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霜雪霁寒宵》不辩书生

16、更为亲厚

　　东方现出鱼肚白的时候，狄武终于忍不住对着一直奔驰在前的背影喊道：

　　“乐明，已经跑了快三个时辰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前面的背影没什么反应。

　　“阿弟，”狄武无奈，“跑死了马，咱们一时间到哪里找替换的？”

　　前面的人终于收紧了缰绳。

　　两匹马渐渐减速，来到一片树林中，循着水声找到一条小溪，颜乐明率先跳下马，放马儿去溪边饮水吃草，他自己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

　　狄武也放了自己的马去休息，自己期期艾艾的走到颜乐明跟前。

　　“乐……乐明……”

　　颜乐明喝了口水，闭眼靠向树干，低低的喘出一口气。

　　“阿……阿弟啊……”狄武蹲下身，扶上颜乐明的膝盖陪着笑，“有阵子没见，阿弟都瘦了……兄长好心疼。”

　　颜乐明一晃膝盖甩掉狄武的手，但仍是闭着眼睛靠着树干休息。

　　狄武叹口气，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与颜乐明默然相对良久，他终于低低的再度开口道：

　　“我知道你生我气。”

　　对面没应声。

　　“上头说我任务已毕，给我分配了别的事情，我不能违背命令啊。”

　　颜乐明睁开一条缝，从眼角冷冷的扫着他。

　　狄武此刻怂的只有坦白一切的胆量：

　　“天宝十三载四月我得到命令，在河北寻访到你，观察了你一年多，直到今年正月常山城破我才得到了进一步的命令，叫我跟你接触，保护你。当然保护你的同时也算是监视你，我不断把你的情况传回长安，好叫上头的人知道。直到你进京，我突然收到命令让我回去述职，我只好去了，想着应该是给你打个前站，没想到他们跟我说我不必再跟着你了。我没办法但我很着急，听说他们派了别人，我只好也不做他想。但我真的很是挂心你。嘉山大胜的消息传回长安后上头才又把我放了出来，我一出来就快马加鞭往河北赶。先是到了恒阳，听说你被调回常山了，又赶到常山，被告知你往信都求援，追着你到了信都，摸了两日才查到乌承恩关押你的地点。乐明，我都四天没怎么睡过觉了，你就别生我气了，行吗？”

　　他最后一句话是哼哼唧唧的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眼里还泛出些水光，颜乐明完全睁开眼，打量着狄武眼底的红血丝和眼下乌黑的眼圈，心头一软，声音不仅出了，还不自觉的柔和的很：

　　“常山如何了？”

　　“一切如常，虽然没有你的消息，但你手底下这几个校尉都顶事，没慌没乱。”

　　“路上可有燕军的消息？”

　　“离九门还有大约一日路程吧，离常山还有两日。”

　　颜乐明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那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究竟为何要保护我监视我？”

　　狄武咬住牙关，犯难的低下头。

　　“算了。”颜乐明说着要起身。

　　“哎！”狄武拉住他，“乐明，你虽然是我的任务，但我真心把你当朋友，我不想你跟我生分了，只要你别再生我气，我就都告诉你。”

　　颜乐明无奈的坐回原处：

　　“我不生气了。”

　　“真的？”狄武眼睛放出光亮。

　　颜乐明瞪了他一眼。

　　“诶，好好好。”狄武连忙赔笑，再度扶上颜乐明的膝盖凑上来，“这任务是直接从龙武军陈玄礼将军那吩咐下来的，我猜，大概是因为你的身世，能从陈将军那来，我猜你应该是世家子弟，说不定是皇室成员！”

　　他预想中的惊讶反应并没有收到，颜乐明只是略有些出神，狄武只好摇了摇他的膝盖：

　　“乐明，你不惊讶么？”

　　“我想到了。”

　　“话说在长安杨国忠都跟你说了什么啊？你只见了杨国忠吗？”

　　颜乐明苦笑着摇摇头，另起了话题：

　　“有裴仁时的消息吗？”

　　“我就知道那个飞贼不是好人。”狄武骂道，“他竟然抛下你跑了。”

　　颜乐明没好气的横了狄武一眼，站起身走向自己的马。

　　狄武知道自己贼喊捉贼了，跟上前没几步差点撞到转过身的颜乐明身上。

　　“怎么了？”狄武问。

　　“你说你的命令直接来源于龙武军陈玄礼将军，那你是不是有渠道可以直接联系他？”

　　“呃，算是。”

　　“将乌承恩拒绝出兵救援并扣押我的事情汇报给他，不需要多讲，只需最后提醒一句‘恐类王承业”即可。”

　　“好！我这就办。”

　　狄武随即在细绢布上写了信息，吹哨唤来信隼，把绢布装入信隼系带的竹筒上，两人目送信隼飞上天际这才重新上马奔向常山。

　　傍晚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九门，两个人赶了一天的路，都没吃什么东西休息也很少，狄武有些挨不住，正想出声喊前面的颜乐明休息，忽然见颜乐明从马上向后跃起，他心一惊，下意识的扯住缰绳，果然颜乐明的马随即哀鸣着摔倒，细看脚下竟是一处拉紧的绊马索。颜乐明刚刚落到狄武身后，箭矢也到了，狄武扯动缰绳拨马回转，颜乐明提起伏远弩对着后面五珠连发。纷乱的马蹄声紧追在后，狄武脑子嗡嗡的回不过神，一切都靠着本能反应行事。

　　“怎么了？！”他专注认路大声叫喊。

　　“斥候。三十人左右。”颜乐明的声音听不出慌乱，一边回身放箭一边冷静的吩咐，“向那边山坡上跑。”

　　现在光线已经昏暗，颜乐明靠着伏远弩射下了对方大约十人，不过往信都这一程他的弩箭并没有得到补充，所以两轮射过伏远弩便再也无法使用，他们只好冲上山坡，借着山势缓解追兵的速度，但是他们只剩下一匹倦马，驮着两人也跑不了多远。

　　敌军斥候骑兵的箭矢仍然如飞蝗般射来，颜乐明抽出双剑左右抵挡，还是被一只箭射中左臂，他的闷哼声传进狄武耳朵里，吓得狄武头皮发麻：

　　“你怎么了？！你到前面来，我到后面给你挡着！”

　　“闭嘴，我没事。”颜乐明还剑入鞘，这时光线更加昏暗，他们驰入一阵浓密的树荫，颜乐明忽然提起狄武的后领，一点马背，两人跃到头顶树杈之上。

　　狄武立刻明白了颜乐明的意思，两人安静等在树杈之上，底下斥候追过，又等了一会儿，颜乐明拍拍狄武，指着树林身处，狄武会意，两人跃下树，朝树林深处行去。

　　找到一棵最高的树，两人再度跃上去，狄武这才长吁一口气，一边帮助颜乐明拔箭包扎一边低声问：

　　“下面怎么办？”

　　“今夜多云，他们不会立刻发现马上无人。不过我们步行还是能被他们赶上，最好彻底等待他们离开。”

　　颜乐明收回包扎完的左臂在树杈上坐了下来，狄武只好也坐到他身边：

　　“燕军斥候？”

　　“看来他们马上就要到达九门了……”颜乐明沉沉的说道。

　　狄武看着颜乐明的侧脸，只觉得在这一片浓郁的黑色树荫中仍然能看出颜乐明的眸子如漂荡着月色的墨池般沉寂幽璨：

　　“乐明，你又变了。”

　　颜乐明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变得愈发——像个主心骨。”狄武笑着挠挠脑袋，“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再逼你叫我阿兄了。”

　　颜乐明无奈，突然起了些玩心，正想抬手去捏狄武的脸颊说一句“那你叫我一声阿兄听听”，但手刚抬起来立刻就警觉的握上了剑柄。

　　因为远处的火光和人声近了。

　　那队斥候点起了火把，成分散队列搜索着，彼此应答。

　　“少将军，要不直接烧了这片林子吧。”一个三十多岁副将模样的人策马跟在一个年轻的主将身后，“他们肯定还躲在这里，可是我们人手实在有限啊。”

　　“他们或许只是寻常传令兵而已，值得那么大费周章吗？”应答的声音很温和。

　　颜乐明和狄武心中都是一动，他们听出来这是史朝义的声音，果然借着火把的光亮，他们看清那个为首的银甲将领正是史朝义。

　　“少将军，刚刚那人的臂张弩可是五珠连发射速惊人，放眼整个河北恐怕只有那个颜家余孽才有这般弩机。”史朝义旁边的副将显然也不是笨蛋，看神情有些发急，“您主动带斥候前探，已经折损了九个，若是毫无所获，恐怕大帅又要生气。”

　　史朝义苦笑：

　　“父帅对我不满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对方真是那颜家余孽，恐怕还要折损更多的兄弟还不一定能将他捉住，有些不值，还是回去吧。”

　　两人说着，马匹已经行至树下，颜乐明和狄武都屏息凝神紧贴树干，在这无风的夜里树林中一点点声音都会变得分外清晰，树下两匹马刚刚使出树荫，狄武身边的树洞里有夜枭忽然睁开眼睛，呜呼哈哈哈哈的叫起来。

　　狄武脑袋一空，但身边的颜乐明已经在树下两人还未回头仰望的时候就扑下去了。

　　史朝义只看到树冠的一团墨色中急速又无声的向他扑落一团黑影，他下意识的抽刀，但总归是慢了一拍，刀抽出一半那黑影就已经揽住他的脖子一个轻盈的旋转，战马不安的嘶鸣一声后退几步，史朝义感觉后面坐了一个人，寒凉的剑身绕在自己脖前，不轻不重的压着。

　　“都别动。”

　　史朝义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这声音他上一次听见时还因为伤痛更显得柔软，可此时却如脖前的剑锋一样冷冰冰的。

　　副将“咔啷”一声格住随后扑下的狄武的刀锋，但受制的史朝义让他喊出一声“少将军！”就乖乖的不再动作了。

　　颜乐明挟制着史朝义，让狄武将那副将和随后赶来的其他斥候的武器通通收缴，盔甲也全数脱下，狄武将他们连成串通通绑在树上，把他们的战马也用长绳连住缰绳赶在一处，他们押着史朝义赶着战马，一直奔至九门遥遥在望才再次停下来。

　　颜乐明给史朝义解了手上绑的绳子：

　　“对不住了。”

　　史朝义苦笑：

　　“你要把我抓回去做俘虏吗？”

　　颜乐明摇摇头，抬起脸看着他：

　　“你这样回去，是不是史思明又会对你不好？”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处境，”史朝义按了按颜乐明的手，“谢谢。”

　　“我也认识一个不讨父亲喜欢的人，他很苦……”颜乐明的声音更低。

　　史朝义目光闪了闪，略显出惊讶：

　　“你难道认识安九郎？”

　　颜乐明没想到史朝义直接能往最不可能的方向上联想，而这最不可能的联想恰恰就是事实，他惊讶的脸色让史朝义笑出声：

　　“既是如此，想跟颜郎做朋友就没这么让我难以启齿了，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资格？我想颜郎既然不嫌弃安九郎，应该也不会嫌弃我这个反贼之子吧？”

　　颜乐明微笑：

　　“当然，得友如史兄，是颜某的福气。”

　　一边的狄武不服气的翻了个白眼。

　　“颜郎可叫我香奴，”史朝义笑得更加灿烂，“这是我的乳名——不知为何，总想与颜郎更亲近一些。”

　　狄武直接把青眼翻得无影无踪，眼眶里一片白。

　　颜乐明脸色微红，好在此时夜色浓郁让对面的人看不清脸上颜色：

　　“香……香奴……”

　　“不知颜郎可否有字或者乳名吗？”

　　“……没有。”

　　“那我给颜郎取一个如何？”史思明忍不住再度拉住颜乐明的手，“颜郎品质高华玉洁冰清，简直如美玉雕琢一般，从此就称呼颜郎为玉郎何如？”

　　颜乐明忽然想起熹王李沅琅初见自己时脱口而出的“玉奴”，心中正自翻起疑窦就听见史朝义继续笑道：

　　“既然玉郎未反对，我就当你默认了。”

　　颜乐明忽然觉得史朝义拉住自己的手那里传来的温度变得不再寻常，有了安庆真对他的心思在前，颜乐明有些怀疑——难道史朝义……

　　但他很快在心里否定了：若是安庆真那美丽长相还说得通，自己这寡淡面容又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绝色。

　　“史兄可否告——”

　　“嗯？”

　　“香奴……可否告知燕军离九门还有多远？”

　　一边的狄武再度翻起白眼——刚刚杀伐决断的肃冷将军到哪里去了？怎么私下被人拿捏一拿一个准？

　　“明日午前就可到达九门城下，”史朝义声音中染上浓浓的担忧，“玉郎可是要去九门防城？”

　　“嗯。”颜乐明沉吟着，“史——香奴可否告知燕军兵力？”

　　“此次共有四万大军，两万骑兵五千□□手，玉郎，九门乃至常山根本毫无胜算，还是不要将自己置于险地了。”

　　颜乐明策马退后几步，叉手一礼：

　　“多谢，那就就此别过吧。”

　　史朝义沉沉一叹，叉手还礼，道了句“请玉郎一定珍重”就回拨马头慢慢离去。

　　“玉郎~~~”

　　听见史朝义离去，狄武策马走到颜乐明身边，捏着嗓子探身凑上来。

　　颜乐明把他的脸推回去。

　　狄武哼了一声，不过他自己也不是面不改色唤人乳名的人，所以首先收了玩笑的心思：

　　“你也听到燕军这次有多少人了，你老实告诉我，九门和常山有多少守军？”

　　“常山总共有一万一千多人吧，九门不到五千。”

　　两人赶着空着的十几匹战马慢慢向九门行去。

　　“就像史朝义说的，根本毫无胜算啊，”狄武失声叫道，可没听到颜乐明应声就知道颜乐明根本不会打算放弃，“你打算怎么守？”

　　又向前行了一阵他才听到颜乐明的回答：

　　“为什么要守？”

　　“嗯？”

　　“守不住就该投降啊，”颜乐明的声音带上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