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千刀万剐 ...

  •   煌煌大唐,盛世长安。

      天宝十五载的这个年过的却是不复昔日的大唐盛景,显得彷徨又凄凉。帝都长安的唐玄宗李隆基不再是天下唯一的主,初一安禄山在东京洛阳登基,国号大燕,那个昔日“承欢膝下”的义子,如今翻身成了与他共分天下的敌手,而且这个敌手还要将他一生的光荣与功业尽数夺走。李隆基远眺着茫茫大雪中殿宇稀疏朦胧的线条,喟然长叹。

      高力士走到他身后,低首行礼:

      “圣人,河北战场重新有消息了。”

      李隆基微微侧身:

      “一定要尽快,朕的皇孙不能再丢了。”

      “是。”

      高力士无声退下,一片苍茫的白色中便又剩李隆基默然独立的身影。

      “琚儿……你放心,阿耶一定会找到你的孩子。”李隆基对着虚空轻声絮语,“寻觅了四年了……终于快寻到了……别再入阿耶的梦了……阿耶真的错了……”

      大雪纷飞,东京洛阳,洛水边白雪纷飞之下,衬映出一地的血红。

      桥柱上绑着的老者官袍破败浑身浴血,他身边的中年官员也是一身零落的割伤。

      “颜杲卿,你再骂一句朕看看!”安禄山肉球弹跳一般的跳脚笑着,“你骂一句,朕就杀你一个子侄!朕知你不怕死!但这些年华正好的颜家后生,可都要因为你折损在此了,你还算是人吗?”

      “我颜氏男儿顶天立地,为国尽忠死得其所!”颜杲卿已经被刽子手剐去了四肢不少皮肉,连两只耳朵也被割去,然而他仍然声若洪钟的骂着,“死于贼手更显我家门气节!安禄山!不算为人的是你!你辜负圣恩枉顾黎民苍生,你的——”

      “给朕杀!”安禄山疯狂的怒喝打断了颜杲卿的怒骂。押在颜氏子侄身后的军校立刻动手,首位的一个十四五的少年被划开喉管,鲜血在纯白的地面上喷射出去,少年倒地痛苦的抽搐喘息,转瞬就不动了。

      “翊儿——!!!!”

      颜杲卿悲愤大叫,安禄山却哈哈大笑:

      “今天你的这些亲人都会因为你赔上性命!原本给你的富贵荣华你不要,偏要这一地血流!这个是你侄子吧?下面一个可就是你儿子了。”

      颜杲卿悲愤的目光落到少年旁边跪着的十二岁孩子身上:

      “诞儿,还有所有颜氏子孙!背《颜氏家训》终制篇!”

      军校们压制下的“人犯”们陆陆续续发出声音,由最初的试探微弱变成了节奏一致的坚定不移:

      “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

      幼子颜诞童声稚亮,定定的注视着父亲,然后鲜血喷溅,软下身去。

      “……值梁家丧乱,其间与白刃为伍者,亦常数辈……”

      三十六人逐个倒下,颜杲卿却让自己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场面,被缚于颜杲卿身侧的副手袁履谦悲愤难抑,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何万年高声怒骂。何万年的兄长何千年是安禄山手下的叛将,之前被颜杲卿擒住送往了李唐,何万年自觉身负深仇大恨,听到骂声亲自抽刀上前,直接砍下了袁履谦的左臂,又割下袁履谦的舌头,方才解恨退下。

      安禄山也笑眯眯的并不阻拦,他随着倒下的颜氏亲属慢慢移动脚步,直到最后一人。

      这最后一人看起来十八九岁,身量很高,因为哪怕被压着跪着也直挺挺的气势逼人,安禄山多打量了他几眼,因为押着他的人不是普通军校,而是自己的九儿安庆真,安庆真见父亲流露疑惑的眼神,就低低解释了一句:

      “父皇,此人武功高强,常山城破时不在城中,他路上闯营欲救走颜贼,我们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擒住。”

      安禄山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这人脸上,但见他细长眉眼细高鼻梁,丰润的小嘴唇色此时却是极浅,只一对剑眉与一对剔透深幽的眸子分外醒目,白皙的皮肤见不到一点瑕疵,这个未及弱冠的高大少年干净的仿佛一块玉一汪水,一阵清风一片白云,安禄山竟被这样貌涤荡的心头一空,有些发懵,但是瞬间他的神智就被少年黑眸中灼亮燃烧的怒火拉了回来。

      少年什么也没说,就只是不安分的挣动着,却安静的盯着安禄山。

      这是颜杲卿的大笑也传了过来:

      “安禄山,这人又不是我颜家血脉,你杀他要挟我?怕不是一身肥油糊了脑子蒙了心吧?”

      安禄山小眼微眯,没有错过少年在听到颜杲卿的话后瞬间露出的伤心表情:

      “朕听闻你四年前收了一个义子,收在家中也甚是疼爱,他又闯营相救对你有情有义,恐怕这就是你那位义子吧?”

      安禄山盯着颜杲卿,眯眼浅笑:

      “卿作甚急成这副模样?看来此子在你心中地位不低啊。”

      颜杲卿强压下慌乱勉力笑道:

      “名为义子,实为家奴耳!无关之人,你杀他也没用!要挟不到某!”

      那少年正是颜杲卿四年前收的义子,起名颜乐明,常山城危急时,奉义父之命,快马将大哥颜季明之子与二哥颜泉明之女送往平原郡叔父颜真卿处,但颜乐明并没有遵从义父的叮嘱从此留在叔父颜真卿处,而是即刻从平原折返,一来一往八天的快马路程,他仅用了五天半就完成,凭着一腔孤勇闯营救父,终被围攻,因疲累伤痛不支被擒。

      但如今少年听着颜杲卿的话,还是隐隐的发起抖来。一行泪安静的坠出眼角,他却垂下眼睛,咬住嘴唇,不想让受伤的表情愉悦了安禄山,但安禄山多年的察言观色功夫并没有让他错过少年的反应。安禄山对颜杲卿哈哈大笑:

      “既然只是一家奴,就让此家奴娱众人之耳目,如何?”

      说罢,他拉过身边人,从他腰中解下铁锤,一边狞笑着打量颜杲卿的反应一边亲自走到颜乐明身后。

      安庆真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他只是沉默的退开了一步。

      “安禄山——!”颜杲卿的嘶喊开始剧烈,声音都已喊破,“贼子蠢笨的为难一个家奴,真让天下人耻笑!”

      “蠢不不笨,朕知,卿亦知。”安禄山轻声说完,忽然毫无预示的扬起铁锤对着颜乐明的后背猛砸下去。

      颜乐明向前扑倒,无声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安禄山!贼子你安氏满门不得好死——!”

      颜杲卿目眦欲裂,喊出满口鲜血。

      少年安静的向外咳着血,用力抬起脸,望着颜杲卿,脸上竟流露出一丝欢欣和释然。

      安禄山笑着,又是一锤下去,颜乐明的左肩膀挨了重重一锤,众人似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闷响,但是颜乐明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安禄山撇撇嘴,扬起铁锤,又是接连两锤下去,颜乐明的右腿和右小臂也被锤断了骨头,因为他被反绑着双手,右肋似是也着了道,少年刚向右蜷缩起来,接着就被安禄山揪着头发重新提成了跪立姿势。

      少年安静的咳着,除了破碎的喘息并未发出一丝痛哼,安禄山哼了一下,瞥了眼对面已经悲痛到失语的颜杲卿:

      “这家奴莫不是个哑巴?”

      颜乐明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

      “天下共贼,不足语之……”

      “呵——”安禄山眯眼轻嗤。

      “乐儿,不愧是我——”颜杲卿含泪喊到一半,半途就被颜乐明胸口透出的刀尖攫取了声音。

      少年怔楞的神色凝结在脸上,眼珠转动,最后落到不远处的颜杲卿身上,颜杲卿看到他翕动嘴唇,似要唤出一声“阿耶”,但是只是嘴唇翕动,少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闭上眼睛倒向一边。

      “九郎何故如此?”安禄山不悦的盯了眼正抽刀入鞘的安庆真。

      高大的安庆真垂下眼皮,躬身叉手道:

      “此奴污蔑父皇,为人子者,自不能让此奴继续存活于世间。”

      “哼!”

      安禄山被败坏了兴致,但颜杲卿撕心裂肺的惨呼又让他高兴起来,转身看向颜杲卿,而后者只是不可置信的盯着雪中颜乐明的尸体。安禄山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挥挥手:

      “给朕活剐了这两个反贼,不够三千刀,剩余的自己补!”

      刽子手躬身领命,安禄山走了两步,又补充道:

      “先把颜杲卿的舌头给朕割下来!”

      入夜,安庆真府,碧眼金发的胡人侍女端出最后一盆血水,默然走向后院角落进行处理。

      房中,安庆真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颜乐明,无奈的笑了笑:

      “别如此看我,那种情况下,除了抢先‘杀’你,别无其他办法。”

      颜乐明痛的一头冷汗,嘴唇翕动,最终成功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阿……颜大人呢?”

      “已经剐完了,尸体也处理了。”安庆真又是一叹,亲自拿了棉巾给他擦汗,“是条汉子,可惜惹恼的是我父亲。”

      见少年茫然失语,安庆真默默捧起他的手,小心的用双手笼住:

      “我说过,咱们都没有家人。这世上只有我能保护你。”

      颜乐明抽了抽手,但气力不济根本抽不动,便闭上双目:

      “我只求一死……”

      “常山既下,大军下一步自然指向平原。阿乐,你真的放心的下颜真卿?退一步讲,你的侄子侄女,应该都在平原吧,你放心的下他们?”

      看到颜乐明重新睁开眼看向自己,安庆真满意的笑了笑,眼前这个少年太干净了,干净的让他仰望珍视,又干净的让他一眼看穿,他永远都知道如何应对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他又想起去年他们的初见。长安的春天,满城烟柳阳光明媚。他坐在西市酒肆里,在乐声激昂笑闹喧嚣的嘈杂中,他望见了外面柳丝纷飞片光闪烁下的那个少年——干干净净的衣袍,干干净净的眉眼,少年看着不远处笑在一起的一家三口,露出一个轻轻浅浅又干干净净的笑,清澈剔透的眼眸中,流露出软软的、点点的艳羡。

      于是他的心,也瞬间化成了一汪清浅干净的水……

      他知道,这个少年和他一样,都是没有家的孩子。

      只那一眼,他就生出了永远护着他,给他一个家的决心。

      “少主,”门外传来侍女辛奇的波斯语,“八殿下来了,要见您。”

      “知道了。”

      安庆真回以波斯语,忽然听到颜乐明微弱的声音:

      “放了我。”

      安庆真回头,无言的打量着颜乐明,最后深沉一叹:

      “阿乐,你可知道,要我对你放手,有多不容易……”

      “颜家的那个义子,是不是在你手上?”

      八殿下安庆祐矮短肥圆,与安禄山的身形十分相像,但与安禄山不同的是,安庆祐的目光总是很柔软,柔软的目光无法带给他如同父亲那般的震慑力,因此当他站在高大挺拔的九弟面前问出这句话时,不像逼问,反而更像是一句礼貌的问询。

      安庆真面色冰冷,绿到幽黑的眸子深处仿佛有一簇冰冷的鬼火燃烧:

      “八郎此话何来?”

      “你的下刀位置虽然凶险,但拿捏好了并不致命,况且从你对那颜家义子关切神情,我看得出来,你要救他。”

      “八郎莫不是看错了吧?”安庆真冷哼一声。

      “我是你阿兄,你瞒不过我。”安庆祐探身向前,在桌上压住安庆真的右手。

      安庆真向后一甩手,冷笑道:

      “恐怕这世上只有八郎自己这样认为吧?”

      “管别人作甚?不管他们怎么传,你就是安家的儿子,是我的阿弟。”安庆祐着急的道,“听阿兄一句话,在父皇眼皮底下,你留着颜家义子,很快就会被发现,你要尽快把他送出去!”

      安庆真面色铁青,那双幽湖一般深邃的眸子仿佛结了一层厚冰,他盯着安庆祐,半晌后咬牙道:

      “不要——”

      “九郎!”

      “好不容易得到他,我不放手——”

      “九郎!”安庆祐本还在着急,忽然安静下来,“好,那就别怪阿兄了,阿兄也是为了你好。”

      “你能干什么?”安庆真不屑嗤笑,却在下一刻头晕目眩起来,他这才回想起什么,急忙去看安庆祐刚刚在自己左手上抓过的地方。

      “跟魅夫人要了些迷药,九郎,莫要怪阿兄,”安庆祐的声音越来越远,“阿兄不会伤他,毕竟这次父皇对颜家上下做的太过分了。”

      安庆祐扶着安庆真在矮几上趴好,自己起身,直接抽刀抵住辛奇的脖颈,他知道辛奇是安庆真母家的女奴,安庆真这里除了外围粗使的下人,内围心腹只有一个辛奇,辛奇只好带着安庆祐一路来到颜乐明所在的房间。安庆祐推门而入,见榻上的少年人虚弱的躺着,眼神却清明的很,看向他,少年什么也没说,但目露桀骜,挣扎着微微扬起下巴。

      安庆祐在榻前对少年叉手深深施礼:

      “今日我安氏对颜家的作所作为,实在让某无言相对。某除了深表歉意别无他法。颜卿请放心,某不会伤害颜卿。这就送颜卿出城。”说着他疾步上前,见颜乐明中衣胸前洇血,除了右臂四肢都打着夹板,实在无从下手,只好低低道了一声“对不住了”就将他扶起背上,直接从后门出了安庆真府邸。

      少年痛的在马车上又昏过去一回,但他很快又醒来,见安庆祐拿出一套衣服,他便勉力忍痛配合着将衣服穿上,安庆祐将一个包袱塞到颜乐明怀里:

      “这里有些钱和吃食,此事某实在无法调动太多人手,只能临时找了一个多年老仆,他会护送颜卿前往平原郡。在城门处某会借口前往城外军营,不过出城就不能相送了,家父多疑,还请颜卿见谅。”

      颜乐明见安庆祐眸光真诚,脸上的焦急关怀之色也似作不得假,便低低说了一声:

      “谢谢……”

      安庆祐愧然长叹:

      “某实在当不得颜卿一声谢,今日洛水天津桥畔……实在让某羞愧。还有,我九弟毕竟也才弱冠之年,行事多随性自私,不考虑其他,他对颜卿的伤害,某这里也代为致歉了……”

      出城后,安庆祐面对立于驿道边,望着远去的马车,叉手深深拜下。

      但他没料到的是,那老仆将车行到荒芜处,直接从重伤的颜乐明手中夺下包裹,将颜乐明扔下车,自己拿了钱财和吃食,在洛阳周边盘桓了六七日,方才回府复命,说人已送至平原颜真卿处。

      天降大雪,转瞬田野又是一片素白,在漆黑的夜色中,那一片白中拖出的血色长痕分外明显。那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只用一只右臂,在雪原中慢慢爬行留下的痕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千刀万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