜乐明的脊背颤抖着,什么回答都没给出,安庆真深吸一口气,只好先退了出去。
      军帐中恢复了平静,终于,颜乐明慢慢侧头,确认再无他人后,他放心的重新把头埋回去,双手捧着那块微凉的玉佩紧紧贴到额头上,他那样贴着,就好像少年的自己仍能抵着阿耶宽阔的胸膛。
      终于不用再强压哭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啜泣呜咽声由小渐大,但并未发展为嚎啕,他生平第一次放任泪水横流,贴着那块玉佩一声声的哭泣呼唤:
      “阿耶……三郎好累……阿耶,我好想你……阿耶……阿耶……你回来好不好……三郎害怕啊……”
      他沉默过,他也爆发过,他死过他也生过,他笑过,如今也哭过,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必须走下去。
      哪怕前路荆棘密布,他也必须走下去。
      为了阿耶教给他的情义,为了这个姓氏带给他的责任,为了不去辜负也为了不去伤害,他只能辜负伤害那一个人。
      颜乐明将颜杲卿的玉佩贴着胸口收好,擦干眼泪,他再次成为那个决胜千里可任将校士兵依靠的颜帅,他不回应安庆真的所有示好,但他也不拒绝阿布德对他的治疗,意志使他的身体飞速恢复以做好准备。但是安庆真从不让他见狄武或者班嘉若,也不允许他走动,他想着自己如果能先逃走,总有办法时候回来救他们,但是行军途中安庆真都会骑马寸步不离的守着他所在的马车,扎营时更是与他同住一个帐子,安庆真什么也不干,晚上只是抱着他入睡,仿佛一个害怕失去的孩子那般抱得很紧,他整个人都会微微发抖。颜乐明不与他说话,但知道他害怕的原因,可是又能如何呢?颜乐明只期待着有朝一日安庆真会对他灰了心放了情,真正成为敌人,也好过如今死死抓着这份必然逝去的感情恐惧发疯。
      但是他从未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高估了安庆真的理智,也低估了安庆真的疯狂。
      他被安庆真按着侧脸狠狠压在地上,对面不远的空地上,一群大熠士兵狂笑着,任班嘉若在他们组成的不断缩小的人圈中跌撞奔突,班嘉若每一次的尝试都会让他们抓开或者脱去身上的衣服,颜乐明红着眼睛盯着那场景,头顶上轰响着安庆真的怒吼:
      “你欺人太甚!李念!我也是个人!会伤心会疼痛会愤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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