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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红 ...

  •   承安七年,太平盛世,此刻已是三更了,但长安城内依旧灯火阑珊,不远处的集市里传来商人叫卖的声音,一年四季,昼夜不歇。
      一人身着青色长袍半倚在窗边,就着几户人家挂在门外的灯散发出的点点微光看着各色行人匆匆踏过楼下的青石板街。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小灯,放在那人身旁的小案上,柔和的灯光下竟分辨不出那人究竟是男是女。
      那青衣人就着昏暗的灯光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送到唇边,细细地抿了几口后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挪到几条街开外那栋亮如白昼的楼上。
      她缓缓将杯中酒饮尽,然后走出了房门。
      门外的侍女一直候着,见她出来低声唤了一句“小姐”。
      她淡淡的“嗯”了一声,“去楼红。”
      楼红是整个长安城内除皇宫王府外最大、最奢华的地方。
      可这个地方既不是酒楼,也算不上青楼。
      楼里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中原人,也有西域来的,可不论这些人来自哪里、相貌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只卖艺,不卖身。
      楼红的老板是位其貌不扬的女子,她孤身一人,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仅凭一己之力就将这个不算青楼的青楼开办到了如今的规模,可见还是有几分手段的。
      而此时,这位有几分手段的女子正被一大群顾客围在大堂中央,脸上赔笑。
      “老板娘,人呢?可是你说了她今儿个会来我们兄弟几个才把手头上的事都推了赶过来的。怎么我们都来这么久了还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呢?”
      老板娘无法,只能赔笑:“哎呦,大官人!瞧您这话说的,这楼里如今生意红火,我可全仰仗着她呢!她要是不想来了,那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一位穿着官服、身材魁梧的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我要见‘楼红’,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一刻钟内必须得让我见着她!”
      “就是!我们要见‘楼红’!”周围有人附和。
      老板娘此时正为眼前的场景头疼着呢,忽闻门外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谁要见我?”语调平常,尾音拖得有些长,使她的这句话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方才还吵闹的人群一瞬间就安静下来了,紧接着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还穿着方才那身青衣,只是脸上戴了一层面纱。
      楼红神色淡淡地扫过大堂里的众人,复又收回目光。
      有些脸皮薄的少年只是被她这么扫了一眼就满脸通红,局促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刚刚那些嚷嚷着要见她的人此时见到了真人反而又不敢开口了。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轻咳一声站了出来,他行了个礼,道:“在下乃丞相之子杨盛安,仰慕姑娘许久,特来求见!”
      他这话一出有不少人都笑了起来,连楼红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现在手中掌握大权的丞相有个不成器的嫡长子,便是眼前这位杨盛安。诗词歌赋什么的他是一窍也不通的,可吃喝玩乐他却是样样精通。
      他平时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如今行起礼来倒是像模像样。
      注意到周围人都在笑他,他也不恼,只是被楼红这么看了一眼,他有些紧张,接下来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在抖。
      “在下一日有幸窥见姑娘真容,自此再难忘怀,今日得以再见,心中欢喜,便想为姑娘作诗一首,‘长安有佳人,其貌比天仙。打马少年郎,千金搏一笑。’”
      这首半吊子的诗甫一出口就又遭到了一阵嘲笑。楼红却是愣了神。
      打马少年郎,千金搏一笑。
      她朝杨盛安笑了笑:“这话倒也不错。”
      脸上的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容,可单单只凭她露在外面的那双含着笑意的眼,便叫在场所有人都丢了魂。
      楼红看着杨盛安,思绪却渐渐飘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冬日。
      那天她穿着男装偷偷溜了出去,却发现那天的街道出奇的热闹。
      因为好奇,所以她随着人群一路走到了一栋楼前,看到一人身着青衣站在楼顶的高台上迎着寒风起舞。
      她不是一个会赏舞的人,此刻却莫名被那人的舞姿吸引了目光。
      一曲毕,那人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因为跳舞而有些凌乱的衣衫,然后便向后台走去。转身的时候那人不经意地向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勾走了她的魂,一眼万年,不外乎如此。
      她直愣愣地看着那人离开,口中喃喃道:“那个姐姐好漂亮啊……”
      “姐姐?”她旁边站着一个青年,许是吃多了酒,也没太在意说话的是谁,听到她的话就笑她,“你可仔细看看清楚了,这哪是什么姐姐,台上那分明是个男的!”
      “可他不是这楼里的花魁吗?”
      “是啊,花魁不是只需要长的好看和会跳舞吗?那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呢?哦,还是有区别的,就比如陪不了客……”说着说着他酒好像清醒了点,注意到刚刚跟他说话的是个小孩,便自讨没趣的噤了声,将满嘴闲话咽了下去,摇摇晃晃地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她换回了女装,扮作楼里的人混了进去,想要见一见那男花魁。
      只是她到底对这楼不熟,想找的人还没找到呢,自己倒先被发现了。
      “我,我是来找人的,就是刚刚在台上跳舞的那位。我觉得他的舞跳的很好看,我想见见他。”
      堵住她的老板娘上下扫视了她几眼,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腰间的玉佩上,笑了:“原来是林小姐啊,您要见他早说啊!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哎,那个小兰,带着这位小姐去找公子吧。”
      于是林雪韵又被这么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老板娘口中那个“公子”的房间。
      她才一进门,其他人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她和一个男子。
      甫一见到他,林雪韵才算是真正明白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话的含义。
      只见面前的人还穿着方才那身青衣,脸上的妆容已经被卸了,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凌厉,却依旧挡不住他眉眼如画,举手投足都是风景。
      看到林雪韵进来,他也并没有表现的有多惊讶,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请她入座。
      他们聊了很久,其实大都是林雪韵在问,他回答罢了。
      那些记忆都很久远了,为了打开话题,林雪韵问了很多无关紧要的琐事,如今还记得的,却只有两个问题。
      一个是,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没有名字,自小便待在这楼里,若真要给我取个名的话,我应该和这楼同名——叫我楼红吧。”
      另一个是,她问:“我赎你出去好不好?”
      他似乎是惊讶了一瞬,然后便笑了:“林小姐,我很贵的。”你赎不起。
      像他这个级别的伎子,光是有钱可是赎不到的。
      林雪韵也清楚这些,可或许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笑了一下,这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她对他道:“你等我几日,过几日我便来赎你。”
      他说“好”,可他食言了。
      几日后,当林雪韵好不容易说服她爹出面、带着银票赶来的时候,他正在那个高台上翩翩起舞,跳的是《惊鸿》。
      这几日她也听说了这座高台的来历,听闻是这儿的老板娘专门为他打造的,他自幼时起便一直在这座高台上表演,十多年来再未有第二人有资格站上去。
      而他就是从这个专属于他的高台上跳下去的。
      那天他罕见地穿着他最不喜欢的红色长裙,跳下去的时候红色的衣袍翻飞,像一只血色的蝴蝶挣扎着想要离开这喧闹的人间。
      “楼红!”林雪韵大叫一声向他跳下来的方向跑去。可其他人都在往后退,像是怕被什么脏东西沾到一样。
      等她终于冲出人群时,抱在怀里的只有一个余温尚存,却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尸体。
      他活着的时候不爱笑,脸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死的时候嘴角处却带着笑。
      原来死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林雪韵紧紧抱着楼红,从一开始的抽泣满满演变为撕心裂肺。
      她额头抵着他的:“他们都嫌你脏……”
      这里有几百号人,可在他跳下去的时候,除她外竟然再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向前一步,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林雪韵哽咽着,替他不值:“他们都只喜欢你光鲜亮丽的外表,都觉得你骨子里是肮脏的。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从来不觉得你脏,你怎么就不能…等一等我呢……”
      都快要看到光了,你怎么就…放弃了呢……
      “……”
      周围有些喧闹的声音使林雪韵回了神,她朝众人微微一颔首,转身上了楼。
      等她换了一身舞服站在台上,熟悉的伴奏声响起来的时候,台下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
      “是《惊鸿》!”
      《惊鸿》是曾经那个楼红的成名舞。
      曾经有人说: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惊鸿》跳成他那样。的确,这要是换一个女人来跳,便跳不出他的恢宏大气;若是换一个男人来跳,就演不出他的温柔细腻。
      偶尔也有能将它跳得很好的人,只是终究差了那么一两分意境。
      林雪韵处处学他,却很少跳《惊鸿》,倒也不是因为她跳得不好,只是因为不如他、不像他,所以她便轻易不跳。
      台上人起舞翩翩,台下人议论纷纷。
      “我从未见过如此相像之人,明明这两人从性别到样貌没有一丝相似之处,可我此刻看着台上的人,却总觉得那人好像又活过来了一样。”一个人在台下不禁感叹出声。
      另一人听到他的话便问:“这位大哥,您说的那人可是当年那位楼红啊?”
      “不是他还能有谁?”
      “大哥,看样子您知道的还挺多啊。那您能不能告诉小弟,当年那位楼红,究竟是为什么想不开的啊?”
      “这个嘛…”那人装模作样地摸了把胡须,吊足了胃口才继续说,“你以为这楼是凭什么才能办的如今这般红火的?这里的招牌‘楼红’算是一个原因,可最主要的原因啊,还是这里的老板娘。
      “这楼里的姑娘少爷啊,都是老板娘一手培养起来的,等到了年纪,她便让他们露面表演些才艺。这些人中要是有一个人被大官老爷给看上了,老板娘就做主,把这个人给官老爷送去。这里的人都是卖艺不卖身的,送过去的人也都干干净净,那官老爷既然收了人,自然是该护着点的。
      “而当年那位楼红就是被一位官老爷给看上了。那位官老爷官威可是大的很那,非要楼红不可,老板娘无法,只得允了。那楼红虽是伎子,可到底是个男人,这种事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他就在那官老爷来接人的当天,从那台子上跳下去了。”
      另一个人听得唏嘘不已,然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那现在这位楼红要是也被某个官老爷给看上了,你说这老板娘会不会也把她给送过去呢?”
      “那当然不会了,你别看这楼现在红火,其实还不及当年的半分。老板娘说的也没错,如今这楼,可是全仰仗着楼红来活了。另一个原因嘛…”那人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就算老板娘敢给,也没那个官老爷活得不耐烦了敢要啊!”
      “哦?这话是何意?”
      “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台上这人,除了这楼里的花魁外,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林大将军的嫡女林雪韵……”
      楼里一位姑娘挤到老板娘身边,刚好听到这句话,她先是惊讶地看了一眼台上,然后又看向老板娘:“她是将军的女儿?……您早就知道了?”
      老板娘神色平静地为她讲起了当年的事:“当年,京中贵女多爱楼红,经常会有世家女来这楼里找他。为了能在这京中立住脚,我需要得到这些世家女的支持,所以她们来找他,我通常不会拒绝。
      “她…林雪韵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带给我第二个楼红。”
      “啊……可是她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跑来这当花魁,图什么呢?”
      是啊,她图什么呢?
      老板娘看着台上和当年如出一辙的身影,想到自己曾经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哦,是了,她说:“图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好像只要我足够像他,他便还活着。”
      [完]
      如果你在别处看到我,那请你不要叫我楼红,请尊称我一声“林小姐”。
      楼红只有一位,便是五年前死了的那位。
      我舞不了《惊鸿》,也奏不了《离骚》,所以即便我再像他,我也终究不是他。
      可一旦进了楼,我便是楼红,此刻,我在替他而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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