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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群芳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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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任妙思。
我是长安平康坊南曲素客居的都知。
素客就是瑞香花,因此素客居所有的姑娘都是白衣清纱缥缈朦胧的月下仙子模样。
但是我不是,我是素客居里唯一的一片红,我给自己居住的阁楼取名“象谷”(注),我让染坊给我衣裙染最爱的“斗雪红”。素客居的姑娘们擅长诗词歌赋,我偏却要能歌善舞,我最善胡璇,舞起来比西市的胡姬还要狂野,但我平时偏不跳,我曾唱的许合子黯然下台,但我偏不展歌喉,我是素客居恣意燃烧的火焰,但我艳名不显,因为懒,众生入不得眼,我就敷衍的唱一唱敷衍的跳一跳,日子平平淡淡懒懒散散,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但也不认为如此有什么坏。
不过有一日,假母叫我去个酒宴,照旧做席纠,说来人都是清清白白的世家子弟,闹不出什么花样,不过就是喝酒清谈游戏玩乐而已。
我睁不开眼睛,头发也懒得束,提着衣角慢慢悠悠的下楼,开门进去,听见众人夸赞“好一幅海棠春睡图”我也就提着嘴角给个假笑,我斜靠在巨大又柔软的隐囊上,随手拿起个半脸面具扣在脸上,身为席纠自然要组织酒宴的玩乐秩序,我也叫他们选个面具戴上,然后提议玩儿群芳令,众人各选一种花作为自己花君别号,写在纸卷上,放入锦匣中,每人抽取一次,就着选出的花吟一首诗,自作或是他人的都可,若吟出的诗对方花君满意,那么就可以一猜花君真容,猜对了,两厢情愿就可共度良宵,猜不对,或罚酒或游戏,有的是乐子。
当然炒热气氛这种工作自有低一级的酒佐姑娘们,公子们与姑娘们的花君之名也是分别装在两个锦匣里,毕竟素客居不是搞男风的地方。
下面玩的一片欢腾,男子的靛蓝锦匣转到我手里的时候,我随意摸了一张出来——红衣?
此房间内只有我一人着红衣,可这应该是那群公子里某个人的花君之名。
众人也见了这纸条,吵嚷着猜测是芍药牡丹,还是杜鹃花映山红?
我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目光在那群公子的脸上细细扫过。
至今还未有心有灵犀互相猜中的出现,所以公子们仍然带着面具,他们都是二十左右的大好男儿,青春如初夏明媚的阳光在他们脸上雀跃,他们身边都有一位酒佐姑娘,大家都在热烈的讨论那红衣究竟是什么花,然而角落里有一个公子却是独自静静安坐,酒宴的热情似乎侵不到他的身上,他周围好像有一种沁凉的温柔淡淡缠绕,他安静的坐着,感受到我的注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于是我对上了世间最干净的目光,我呼吸一滞,他也小小的慌乱了一下,面具下线条完美的下巴动了动,但他没说出什么,丰润的嘴唇弯出两个柔和的弯度,于是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霎时变作两弯小小的月牙。
我扑哧一笑,心念所至,一边起身一边吟诵道:
“勿言草卉贱,幸宅天池中。
微根才出浪,短干未摇风。
宁知存心里,蓄紫复含红。”
我吟完,站在那个公子面前,笑靥如花,但也心中忐忑。
众人炸开了锅,有人问红衣怎么可能是荷花,有人嚷嚷着这诗根本不工整,我回首一句“放肆”把他们都斥楞了,挑眉浅笑我给他们一个鄙视的眼色,说这个南北朝沈约的诗,不知道回家读书去,然后我继续回头笑着看那位公子。
我动心了,对那双世间最干净的眼睛、同时又笑起来冒着傻气的小月牙动心了,他是世家公子,我却是低贱的妓家,可是我要告诉他我对他动心了。勿言草卉贱,你不会嫌弃的我的,对么?宁知存心里,蓄紫复含红。你是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可是你用了荷瓣的雅称“红衣”,你这朵荷花里面也含着我的红色,对么?
他站起来,我发现他好高,真如玉树挺立,霎时我只想化作蒲苇缠绕上去。
他不等我动手,自己解下了面具。
——他选的花君之名为“红衣”,那是鲜有人知的荷瓣的雅称,而荷花还有一个雅称叫“净君”。
原来世间真的有灵魂乃至面容都如此干净的谦谦君子。
“八弟!没想到你这榆木脑袋,今日竟是首先拔得头筹的啊!!”
旁边有人笑闹,我却听不进去,我只能呆呆的看着他。他没有一见惊人的美艳,却自有一番不染纤尘的谪仙气度,那干净的眼高挺的鼻美好的唇组合在一起,无一处不让人留恋无一处不让人陶醉,他高大却也秀美,尖尖的下巴连我都要忍不住上手去捏一捏,但是我忍住了,我心跳如鼓,呆呆的看着他有些局促的向我的面具伸出手,他的脸在红,长长的睫毛不安的抖动,他有些紧张,可是他坚定的向我的面具伸出手。
他这样做,我好开心。
但他的兄长跳起来阻止了他,笑道席纠猜中了他的花君之名,可他还没有抽到席纠的花君之名呢。
说着有好事的姑娘将女子的绛色锦匣呈上,我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可众人都在嬉笑着等待。
他从绛色锦匣中抽出纸卷,我紧张的盯着他的手。
他对我安慰的一笑,展开,竟是“玉骨”!——那是我选的花君!
我脑子里本想着艳红的腊梅,所以随意写了梅花的别称“玉骨”,却不料此时想来,竟也如此的贴合于他!
他从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读出他选对了,明显的他也松了口气,我惊喜的笑出声,转身对着众人大声道:
“我们是天定的缘分!”
众人没想到我这么毫不遮掩大大方方的喊出这句话,然而他的兄长们不死心的非要他吟诗,他渐渐没了局促,笑吟吟的看着我,眼里满是欣赏和迷恋: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衔窗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
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他竟也回了我一首南北朝时的咏梅诗!我这朵红梅是不是惊了你的时?一片素色的素客居里,是不是我这朵红梅“映雪拟寒开”?
我惊喜的笑出声,我等待着他掀开我的面具,在我进房的时候他就见了我的面容,可是此时我就是知道此时的面具掀开代表了一种不同的含义,我知道,这是羁绊、是绑定、是后半生的承诺、是我终于为生命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慢慢掀开我的面具,四目相对,我开心的无以复加,一个原地起跳对着他抱了上去。
他接住了我,我听到他惊讶的小小吸气的声音,然而随即而来的低笑让我知道我没有抱错。原来世上真有神明!前十九年的倔强独撑可以换来一见钟情!我真的后悔,每月逢八到保唐寺听尼姑讲经时我应该少睡一会儿的!我真的后悔,我是不应该偷偷克扣敬奉给佛祖的香油钱的!佛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这种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美事,偏叫我遇上了!
于是那夜红被翻浪鸳鸯戏水,他竟是连这种事都无辜懵懂,我究竟有多幸运?这样干干净净的人交付到我的手上,我沉浸在幸福之中,与他相约下月初八保唐寺再见。周围的姐妹都笑我长久清醒一朝糊涂,平康坊从不缺风流又无情的郎君,风尘之中的零落花泥,又怎配享受枝头春风包裹中最明亮的阳光?可是我知道我就该相信他!因为我认定了!
果然,初八那天平康坊内的莺莺燕燕宝马香车塞闭了保唐寺周边的街道,我在寺外那高大的梧桐树下再度见到了我的他。
有人在放焰火,有人在挂彩灯,月华如水珠光宝气,这些尘世中或明亮或朦胧或多彩或闪耀的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然而最夺人心魄的光芒仍在他的微笑中,我扑过去与他拥抱,他宽大又温暖的怀抱让我终于感觉到了一个家。
他告诉我他叫李琚,是当今圣人的第八皇子,受封光王。我笑问原来是那位名动长安号称玉琢郎君的李琚,但突然我的笑容沉歇,心中仍不免底气不足,达官显贵家的公子或许不会轻言我这草卉低贱,可是天家的皇子呢?
他看出了我的不安,拉起我的手带着笑吟道:
“宁知存心里,蓄紫复含红。”
我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了。
我们一起挤在香客中听尼姑讲经,我照旧瞌睡过去,但他会让我靠在他的肩头,我们到东市玩耍,我吃一路买一路,拿不下的吃不了就客气的塞给他,我要挂许愿牌他会举着我,我要跑去僪水边放河灯,他就蹲在我身边偷偷拉住我的衣角为我保驾,我真的感谢上天能让我遇见他,我们仿佛天生彼此契合,他安静又美好,我放肆又调皮,他欣赏我的热烈活泼,我爱慕他的温柔清澈。
他是李唐皇室中最出名的温润君子,但我知道他并不懦弱。我们第一次见面实际上是因为他到了成婚的年纪,他最亲厚的两个兄长太子李瑛与鄂王李瑶就拉他来平康坊“见世面”,不想遇到了我,之后我封门谢客,很快就赎身住进了李琚的王府,与李瑛李瑶也渐渐熟悉。后来有一日,他整日未归,夜禁时归府已发起高烧,我心惊胆战的守了他两日,从前来探望的鄂王李瑶那里得知了真相。原来他为了对抗李隆基为他选定的亲事,在寒冬腊月的大雪中长跪了整整四个时辰,最后李隆基妥协,他答应李琚与我可长相厮守,条件是李琚不能娶我进门,我永生没有正式名分。
我是一个妓家,虽然李隆基本身也娶了妓家为妃,但是出身平康坊的我见过了太多的自私人性,做不做王妃我都不在乎,我心痛的是以后我或许会和别人一起分享他,毕竟我做不成王妃,那么哪怕我们日后有了孩子,那孩子也永远不会是光王的继承人。为了皇室颜面王位传承,日后他肯定还要娶别人的吧?
可是他从高烧中醒来,得知我已知晓事情后的第一句话竟是:
“我李琚不纳妃,也不要世子,我只要你。”
我热泪盈眶,再度感谢上天,我前十九年几乎没做过一件好事,可为什么世间所有的幸运都落到我头上,叫我遇见我的玉郎?
不过世道永远是公平的,当时我有多幸运,后面我就觉得多不甘。
原来没做过好事,真的不会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场虚幻的梦让我得了意忘了形,命运报复我,我也就认了,为何却要把他牵连进去?
他是世间最干净也最无辜的人啊……
我能感觉到他因为我进而被他父皇厌弃,他本来是他阿耶最漂亮也最乖巧的儿子,他心无旁骛从不僭越,爱的人就一心一意爱护,对谁也生不出什么妒恨之心,他本本分分守着与我的小天地,做着最孝顺阿耶的儿子、最尊敬兄长的弟弟,可为什么总要有人用自己的小人之心来度他的君子之腹?那日太子派人传话,言道武惠妃为圣人传出密旨,说有歹人潜入皇宫劫持了圣人,要太子立刻带兵进宫护驾,太子不疑有他,立刻传他最信任的两个弟弟与他一同前去。李琚去了,与鄂王李瑶一起——我没有想到那晚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两日前我才刚刚告诉他我已有了身孕,两日中他一直都在沉浸在对孩子美好的期待中不可自拔,他是那么幸福,他迫不及待的摸着我依旧扁平的肚子跟那还未成形的孩子说话,他开心的翻越典籍寻找最适合孩子的名字,他会时不时笑出两弯傻傻的小月牙,问我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可是那晚他接了太子传讯就匆匆走了,又是一个百花盛开的暮春,他草草的抱了我一下就跃马飞驰出王府,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想着他不要受伤才好,他是皇子中武艺佼佼者,但当初雪地中跪了太久伤了他的腿,可他又一向爱护他的两个兄长……但愿他不要因为护着兄长而伤了自己。
我想了他一晚上,他没有回来,第二天我望着门口望了一天,他也没有回来,乌云聚集大雨倾盆,上天竟在日暮开始哭泣。
我等来了痛哭流涕连滚带爬跑来的小内宦。
他说他曾经受过光王重恩,如今冒死前来报信。
他说圣人听了武惠妃的谗言,已将太子及鄂王光王处死,如今圣人迁怒于光王府中的妓家,已经派人前来杀我了!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来不及思考已被乱成一锅粥的王府下人簇拥着向后院急奔。
太子与鄂王都已有家室与儿子——我恍惚的想到——李隆基应该不会为难他们的吧?毕竟他们是他真正的皇孙。
那我呢?
李隆基大概会觉得,是我这个低贱的妓家把他最乖巧的儿子带坏了吧?
玉郎,你赶紧回来啊,你阿耶要杀你的孩子,只因为你的孩子在一个低贱的妓家肚子里啊……
玉郎,你不可能死的啊……
那么美好的你,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你只不过去帮你最敬爱的兄长,去救你最孝顺的阿耶……
我呆愣楞的在几个下人的簇拥下翻过院墙,周围的喊杀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雨声没有盖过这些声音。我浑噩中忽然就想冷笑了——光王府没有王妃当家,这些把妓家奉作“隐妃”的下人,都是对皇室名声潜在的威胁,李隆基狠心处死了儿子,又想彻底消灭我这个污点,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些他毫不在意的王府下人?
我身边最后一个下人成了刀下亡魂,大雨浇的我睁不开眼睛,可是我不甘心,我想随着我的玉郎一起去了,但是我不甘心——玉郎何辜!我不甘心!玉郎何辜!玉郎何辜!
我翻身跳下僪水,当年放出的那盏河灯不知道漂到了哪里,放出河灯的那个红衣小娘子身后,小心翼翼牵住她衣角怕她掉落的小郎君又在何处?
小郎君啊,你的小娘子真的掉入僪水了,你到底在何处啊?
我浑身湿透的在城外岸边爬上来时,能做的,只有哭。
不甘心啊,为什么我们好好的两厢厮守,谁也不害,却被人生生害到如斯地步呢?我甚至没有好好与他告别,没有再捏捏他削尖的下巴,没有再跳起来把自己挂到他高高的肩头,没有再亲亲他小巧丰润的嘴唇,没有再逗他笑出两弯让我心动的傻傻的小月牙……我就这么看着他匆匆的走了,从此生死两隔再不相见……
我好恨,每每想起这些,就恨的满腔怒火。
我已来不及习武,只好自己研究用毒,叫儿子习武,每次看到他想偷懒,我就恨得打他——你阿耶那么好,他被人害死,你却想着休息!想着吃饭!想着笑!想着跟我说无关的话!你也应该恨!这仇恨消不了磨不掉!李隆基、武惠妃、还有李唐皇室所有的人,都该把你阿耶还回来!还不回来,他们就该为你阿耶偿命!
我为你取名李仇,就是希望你记着这仇恨,把仇恨融进血脉里刻进骨头中,一天不杀光害死你阿耶的所有人,这仇你就一天也不能放下!你十四岁那年李隆基开放梨园,娘叫你混进去刺杀他,可是娘真的没想到从此就把你弄丢了啊……娘到处找你,后来渐渐放弃了希望,总想着你会不会和你阿耶一样,就这么毫无预示的没了,从娘的生命中消失了。娘没做过好事,所以上天就报复到你阿耶身上,后来又报复到你身上。娘只好投奔安禄山,你阿耶没了,你也没了,娘就自己一个人为你们报仇!李唐皇室害死了你阿耶害死了你,娘就杀尽李唐皇室所有人为你们报仇!
“可眼下娘这仇报不下去了……”魅夫人气息愈加微弱,痴痴的看着儿子,眼泪像断线珍珠般不断从眼角滚落,“转眼你长得和你阿耶一个样了,多好的儿郎……娘差点就害死了你……”
“阿娘,没有,您没有,儿子好好的,好好的呢。”颜乐明哭的气息不济,却努力的对魅夫人笑。
魅夫人缓缓摇摇头,声音愈加轻忽:
“忘了也好……记着太痛苦了……”
她目光转向咸宜公主:
“你……过来……”
咸宜公主立刻膝行上前一步:
“弟妹……你撑着……你养好伤,我亲自把杨洄绑来送到你面前,这个驸马我不要了!我母妃已死,但是你若觉得不够,我这条命,我儿子的命,都赔给你!我对不起玉奴弟弟,我更对不起颜卿!”
魅夫人从鼻子里哼出微弱的一声:
“你……发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护我儿……安全无虞……”
“弟妹,这是自然的。”
“发誓!”
咸宜公主立刻指天发誓,誓言发完后,魅夫人重新看向儿子,已经涣散的眼睛忽然爆出无限星光:
“我的儿子……顶顶好看……”
她痴痴的笑着:
“仇儿……这仇你也……忘了吧……我去找你……阿耶了……”
她深吸一口气,笑容愈发美艳,带着丝十九岁初见她的小郎君时的慵懒和娇憨,最后唤了一声:
“玉郎……”
再无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