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与在野》樽前无笑

9、婚姻功能

　　早上八点十分。

　　我看着台下来的整整齐齐的大一学生，心里感激他们还愿意给面子，来上这周五的早八课，毕竟我从来不点名，也很少要求签到。这种春寒料峭让人起不来床的天气，加上周五又是大学生几乎没课，接近周末狂欢的时候，我这当老师的只能尽力活跃气氛，让他们别昏昏欲睡，开心点听完这两节课，那我就功德圆满了。

　　昨晚也没睡几个小时，我打着精神介绍着我这一页作为重要考点的ppt：

　　“ 结构功能主义理论认为家庭有许多重要的社会功能：

　　-生产功能
　　-教育功能
　　-情感与陪伴功能
　　-保障功能
　　-性行为调节功能
　　-社会地位分配功能
　　-其他功能”

　　我刚准备举一些例子，听见学生开始劈里啪啦敲电脑记笔记。我笑着看着他们，忍不住说：“大家不用这么一丝不苟地记笔记，课堂其实重在理解知识的过程，ppt会发给你们的，你们自己回去看，不要外传就好。”他们拍手叫好，因为我们院一些大牌老师是不给学生提供ppt的，让他们狂记笔记，苦不堪言。

　　院长章咏志把这门重要的“社会学概论”课程安排给我，让我来给大一新生上，说是为了吸引起他们对社会学的兴趣，让他们大二分流的时候都选社会学，别跑去选了人类学。

　　他常常跟许多人说：“韩因幽默风趣，见地深刻，讲课有灵魂，适合讲入门概论课，去点燃学生的学术热情。”

　　每每想到他给我戴的这顶高帽子，我都无可奈何。他到底是我的亲导师，了解我又懒惰又死要面子的特质。这顶高帽子分明是不给我退路，逼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时间从玩命的科研里挤出来，把本科生课程给上好，上精彩，给他打好社会学系的招牌。

　　我跟学生说过，我的课不需要举手，有想法的话直接站起来质疑就好。此时一个小眼睛高个子的男生站起来问：“老师，你可以具体解释一下性行为调节功能吗？”他坏笑着恶意地指了指坐他旁边的好朋友，“我旁边这个同学不理解。”

　　讲台下面出现些许哄笑。

　　我示意他坐下，解释道：“我这个内容没放进ppt，我从定义上讲讲吧，第一，不同社会的性观念存在差异。第二，性并非完全个人的事情。性行为规范的制度化的最根本目的是保证儿童获得良好的照顾和代际之间的平稳过渡。就是说你的孩子是不是婚内生育，是legitimate birth，还是 illegitimate birth，这个很重要。第三，性行为的合法性的社会压力同样有助于确保每个孩子都获得适当的社会地位。第四……”我笑着停下问：“这有什么好笑的嘛？你们笑什么呀。”

　　我的助教在下面大笑着接话：“我刚刚听他们说，还以为性行为调节功能是说，婚姻制度能调节男人、女人的生理欲望的阈值。本来自己解决，现在可以找对方解决，实现make love自由。如果和谐就可以降低阈值，不和谐就会提高阈值。”

　　我耸耸肩：“首先呢，这个婚姻制度和make love自由毫无关系。当然了，从社会制度的角度来看，一夫一妻制下，夫妻双方各自有性义务，互为性伴侣，这个我们等会还会讲到。但是make love本身就是自由的。”我笑起来，“提高和降低阈值跟和不和谐也没关系。而且要说到和不和谐，这个不论男女，可都得早做了解，最好不要拿婚姻制度去赌呀……当然了我尊重所有开放或者保守的性观念……”

　　下面密密麻麻的学生们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几个女生笑着冲我竖大拇指，听见她们不掩饰地讲着：“韩因这个女人可太敢说了，到底是我们的韩仙女。”

　　社会学系的女生很多，她们经常叫我“韩仙女”。我听了心里发笑，又有些辛佩清老师所说的“年轻老师还没受世界毒打的得意”。因为我自己是陵大社会学系出来的女生，所以我太知道我们陵大学社会学的女生喜欢什么样的女老师了，就是要前卫、反叛，敢于直言。切莫温吞、保守、墨守成规。

　　是啊，我真敢说，我就是不敢做。

　　剩下的一个多小时内，我脑子里时不时回荡着“婚姻功能”“家庭功能”“性义务”“性伴侣”等等词汇……这些词汇从书本和冰冷的定义中脱嵌出来，生平第一次在我脑子里生动地、切实地浮现……

　　下课后，刚出门，几个女生围上来问我什么时候能找我聊聊天。我说：“我今天可能没空，不过你们周末可以给我发邮件，我每天都会看，都会回的。或者下周约我，我都有时间，我们可以去图书馆前面的咖啡厅聊天，你们还可以约我一起去吃午饭，都可以。”

　　“老师你真的还愿意跟我们吃饭吗？”她们很激动的样子。

　　我笑嘻嘻的，“你们不觉得在办公室聊天很枯燥吗？你们要是来办公室，我请你们喝奶茶也行。上次有两个男生来找我，我就请他们喝奶茶了。”

　　她们对视着笑，说：“韩老师，我们本来还以为你会很高冷呢。”

　　我把头发往后甩了甩：“我这把年纪，早就过了装高冷的阶段哪。”她们笑，我又说：“周末email我吧，你们聊，我先走了哦，拜拜。”

　　下课以后我回到教师公寓，却看见对面张容的公寓门开着。

　　我犹豫着要不要到她门口看看，却看见张容从门口出来。她深吸了口气说：“韩因，你昨晚怎么一夜没回来？”

　　听了这话我极为惊讶，我一直知道这是张容的公寓，可是她有自己的家，晚上从来没来公寓住过，只是偶尔白天在公寓敲敲电脑或者吃个外卖休息一下。

　　“张容，你昨晚住这里的？”

　　“嗯。”无精打采的声音。

　　我一看，张容披头散发，眼眶都是肿起来的，整个人好像受了一场灾难似的。

　　“没事吧……没事吧？”我连问了两遍。

　　她摇摇头，拉我到她公寓里，把点心拿给我吃。“喏，刚点的外卖，曲溪河的芋泥蛋黄酥，今天点的足够早，好不容易抢到的。”我摆摆手手：“你带回去给糖糖吃，我一点不饿。”

　　她坐到床上，“我昨晚跟我老公吵架了。”又说，“我昨晚本来想找你聊聊的，没想到你没回来。”

　　我心想，我和张容的关系，其实从来不算遇到私人问题能“聊聊”那么的亲密熟悉。她也许是真的有些无助吧。

　　“那，你现在还好吗？”我试探着问。

　　“没事了。”她梳着头发，似乎强颜欢笑着，“无非是家长里短的吵架，多大点事，过去就好了。”

　　我点点头，“嗯，你好好休息就行。”

　　我知道，当你不小心见证了一个骄傲高自尊的人的失意，最好的反应就是轻描淡写，仿佛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不是扑上去关心，揭人家的短。对于那些不把骄傲看的太重的人，才可以扑上去关心一番，共情一番，比如对我闺蜜罗心衣。她就是这样可以“被安慰”的人，她总是想哭就哭了，想发泄就发泄了，过一会又好了。

　　张容叹了口气，突然问我：“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呀，韩因。你不是没买房子吗？”

　　我语塞了两秒，面不改色地撒谎说：“昨晚去我闺蜜家住了，我闺蜜你见过的，罗心衣，上次抱着小孩来我公寓接我去吃饭的那个，你当时还说，她女儿和你家糖糖一样大。”

　　张容回忆了一下：“哦，就是有刘海，气质很小公主的那个吧？”又说：“我当时还说她名字好听呢，你还跟我解释说：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我印象挺深的。”

　　“对！”我心想，罗心衣如果知道又有人说三十多岁的她像小公主，她肯定又要得意一番。

　　我的语音电话响起来，我一看，是罗心衣。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对张容说：“你好好休息，身体最重要，糖糖还小呢。”

　　张容笑了笑，“快去接电话吧。”我说：“我回我公寓了嗷。”

　　听见张容自言自语：“是啊，糖糖还小。”

　　罗心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韩因，我昨晚给你发消息你怎么不回啊？”

　　我啊了一声，“哦，昨晚我没看手机，忙着写论文呢。”

　　她冷笑：“还真是事业狂呢，你妈妈估计最近急疯了，她就怕你这论文一写，写到地老天荒，再也嫁不出去。”

　　我突然有些心虚，我说：“你昨晚给我发了什么？”

　　罗心衣赶忙说：“对，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四价我帮你约上了哦，就在明天早上，现在供不应求，真的是好不容易约到的。我爸一个下属的老婆的渠道。”

　　“啊，心心你太好了……啧啧，不愧是陵京能源罗总的千金。”

　　我有些惆怅地心想，我居然已经过了打九价的年纪了。

　　罗心衣笑起来，“我爸一个马上退休的万年三把手，被你说成什么威风凛凛的国企老总了！”她又说，“我跟她说过了你是易过敏体质，她好像约的是一个私立医院的套餐，打疫苗之前应该有一套检查什么的，但是私立医院流程很快的，你打完应该也就九点左右。”

　　“你也太贴心了吧。但是那个检查……不会，不会要抽血吧？”

　　“抽血”两个字说出口。我怎么觉得我已经隐隐的不舒服起来。

　　“肯定要啊，你这种对一堆药物都过敏的体质，打疫苗肯定要验血。虽然这个疫苗一般人不过敏，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这种事情你不能大意吧。”

　　“对，你说的对。”

　　“哦！我忘了你晕血哦，大姐你晕血……你不会在医院晕倒吧？”

　　“不知道……”我欲哭无泪，“那晕就晕了呗，实在太丢人了。”

　　罗心衣叹气，“我这两天在沪市，也没法陪你去。”

　　“没事，我自己搞得定。我韩因你还不懂吗，从小到大什么不都是一个人搞定。你别母性泛滥了。”

　　她大笑，“我不是母性泛滥，我是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