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死里逃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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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凋敝日久，除了总角的男娃，连五六十的老者都早已绝了踪迹。
因此当清晨原本去河边取水的罗娘子，反而背回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的时候，村中各家的娘子们都被惊动了。
众妇人都聚在罗娘子家，搓身烧水包扎喂药忙成一团，家中早已无衣无粮，但能拿出的衣服被褥还是被集中到了罗娘子家，连储备的那一点点过冬干柴都被拿了过来。众娘子们多是夫君父亲或者兄弟亲儿在战争中一去不返，见到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那些因为亲人逝去而无法抒发的舐犊爱护之情就全部倾注到了这个陌生小郎君的身上，哪怕挤不上前帮忙的众位娘子们，也不由得互相搀扶着看着，心疼的感叹出声。
“这小郎君生的好相貌，却是谁那么狠心，怎能将他伤的如此重？”
“你看他白面貌美，绝不是农户人家，想必是洛阳城中哪家遭难的大家公子。”
有五旬妇人拉过少年的手，掰开他的手掌，牵出他修长的手指：
“哪里是世家公子，你看他手上的茧子，这不是执笔泼墨的手，我看这公子，是个武官，或者游侠。”
“这么年轻，该还没有官身吧？或许是洛阳城中昔日的游侠儿？”一个不到三旬的妇人正感慨着，望着少年的脸，就微微失了神。
“齐家娘子，别愣着，赶紧搓，血脉要是就此冻住了，这小郎君的腿脚就真费了。”五旬妇人皱眉吩咐道。
“关大娘子，看他身上骨头断了多处，哪怕救的回来，这腿脚也是费了的吧？”
旁观的妇人中有人心疼的问。
那姓关的五旬娘子大概见多识广，是众家娘子的主心骨，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关大娘子就叹口气：
“行脚郎中有一年都没来了，要是养在咱们这儿，小郎君的腿脚肯定要废。”
“关大娘子，”一直认真为少年搓身的罗娘子此时犹豫着开口了，“那村外是不是有什么高人，能治这小郎君的伤？”
“之前听行脚郎中提过，说王屋山有位神女，医术高超，不过具体在哪，那神女姓甚名谁，大家都无从知晓。若是能救小郎君的，大概也就是那位神女了吧。”关大娘子心疼的揉了揉少年的脸颊，“哎哟，可怜的孩子哟，我家二郎若是活着，大概就是这个岁数了吧？”
众位妇人一通忙乱，那本已冻得如冰块的少年终于回升了温度，众妇人见少年不再生命垂危，就纷纷告辞，回家忙自己的事情。
罗娘子守着少年，过了正午，那少年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剔透清澈的眼睛刚落入罗娘子眼中，就仿佛一股清流涤去了心头微尘，罗娘子呼吸一滞，感叹着世界上怎么有如此干净的一副眉眼，声音于是就放得更柔了：
“你醒啦？小郎君你放心，我这里是良善人家，我清晨在河边发现了你，背你回来。”
少年的眸子恢复了清明，他张了张嘴，破碎的气流拼凑出一声低哑的“多谢……”。
罗娘子喂他喝了几口米汤，斟酌片刻，最终还是试探着问道：
“我姓罗，不知可否问知小郎君姓名？我们猜测小郎君必定身份不凡，如果小郎君不愿意相告，我也理解。”
少年瞬间失神，流露出一丝自嘲的浅笑，然后他微微弯了弯那双清澈的眼，声音低弱但温和：
“某也是寻常人而已，姓颜，名乐明。”
罗娘子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颜小郎君与常山抗敌举家就义的颜杲卿颜大人有何关系？”
“那是——”少年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吐出下面的话，“那是……家主……”
“既是颜氏族人，那就一定还受燕狗威胁。”罗娘子紧张的思索着，又勉强安慰的对颜乐明笑笑，“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
颜乐明试着动了动四肢，在一片钻心的痛楚中轻轻笑了笑，没有言语。
但是罗娘子从他的笑颜中看出了他的意思，罗娘子又思索了片刻，拿定了主意：
“颜小郎君，你放心，听闻王屋山中有位神女，医术高超，我这就带你出发前往求医，一定会治好你的伤。”
“感谢罗娘子高义，可家中——”颜乐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罗娘子笑笑：
“我夫家已死，娘家也已无力无暇供我了，年关我三岁幼儿也刚病故，既独身一人，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是立等决定的事情。”
颜乐明替她难过，却见罗娘子不算出挑的质朴面目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脸：
“日子总要过，人也都要活。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罗娘子拿定了主意，当即就出发又去请了关大娘子和村中几位说得上话的主妇来到家中，众人听到颜乐明身份，都肃然起敬，立刻为出发求医帮忙准备。耕牛早就被燕兵拉走吃掉了，但关大娘子贡献出了家中的板车，几位心灵手巧的妇人在班车上用藤萝和竹席拆下来的篾片临时搭了一个车厢，盖上了油布，又集中了各家能拿出的干胡饼，车厢内扑上了原本各家拿来的床褥，关大娘子还把家中藏起来的一张鹿皮拿来铺入车中。无牲口拉车，罗娘子就说她可以，实在是村中已无成年男丁，看在罗娘子平日也是身体强健的，众人只好答应。
休息了一晚，罗娘子简单收拾了家中衣物，第二天早上就出发了。
还是罗娘子将颜乐明从家中背到车上，一路众位妇人都在旁边看护搀扶着，颜乐明躺入车中，众位妇人也是忍不住围了一圈纷纷叮嘱，颜乐明双目湿润，虚弱的用右臂支起肩膀向众妇人致谢，那高大却乖巧的漂亮少年早惹得众妇人心疼阵阵眼泪涟涟，大家送出村口，一片唏嘘低泣中，目送着罗娘子拉着板车，一步步远去。
行了三日，他们已过了清河地界向王屋而去，周围已无雪痕，天气依旧干冷，行至一片树林时，车厢内传出轻微的敲击声：
“阿姐，停下休息一下吧。”
罗娘子闻言将板车拉到一棵粗壮的桦树边挺稳，才松开挂在肩头的布绳，她揉了揉肩膀，擦了把热汗，回到车尾麻利的接下水袋，撩开车帘问道：
“阿弟可想喝点水，吃点东西？”
他们早就约定对外以姐弟相称，只说颜乐明叫罗明，是罗娘子的弟弟，这也算是掩人耳目，但颜乐明早在心里把罗娘子认了亲姐。此时只是摇摇头：
“阿姐，我不渴也不饿，你快休息一下吧。”
罗娘子爽利的笑笑：
“阿姐不累。我听到水声，应该不远就有河流。我——”
她扫了眼树林边驿道上三两前行的流民，不放心的道：
“阿姐去打些水，很快回来。”
罗娘子深知路上这些失去了所有的流民会爆发出如何的凶残，所以总是极少与旁人产生交集，自从出洛阳向北，随着战场的临近路上的流民也愈发多了起来，前两日尚算安全，可是越往北这路上的危险也就越多了，她心神不宁的从河边汲了水，一路小跑往回赶，果然远远的就望见几个衣衫破落的汉子围在自家车边高声叫骂，其中一个拉着板车正在转向，一个弯腰与地上的颜乐明揪着盛放钱财与吃食的布包角力，另外三个则不断的对着颜乐明拳打脚踢。
“阿弟！阿弟！”
罗娘子飞跑起来，扑入人圈中将自己盖到颜乐明身上：
“众位好汉！我阿弟不懂事！请众位好汉高抬贵手！”
她将颜乐明抱在怀里替他挡着周围的拳脚，转眼瞥见少年能用的右手仍然倔强的扯着那只布包不放，罗娘子慌忙去解少年的手：
“阿弟！阿弟！给他们！快给他们！”
少年放了手，那抢夺布包的人退了一步，另外围殴的三人见状也退到为首的汉子身边，那为首的汉子身形干瘦，但肌肉线条分明，右臂是个空管，左臂提着那只布包，用肩膀蹭了蹭红肿的脸颊，又指向同伴脸上带着的彩，叫骂道：
“小废物一只手还能伤人！小娘子，你说该当如何！”
“车也给你们！请各位高抬贵手！”罗娘子紧紧把少年的头肩抱在怀里，慌乱应答。
“哼，算你识相。”那为首的汉子左手提着布袋桀桀冷笑，“要不是你姿色平平，陪兄弟一夜倒也勉强能抵上这板车。”
他边说边转身，忽然间面前寒光一闪，一阵锐意的冷风刮过鼻尖，他左臂一凉，眼睁睁的看着布包落地，待他看清随之落地的还有自己原本提着布包的左上臂，断口处的疼痛在冲天而起。
他痛的当即倒地满地打滚，同伴们则震惊的看到一个玄衣男子手扶腰间刀柄，仿佛那还在微微震颤的刀身刚刚还刀入鞘，玄衣男子抬眼，俊俏的脸上却满是冰霜：
“光天化日行此恶霸之事——臭不要脸！”
前面的半句话还有些豪侠风范，后面四个字却陡然有些掉价，众人被惊得一愣一愣，男子腰间宝刀再次出鞘，水光潋滟风啸如哨，那刀尖又指住拉车人的鼻尖。玄衣男子挑挑眉：
“你也不想要胳膊了？”
众人如梦方醒，连滚带爬的逃离，倒不忘带着地上那位被砍了胳膊的同伴一起。
那男子上前蹲在罗娘子与颜乐明面前，目光在罗娘子脸上转一圈，最终落在颜乐明身上。
“旅途艰险，我辈侠义中人，自然要救人救到底。”他全然不管自己的借口听起来多勉强多拙劣，笑得依然真诚灿烂，“你们去哪儿？我送你们吧。”
那玄衣男子自称叫狄武，是个游侠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罗娘子心性纯直不疑有他，颜乐明却看得出这狄武绝不是自称的身份，但他也知道狄武没有恶意，所以什么也没戳破，狄武出资从河清城买回了马车，亲自当了车夫，驾车带着罗娘子和颜乐明往王屋山而去。
过了王屋城，雄壮连绵的太行山脉已经在望，进入山中，第一晚他们歇在了一片枫树林中。
狄武笑着看着罗娘子围着颜乐明忙前忙后，不由出声道：
“罗娘子，你对你家阿弟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真叫我好生羡慕，我也想叫你一声阿姐，好不好呀。”
罗娘子动作一滞，愣了瞬间，干笑道：
“狄小郎君说笑了，阿明怎会不是我阿弟。”
狄武在从一边厚厚的枫叶堆中捡出一片咬在嘴里，红色的枫叶随着他的笑声上下翻飞：
“都到了目的地了，罗娘子要是再瞒我，真会叫我伤心了。你与阿弟别说长相根本毫无相似之处，况且，我四处游侠，在安平县见过县尉颜泉明，当时这位郎君可在颜县尉身边，若我猜得不错，你家阿弟姓颜吧？”
罗娘子神色一慌，但颜乐明的声音安抚了她的慌乱。
“阿姐，无事的。狄郎至少不是坏人。”他对罗娘子温和一笑，看向狄武的目光又变得冷静，“狄郎一路上不断试探某的身份，又探寻某随身之物，若狄郎欲与某真诚相交，还请狄郎先告知靠近某的真实用意。”
狄武挠挠头：
“这个——上有所命，实在不方便透露细节。不过我上面交代的命令是保护你，这个是真的。我叫狄武，这名字也是真的。这个可向你保证。怎样？那颜家郎君，你高姓大名？”
“狄郎想必早已知道了吧？”
“但想听你说出来嘛，”狄武挪动屁股坐的靠近了些，闪亮的大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打量着颜乐明，“我真心想认识你，跟你交友，总要有个仪式嘛。”
颜乐明低眸咬了咬嘴唇：
“颜乐明……”
狄武坐着，可仪态十足的叉手一礼：
“某乃狄武，与君结识，三生有幸——乐明年庚几何？”
他突然的问题让颜乐明有些反应不过来：
“虚年十九。”
“论虚年？那我二十！”狄武爽朗一笑，在颜乐明白皙嫩滑的脸颊上捏了捏，“叫阿兄！”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死里逃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