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与你比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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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夫人被葬入原光王李琚的府邸，在道正坊东面，临着春明门，对面就是兴庆宫。
当年这里是一个极佳的位置，不过经过三庶人冤案后这处宅邸也荒废下来，坊间传说光王府一夜之间所有下人暴毙而亡，直至现在，每个雨天都能听见冤魂嚎哭，因此多年来这座王府并未有新的主人。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不过此时并未开花，魅夫人正是被葬在这株玉兰树下，坟茔前没有树碑，看不出丝毫痕迹。
为了避人耳目安庆真只将颜乐明一人带出了府邸，在光王府中他更是舍不得让伤势未愈的颜乐明忙碌，所以生平第一次刨土挖坑填埋他做了个遍，直陪着颜乐明在树下跪了半个多时辰，他记挂着颜乐明的伤势不忍他再跪下去，最终才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阿乐，这是红花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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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乐明茫然的看向他。
安庆真心疼的握住他已冰凉的手，与他一起看向高大的玉兰树：
“我曾在五峰山顶见过这个品种，非常罕有，开的不是普通的纯白色玉兰花，而是艳红的玉兰，想必是你阿耶为了你阿娘，特意植在此处的。”
“是吗……”颜乐明轻声应着，也看向夜色中的黑色剪影，脑海中努力想象着这玉兰树开满红花的样子。
“我有幸见过红花玉兰开花，满树火焰，在春光之中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安庆真握紧了颜乐明的手，“阿乐，来年春天，我们一起来看你阿娘，看这玉兰开花，好不好？”
他的声线有些颤抖，眉头微蹙，眼中也流出些小心翼翼的期冀，颜乐明知他心中恐惧为何，可是眼下的自己眼前也是迷雾重重，但他仍是对安庆真扯出一个微笑，温声应道：
“好。”
终于哄得颜乐明从消沉的静默状态中走出，安庆真搀着他起身，正欲离开，颜乐明却拉住了他。
“怎么了？”
“今夜……能不能歇在这里？”颜乐明轻轻咬了咬下唇，“我想在这里多转转。”
“自然可以。你在哪儿我都陪着。”
虽是夏夜，但颜乐明现在身体未复原实在是虚弱的很，安庆真让他等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马车那里拿了两件披风回来，但玉兰树下已不见了颜乐明的影子，安庆真慌了一瞬，稳定下心神四处张望，在北向的游廊那边望见了那抹雪白的身影。
他疾步过去，却在即将走上前时恍惚的收住了脚步。
颜乐明半转过身：
“怎么了？”
他实是不知，此刻的自己在安庆真眼中是什么模样。这几日养伤，为了方便他一直都穿着白色的博袖交领袍，戴不了巾子，头发更是披散着，今日出府才草草挽了个半髻，现在微凉的夜风缓缓托起他的衣袂，宽大的袖子仿佛两只羽翼向两侧舒缓展开，如锦缎般的长发竟已是过腰的长度，被风吹扬起发丝，在他凝润的脸颊边淡淡的扫着，遮的他明净的眸光浅浅迷离，他的脸色苍白唇色也浅淡，整个人披着月光的轻纱，竟似一尊月下的玉像——安庆真像是被下了蛊服了毒，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做不了——分明是高高大大善战英武的一个将军，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柔气，可这魅惑人心的本事竟是让那些美艳女子还要望尘莫及。
或者只是因为自己甘愿被他迷惑罢了……
安庆真摇头苦笑，展开披风，上前将那人包进怀里：
“怎么一个人乱走？当心出汗受风。”
颜乐明轻轻挣脱出来，自己低头系着披风，有些嘟囔：
“我没那么娇气……”
“是，是。”安庆真又是苦笑，他想起这些天里，除了第一天他让自己横抱过，其他时间他都有些抵触自己拿他当娇宝宝一样对待。安庆真转到颜乐明身前背对着他蹲下来，“不过这是你阿耶阿娘生活过的地方，你也想仔仔细细的都走遍吧？如果靠自己一步步挪，时间不够还不提，把自己累着了，延缓了康复速度，耽误了以后的事，那就得不偿失了吧？我不抱着你，我背着你，总可行了？”
他等了几息，微凉的身子果然还是乖乖的覆了上来。
他们身高相仿，但安庆真有西域血统优势，身形要比颜乐明壮硕许多，加上颜乐明重伤未愈，现在安庆真背起颜乐明真是毫不费力，甚至还有些轻飘飘的，安庆真恍惚觉得背上的人下一瞬好像真的要飞升而去，他连忙把夹着颜乐明腿弯的胳膊收紧了，后面的人愣了愣，不满的挣动两下：
“怎么了？我太沉了么……”
“哪里是沉？轻的要飘走，我得把你锁紧了。”安庆真笑着，感觉身侧那人的小腿不满的踢了踢，衣袂摩擦间能感觉出小腿修长的形状，安庆真又是笑出声，心情愉快，迈步向前走去。
他走的很稳，颜乐明也是累了，便把头伏到安庆真肩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向四面看着。
院子里的野草长得茂密，里面夹杂着花圃原本生长着的花朵，没了修剪，所有的植株都长成一团，拥挤着虽然凌乱但也透出一股旺盛的生命力，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依然干净，缝隙之中窜出的几根野草虽然孤单，但也是直直的挺立着，舒展着叶子迎接月光。游廊凉亭和各处的屋檐下面都有黑色的阴影，不过阴影当中并无阴湿的气息吹出，反而散发出沉木在经年累月的洗磨后才会有的那种淡淡木香，安庆真听到背后传来那人闷闷囔囔的感叹声：
“这里……好安宁……”
“果然是你阿耶住过的地方。”安庆真低声的笑着，“这几日我向长者打听过，当初的光王殿下质性高洁良善舒雅，所以他住过的地方必也是邪祟不肯打扰之地。”
颜乐明的声音有些淡淡的惆怅：
“我倒是希望他还在这里……至少叫我见一见……”
安庆真心中一痛，手伸到颜乐明的腿弯下挠了挠。
“作什么？”那修长的小腿又不满的动了动。
“我比阿乐你幸运，你见不着他，我却见到了。”
“嗯？”
“都说你和你阿耶一个样，你看不着你自己，我可不就是看到了？”
安庆真感觉到背后的人更往里缩了缩，半晌才嘟囔出一句：
“没正形……”
他们慢慢在光王府里走着，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错过，庭院披着月光各处都清晰，屋宇内也是一片安宁祥和，之前的东西早就没有了，连锦缎布匹也不剩，不过书房里还散着几本书，两人拾起来翻阅几下，发现只是早先李太白的几本诗集和诗经楚辞，那些孤本珍典想来也是被胆大的读书人搜罗走了，但颜乐明却从那本诗经里翻出一张纸笺，安庆真凑过来，借着屋顶破洞漏下来的月光，安庆真读道：
“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红颜韡烨，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曹植的诗？这是你阿耶写给你阿娘的，还是你阿娘写给你阿耶的？”
颜乐明两只手小心翼翼的捧着，摇摇头。
“我猜是你阿耶写给你阿娘的，妖姿艳丽，蓊若春华。红颜韡烨，云髻嵯峨，说的不正是你阿娘么？”安庆真痴痴的看着颜乐明被月光勾了一条银边的侧脸，笑道，“和阿乐一样的美人，才担得起这几个字。”
颜乐明看了他一眼，忽然忍不住笑出一声：
“妖姿艳丽，蓊若春华，说的更像你吧？”
“说起来，我倒真与魅夫人是一个类型的，你阿耶既与你阿娘爱的那么深，那阿乐你何不也娶了我？”他说着，伸出胳膊从脖后围住颜乐明，果真像平康坊最妖冶的花魁那样化作一滩水媚笑着把自己挂了上去。
他本想调笑一番，没想到胳膊刚搭上颜乐明肩膀就见他皱眉“嘶”了一声，安庆真立刻撤回来悔的肠子都青了，抬眸却见颜乐明眼睛又笑成两弯小月牙，他立刻明白颜乐明这是用此方式躲开他的调笑，安庆真简直对这个表面乖巧实则鬼精的小混蛋又气又爱，扑上去把人搂入怀里，小心的避开他肩膀和腰上的伤处，见他被自己压的向后倾倒，又怕地板磕痛了他，连忙转到他后面将他拥住，感觉到怀里玉人身体的低凉，他又把被压住的披风抽出来细细上上下下都给包裹好。
听到怀里柔柔的笑声，安庆真不解的问：
“怎么了？”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你能变得像个家常老妇人一般。”
“还不都是为了你。”安庆真叹息一声，从后面把自己的脸搁到颜乐明没受伤的右边颈窝里，“当初我觉得你就是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我一点都不愿意将你放开，后来你在河北战场声名鹊起，渐渐从颜旅帅变成颜都尉，最后成了颜帅，你变得越强我就变得越惶恐，好像我对你的保护都是多余的，其实你一点也不需要……我真的想不到，除了这种老妇人式的啰嗦周到，你还需要我什么了……”
那只生着硬茧却也无比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安庆真的手背：
“你这不保护着我呢吗？没有你，我早就死在朱雀门前了……”
“阿乐，”安庆真长长叹息，“你不知道，我每次都要压制住把你锁在身边永不放开的冲动，有多不容易……”
颜乐明没有接话，只是往安庆真的怀抱里更深的缩了缩。
“冷么？”安庆真连忙问。
“有点……”
安庆真一只手伸到他腿弯下，还没出声下一瞬他已经被抱起，不过这次他没挣扎，老老实实的缩着，任安庆真把自己抱到门口。安庆真重新坐下，从后面将颜乐明抱入怀中，又把另一件披风展开，从前面将两人一起围了起来。
“今晚月色不错，这里风景正好。”他笑着捏了捏颜乐明热起来的耳垂，借着月光从自己的角度能看见颜乐明微红了的侧脸，怀中的玉人仍然是微微凉的，可是充实的触感填满了他的怀抱，这让他非常满足。不再是战场上隔着厮杀与冰冷甲胄的遥相对望，这种填满了彼此怀抱的接触让他生出一种归家的满足感，抱着心爱的人，在廊下一起赏月，世间还有别的事情让他向往吗？
当然，如果不是颜乐明还伤重虚弱着，如果不是顾及到此处或许真的有颜乐明的阿耶与阿娘注视，此时此地此景，他还真的想让颜乐明实践曾经许下过的“只卖于你”的诺言。
——当然他不知道这时快乐满足的自己，会被将来那个疯狂绝望的自己嘲笑。
此时他只觉得他终于找到活在这世间的唯一所求。
长安城破初期的杀戮和劫掠已经过去，秩序逐渐回归，道正坊里一片宁静，但他们周围各种欢快的声音此起彼伏，夏虫在野草中鸣叫，树荫中又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风拂过花朵树叶，怀中的玉人喷出轻轻浅浅的呼吸。
安庆真轻轻的吻着他的发鬓，感受着他的身体和呼吸，满足的睡去。
在这个乱世，平静幸福的日子总是太过虚幻短暂。六月十三李隆基从长安出逃，六月十四马嵬驿之乱爆发，杨国忠及杨氏一门几乎全数被诛，连三千荣宠于一身的杨贵妃也没有幸免。六月十五，太子李亨从李隆基身边脱离——这些都发生在颜乐明九门大败史思明之前，但战争离乱，自潼关失手后官军退出河北，颜乐明只靠着民间众口传播的流言，在六月十九才得知李隆基出逃的消息，但消息灵通的安庆真自然实时都掌握着局势的变化。之后就是长安发生的这一切，颜乐明养伤期间，安庆真一直接收着来自李隆基出逃路上的第一手信息，六月二十四李隆基已经逃至河池，而太子李亨进入朔方地界，七月初九，太子李亨到达灵武，安庆真这时已敏锐的感觉到从此这天下将与李隆基无关而与李亨有关了，可他并不想告知颜乐明这些消息。一来他想颜乐明好好养伤，二来这偷来的家的错觉让他舍不得放手，颜乐明是鹰隼是鹏鸟，如今又成了即将游翔九天的金龙，他不是可以被关在笼子当中的金丝雀，但是安庆真太怕了，他怕如果就此放颜乐明归去，有朝一日他将追也追不上颜乐明的步伐。
七月十二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改元至德，从此今年不再是天宝十五载，而是至德元载，大燕圣武元年。
终于，安庆真看到一只他不认识的信隼飞来王府上空，他张弓搭箭瞄了半晌，却最终还是无力放下。
局势稳定，想来狄武用来联系上面的信隼，还是找来了。
纵使他可以将信隼射落，瞒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
永远锁住颜乐明的冲动和尊重颜乐明放他去实现抱负的理智再一次于安庆真心中交战，他痛苦的扔下弓箭抱紧头颅。
“少主！”辛奇跪到他身边，她从来都知道安庆真的心事，“留住他的人也是留，为什么要把自己搞的这么痛苦？”
安庆真摇摇头，紧咬的牙关震得他的头顶都在隆隆作响，他忽然泄了力气，软瘫进辛奇怀里。
“辛奇……”
“少主，我在。”
“在白衣大熠，我这样的……会落得什么下场？”
辛奇顿了顿，终究是选择实话实说：
“焚死……”
安庆真笑了：
“无论如何，都是万劫不复呀……”
“少主无须忧虑，”辛奇安慰道，“颜公子对少主也有情，少主会得偿所愿的。”
“但是他如今已是李唐皇孙了，我若不把握住兴复军就不可与他比肩，可是兴复军那些人若是知道我是‘鲁特的族人（注）’，他们还会尊奉我吗？”安庆真笑得愈发凄苦，“我想保护他，而不是蛰伏在他的羽翼下被他的光环笼罩，可如今，无论怎样都是死局啊……”
“辛奇相信，以少主的能力，死局也会走出活路。”
“对。”安庆真慢慢坐直，抹了把脸，将脸上的软弱和疲惫也一并抹去，静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眸光复又坚硬冰冷，那璀璨的绿色再度沉浸成暗夜侵染的无边的幽寂森林，“我一定会走出一条活路，我要比他更强大，才能保护他。”
静坐了半柱香的时间，门被拉开了。
颜乐明并没有想象中的满脸寒霜，但是他明显有气，那有火气却又不忍发作的模样让安庆真心疼，于是他首先笑起来：
“狄武把消息告诉你了。”
“是。”
“你怪我瞒着你，但是你也理解我瞒着你的心情，对吧？”
“对。”
“你会原谅我的，对吗？”安庆真笑得有些厚脸皮了。
颜乐明垂下眼睛，鼻子里无奈的喷出一口气：
“好不要脸……”
安庆真挥退辛奇，起身走过去。
他拉住颜乐明的手：
“你要去灵武么？”
“我只是把姑母送过去，她恢复了身份，有她照顾惟儿蕊儿还有娣儿，更安全。”颜乐明别开脸就是不看他。
“我陪你一起去。”
颜乐明终于看过来了，眼中略有惊异：
“你不必如此，以你的身份，到灵武会不安全。”
“我想陪着你。”安庆真凑近一步，好笑的看着颜乐明恢复了血色的脸上又烧起一片红霞，他抚上颜乐明的脸颊，感觉到那人紧张起来的身体，倾身吻上去，他知道以颜乐明的薄脸皮永远不会习惯这种亲密举动，但是他也知道颜乐明会不忍推开他，亲了个够本，将那略淡的唇色染上娇艳的樱桃红，安庆真才哑着嗓子笑道，“只要你不说狄武不说，在灵武没人会识破我的身份……好阿乐，让我陪着你呗。”
那尖尖的小下巴更是慌乱的在他手掌里埋来埋去，闷出一个低低的嘟囔：
“那随你……”
看着那人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安庆真不由失笑，但笑着笑着笑容又渐渐从脸上消失，他望向院中，那信隼滑过天空没了踪影，他的神色更加冷厉起来。
——阿乐，我必须有所求了……我若不求到与你比肩的位置，又怎能安心的留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与你比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