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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起点不同 ...

  •   “殿下!”颜颐殷勤的奔进帐中,同时收到几人的瞪视,他立刻收小了声音,乖巧的对几人媚笑两声,对班嘉若行礼道,“王妃,您吩咐的几味药卑职已经收集齐了。”

      他的气声丝毫不影响絮絮叨叨的表功:

      “这几味药不好找啊,军中简陋,卑职着实跑了不少地方,但一想到是为了殿下的康复,卑职就浑身充满了——”

      班嘉若面无表情的接过药包:

      “出去,不要吵他休息。”

      “哎哎,是,卑职这就告退。”颜颐连忙点头哈腰的退出,丝毫不见任何不快。

      但颜乐明还是醒了。

      听闻李奂李暐殉国已过去了两日,他恨自己依旧高烧不退,身处病中,少了些自制,望着班嘉若的眼神就不自觉的泛起委屈巴巴的水光:

      “嘉若……我什么时候能好……”

      他舌头上的伤也没有痊愈,现在说话听起来更像嘟嘟囔囔。露在外面的脸消瘦苍白,下巴更尖。再次褪去沙场征伐的铁血外壳,他又恢复成内秀又柔软的少年懵懂模样。

      班嘉若觉得此时的自己又想抱他又想揍他,这种心情她从前没有过,因此现在感觉奇怪的很,脸上的也不知用什么表情:

      “有句话,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着急,为什么当初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颜乐明吸吸鼻子,把自己往军被中缩了缩,已入十月,西北的晚风寒凉的很,他的军被虽然是塞了鸭鹅绒的上等货,但他依旧觉得非常冷,露在外面的脸被帐内的火盆光亮染上些暖色,他暗淡的眸子里闪出几片夕阳染了色的碎光,然后那碎光汇聚成温柔的小月牙,他在被沿蹭了蹭自己的鼻头,鼻音有些囔囔的哼出一句:

      “对不起……”

      班嘉若这次叹气了,忍不住在颜乐明额头上亲了一下:

      “难道又爱又恨就是这个心情吗……”

      “还有别人在呢,班姑娘你收敛一下!”

      狄武捂着眼哀嚎起来,裴仁时则笑着把颜乐明完全埋入被子里的脸重新掏出来:

      “我觉得班姑娘多亲乐明几次就够他退烧了。”

      泰安眯着眼笑得浑身乱颤,班嘉若被他感染,也带上一丝微笑,对狄武歪歪头:

      “我行事当然顾着自己欢喜,与你又非亲非故,为何要照顾你在不在场?”

      “班姑娘别理这小儿。”裴仁时笑着打趣,又给颜乐明掖了掖被角,“睡够了吗?还要再睡会儿吗?”

      尽管身上累得很,但现在没什么睡意:

      “我无事,阿兄,今日有什么消息?”

      “房琯又来探望了,不过你正在睡觉,他也没有打扰。”裴仁时顿住,瞅了一会儿颜乐明,仿佛在思考要不要说实话,最后他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了坦白,“中北路大军说是已经到达了陈涛斜,我们南路大军明日也可到达。到了讨逆军后你就生病,我简单与你说下吧。我们在南路大军里,南路的前锋是杨希文,但由宰相房琯亲自带领。”

      虽然头很疼,思路却意外清醒的很,颜乐明回视裴仁时,低声道:

      “阿兄,感觉不太对……”

      “岂止是感觉不太对,整个讨逆军都不对。”裴仁时又是一声担忧的长叹。

      班嘉若见状,主动带着泰安出帐煎药去了。留下狄武裴仁时和颜乐明在军帐里,狄武见二人沉默,想说什么调节一下气氛,但左思右想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最后也只好跟着叹息一声。

      房琯的祖父是房玄龄的弟弟,素有吏能,在护送太上皇入蜀的路上,他与自己一同出发奔向灵武,只不过自己送的是颜乐明的封王诏书,而房琯护送的是给李亨的传国玉玺。玉玺送到灵武时自己已随着颜乐明离开了。不过李隆基在位时狄武与房琯就同朝共事,他十分确定房琯根本没有领兵之才,狄武无法理解李亨为什么认命房琯为宰相,还把整七万兵马交给他统领。而房琯将七万兵马竟又分成了三路。面对安禄山凶悍的范阳骑兵,分兵是大忌,狄武就不信房琯身边没有劝谏的。可结果呢?

      中路北路已经出发,胜算不算大,剩下一个吏臣房琯领的南路,战胜逆贼就更是渺茫。

      这些颜乐明和裴仁时显然都想到了。裴仁时见颜乐明尝试着坐起来,伸手轻易的就将他按回去:

      “你要去劝房琯。”

      “我如今……毕竟是李念,是大唐光王……”

      “对,行军道天将军听着很摄人,但也只是个督军。”裴仁时毫不留情的戳穿,“太上皇虽然错开了日期,但他用皇帝的身份给你的封王诏书仍旧是圣人心里的一根刺,圣人被太上皇压制了几十年,在你这件事上仍被太上皇压制了,如今对你明升暗降夺了你的军权,算是留了情分。你如果仍然对他的布置指手画脚,你觉得他还会容你吗?”

      “可毕竟——那是几万条性命啊!是平叛的希望!是大唐的力量!咳咳咳咳……”

      裴仁时将无力咳着的颜乐明抱入怀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劝道:

      “但你也是大唐的希望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一招肯定也是李辅国在圣人旁边撺掇着整你,只要你跳出来必定落给他口实,忍一时之气啊。”

      颜乐明颤抖着抓住裴仁时的袖子无力的扯:

      “阿兄……我都懂……但是,我顾不了这庙堂权谋……我愿平息战乱还黎民一个太平之世,做一军旅之臣,决断有谋、强干习事……我无法具美于六涂,能守一职,我就无愧了……”

      说完这些换他就累的眼冒金星喘息连连,裴仁时心疼的把他抱紧了说不出话。一边狄武不解的问:

      “乐明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裴仁时又是叹息:

      “《颜氏家训》里的,国之用才,大较不过六事,朝廷之臣,文史之臣,军旅之臣,藩屏之臣,使命之臣,兴造之臣,后面有一句‘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大意就是每个人都不一样,不必苛求六种职能都做得来,做好一种,无愧于心就行了。”

      颜乐明颤颤巍巍从裴仁时怀中抬起头:

      “阿兄?”

      ——他刚刚一时激动头脑混乱,把心中所想直接倾倒出来,却没想到身为外人的裴仁时听懂了。

      裴仁时先瞥了眼张大嘴的狄武,又笑着拧了下颜乐明的鼻头:

      “当初授命观察你,听闻颜氏家教严格,我自然要找一本颜氏家训做个万全准备,知己知彼嘛。”

      接着他摇摇头,感慨的笑道:

      “我越来越佩服杲卿公了,只恨从前没有关注他与他结交,短短五年他竟能将你教的如此之好。你啊,还真就做不了李念,颜家三郎这个身份,被杲卿公深深刻到你骨子里了。”

      拗不过颜乐明,裴仁时只好扶他起来,劝他用了些粥,灌了碗药,暖暖和和的将他裹成一个球,才让狄武扶着他去找房琯。被罢官后他身上只算有个火线任命的录事参军职位,不如狄武的千牛背身官职正式,所以拜见宰相这种事狄武陪同更合适。在帐子里他和班嘉若又没什么可说的,与班嘉若算是半途相识,班嘉若记住狄武的名字都耗费了半年多,他也没兴趣拿自己的名字折磨她,与泰安说了会儿话,他就告辞出了帐子。

      十月中旬的秋风让他乍一外出就冷得一个激灵,不过立刻头脑更加清醒了,文臣率领的南路大军中实在没有肃杀紧张之气,军营里到处可闻轻松的交谈聊天声,裴仁时撇撇嘴,却很快注意到光王大帐周边的军帐里却是一片肃静,定睛细望,有个人影正扶刀各处巡查,竟是汤奇。

      “汤将军。”裴仁时虽然讨厌他,可是迎来送往做了不少,此刻站到汤奇面前,仍然能笑得明丽风流亲切可人,“这么晚还在巡营呢?”

      汤奇盯了他一会儿才扯出一个阴森森的冷笑:

      “原来是裴参军——殿下病情如何了?还没病死吗?”

      怒意在心壁中狠狠撞击了一下,但没有成功的破壁而出,所以裴仁时仍然笑道:

      “殿下一固常山二战九门三守河间,没粮草没援兵操劳这么久,该是好好休息。如今到了讨逆军中,被这么多韬光养晦蓄势待发的同僚护着,不安心修养还干什么呢?大家伙儿毕竟不是白等了这么长时间,对吧?”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缩在外边休息,让乐明和河北义军死战抵抗,还不兴人家累病?要不要脸皮啊?”

      裴仁时注意到汤奇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不过继而他注意到了汤奇腕甲下面染血的绷带。

      不知怎么的,裴仁时的心当即就软了。

      说别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不也是吗?做东宫右位率时他就没上过战场,第一次到颜乐明身边时,不同于狄武的陪同上阵,他可是躲着战场走,短暂的右金吾卫将军也是个空架子,如今再次回归颜乐明身边,他也仍然挂着录事参军的文职,说起来,自己这个从没打过仗的人,骂人家行军打仗的不要脸,自己好像也不要脸皮。

      “汤将军,刚才是某冒失了。”裴仁时叹口气,忽然没了交锋的心思,汤奇明晃晃的表露对颜乐明的敌意,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出来汤奇没什么弯弯心肠,“夜深无事,汤将军好像也寻完营了吧?和某一起聊聊?”

      汤奇鼻子里重重的哼道:

      “某与裴参军有甚可聊?”

      “聊聊光王殿下?汤将军就当某不放心一个对殿下心存恶意的人来保护他,所以忍不住探探汤将军的底。”

      汤奇仿佛受到了更深的冒犯:

      “某还不至于那么小人行径。”

      “哦?当初诬告殿下的不是将军?”

      “那是颜颐那真小人在旁撺掇,况且某所告之事又是事实。颜颐小人现在不也投到殿下帐前效力了吗?”

      “那是颜颐自己凑上前,殿下宅心仁厚没有追究他而已。”裴仁时的笑容也发了冷,“殿下毕竟不再是官职低于汤将军的都尉,如今只是病着,病好了追究起来,颜颐这不成事的小人还在其次,多次与殿下为难的将军您本人可难逃责罚了吧。”

      说完他笑得胸有成竹——汤奇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不如直接用小人之心辖制他,反而能让他乖乖听话。

      果然汤奇愤怒的涨红了脸,片刻后,从紧咬的牙关里逼出一句:

      “裴参军想到哪聊?”

      论心眼数量裴仁时自认全天下多于他的不超过五个人,这坏的明目张胆的汤奇自然不在话下,拉着不情不愿的汤奇在深夜的军营内转了一圈,他就已经套出了汤奇个人的故事。

      汤奇是长安人士,家中两个兄长都是读书人,但朝中的一次针对权相李林甫的参劾牵连了刚刚成为进士的长兄,功名被夺,长兄当夜就悬了梁。没两年,二兄在西市被一纨绔纵马撞伤成了瘫子,那纨绔是吏部天官家的姻亲,老父到京兆府告状,竟一去不回再无踪迹,母亲一病不起,他一边打听父亲下落一边做些零工养家照顾母亲和二兄,日子很快捉襟见肘,他无奈投了军,想来有份稳定的收入,母亲和二兄的生活也算有保障。但离家半年后就听到买来的使女串联外人诬陷二兄杀人的消息,母亲在二兄被抓走时气急攻心,当夜无人照料凄凉离世,那时他二兄刚刚能站起拄拐行走,哪有杀人的本事,汤奇收到消息向队正请假,拖了三日已是等不及,只好私自离开军营赶回家中,帮忙料理后事的邻居告诉他二兄在狱中已“畏罪自杀”。汤奇赶到万年县衙追问因果,被衙差围殴重伤,在家中养了三日衙差忽然出现将他家房屋强行收走,他被邻居收留才暂时有了容身之地。这官官相护他看得清了,自己一介小民也不认识更高的达官显贵,所以就打算伤愈后直接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但不出十日就被军中以逃兵的罪名抓回。直接流放千里到朔方军镇做了边镇苦役营的奴隶,暗无天日的苦役生活让他冷了心冷了情,正因为如此也看清了这世道这权贵的真实面目,若不是后来遇到郭子仪,恐怕他这一生都无法脱离苦海再世为人了。

      后来他托人在长安打听,才知道自家原本的房屋已被推平,被官府“公平公正”的卖与某个权贵,成了新建花园的一部分。

      “这就是你讨厌殿下的原因?”两人坐在马厩边的空地上,裴仁时随手拽了一根地上的枯草在手中揉捏着,苦笑道,“因为他是杲卿公的三公子?能轻易的获取关注,一开始就能爬上你用了多年才能慢慢打拼到的位置?”

      汤奇怔了怔,忽然黯然:

      “我没想过,不过如今你说来——这应该就是原因吧。”

      “但是殿下的能力、还有他的付出,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谁也不能否认他配得上这位置啊。”

      “有能力的人很多,”汤奇哼笑一声,声音中除了平素谈起颜乐明时的厌恶,此刻也带上了一股苍凉,“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被看到的机会——不要说勤苦就能得到回报,勤苦的世人千千万万,可供崭露头角的机会就那么几个。开始的位置有前有后,他们生来就占据了前面的位置,还不兴后面的人讨厌吗?反正后面的人拥有的东西太少了,连憎恶都不被允许吗?”

      裴仁时张了张嘴,继续苦笑:

      “你也没有想到,殿下的起点已经不是你能望见的位置了。”

      “是啊,哼,没想到他竟然是皇室血脉。”

      裴仁时摇摇头,把手搭在汤奇肩膀上,没有管汤奇的皱眉:

      “但是殿下从没有因为这个身份获利,却因为这个身份更加痛苦。汤将军,你难道没发现?现在的殿下,不会笑了,他为了这个身份带给他的责任,舍弃了太多,他的私心他的快乐甚至他的健康,一个虚年二十的年轻人,你见过谁还带着这么多伤,将自己累成这副疲惫憔悴的模样?”

      汤奇想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于是裴仁时撤开手,继续道:

      “至少你十四岁前的生命中,是父母双全兄友弟恭的和美吧?殿下却从没有享受过。他此生唯一快乐的时光大概就是跟在杲卿公身边的四年多,可是你没了家人,他却也眼睁睁的看着父兄亲人在眼前被安禄山片片凌迟。这一年里,他虽然晋升飞快,可这些带给他的,真的是荣光大于痛苦么?”

      看着陷入沉思的汤奇,裴仁时继续说道:

      “我无意向你讲述太多殿下的故事,这毕竟是他的私事,但我可以像你保证的是,他经受的苦难绝不比你少。讲讲我吧。咱们都挺有缘,殿下、你和我都行三,我这个裴三郎却是父兄都不愿提及的耻辱。我母亲闹得半个长安皆知才能使我顺利降生在裴家,我也算是你口中的占据了前面位置的人吧?但是我从来都是被身边亲人故意遗忘的所在,平素装着看不见我,在外人面前羞于谈起我,甚至是年节必须碰面的场合,他们也只是用不走心的笑容和背地里的白眼应付我。家业功名都没有我的份,我人情练达机敏圆滑,我为了向上爬什么都能做,我投身太子,与他一起心惊胆战如履薄冰的熬了十几年,终于得偿所愿做了右金吾卫将军,可是转瞬就梦碎了。我现在甚至都是个没有正式官身的录事参军。但现在想来,好像也无甚可悔,人情薄如纸,可很多时候也坚过磐石。我现在心很安定,比做右金吾卫将军时还要安定,因为我知道殿下不会抛弃我,在他身边我永远都不会被辜负——这么说有些煽情了,汤将军,其实我就想告诉你,殿下被你厌恶,有点冤,他值得被你喜欢。经历那么多,你既然还能对郭帅敞开心怀,就不妨试着对殿下也敞开。”

      这次他拍汤奇的肩膀没有收获对方的白眼,两人刚站起来就见泰安慌慌张找的跑向他们。

      “裴阿兄!”泰安跑到近前气都没喘匀就抓着裴仁时的袖子哭喊,“仙人阿兄不舒服,狄阿兄让我出来找你!好像是那个什么宰相要用牛车去打仗,不听仙人阿兄的,气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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