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与在野》樽前无笑

11、敝帚自珍

　　在电梯里，逼仄的空间只有两个人。我低下头，愈发感到不安。我忍不住揣摩他的用意，脑中浮现一个又一个版本，一个比一个浮夸。

　　高言卿按下20楼的键，扫了我一眼说：“有一个空房间，有单独的卫浴，还连着一个小阳台。”他顿了一下，“你以后如果住那个房间，应该会很方便。你觉得怎么样？”

　　我哦了一声，又嗯了一声，“好的呀，就这样。”然后无言看着显示屏上电梯的层数累加着，累加着。

　　韩因，你是如释重负呢，还是失望透顶呢？

　　应该都有吧。

　　我告诉自己这本来就是一场披着糖衣的交易，我不能只看见糖衣。

　　进门灯一开，我感到惊艳，真没想到高言卿的房子装的是轻法式风格，格调浪漫，不落俗套。我含蓄地赞美了几句。他笑：“我自己装的，还行吧。”

　　我心想，还以为他的房子会和他的车一样冰冷，那种独居男人的后现代工业风。

　　他又开了两个灯，整个客厅被点亮了。说：“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水。”

　　我趁他不在，细细环顾四周。

　　法式装修向来是我最喜欢的装修风格。优雅而闷骚，规整而含情，如果想要装的不俗气，那就得细节里见真章。

　　我心里敲着鼓……难得有这样款式颜色别致又不带脂粉气的天鹅绒沙发，我真的好喜欢，还有这个吊灯、这个茶几是在哪买的，真不错，酒柜和摆设都很有风格哪………整体轻盈和厚重搭配和谐，古典自由主义和现代性兼容，完全是我理想的家。要是真结婚，以后这些也有一半算是我的了吧……

　　小时候最喜欢看傲慢与偏见。伊丽莎白拒绝达西以后，去达西的彭伯里山庄参观，一想起自己差一点成为了这么豪华有格调的山庄的女主人，小心脏怦怦跳。

　　后来别人问伊丽莎白她爱情的起点是什么呢？伊丽莎白诙谐地说，从看到他的彭伯里山庄算起吧……

　　人类起源以来，跨越多少世纪的变迁，一个安全而美丽的住所，永远是我们雌性生物共同抱有热忱的梦想。

　　因为一两间美丽的房子去爱一个人，是不是也不算罪大恶极。

　　而且，谁说爱人就要爱他的灵魂呢，灵魂是个什么鬼东西，谁知道呢。

　　我毫无原因地快乐起来，腹中仿佛有蝴蝶飞舞。

　　高言卿端着杯子走过来，我赶紧收敛笑意，指着玄关那幅画说：“你玄关这幅画太合适了。莫奈画的那么多阿弗尔港系列里，这幅很小众的。品味真好。”

　　高言卿说：“真的吗，我瞎买的。”又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别看画，你看这个杯子，快看，它是没有眼睛吧。”

　　我这才看到他手里是一个很笨重的卡通杯子，我认出来竟然是迪士尼白雪公主里的害羞鬼，只不过这个小矮人是闭着眼睛的。

　　他指着那个杯子说：“你注意看哦，让你大开眼界。”然后拿起烧好热水的水壶，把热水倒进去。热水漫过害羞鬼的双眼，慢慢的眼眶背后颜色变深了，害羞鬼的双眼睁开了，盯着我咧嘴笑。

　　高言卿把杯子举在我眼前，他得意地笑起来，“你看，你看！”

　　我几乎难以相信他此时幼稚的神情不是我的错觉。我心想，这也太幼稚了吧。

　　我后知后觉地捧场：“Amazing……我是说，很神奇，哇好神奇好厉害。”

　　他失望地样子，“诶，你不觉得真的很特别吗，好多年前我在法国看到，毫不犹豫就买了。”

　　“嗯……很特别，可是这个不是很多地方都有卖的吗。”我很无情地点破。

　　“那是现在，那好多年前的心情肯定不同啊，第一次见到的、喜欢上的东西，哪怕后来发现它不过如此，随处可见，甚至还有很多瑕疵，但还是会很心动地收起来，视若珍宝。”高言卿耸耸肩。

　　我突然笑不出来，“那个词怎么说，敝帚自珍？”

　　他笑，把杯子递给我，“没错。敝帚自珍。”

　　高言卿看了看手表，“这么晚了，你回房间洗澡睡吧。我明天早上有个会，走的会很早，可能顾不上你，你自己安排，可以吗。”

　　回房间，这个“回”用的依旧微妙，让我外来者的一丝无措，踩在他的语句里，无意中落了地。

　　我连连点头，“你忙你的，千万别管我，别分心。”

　　说完我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叫别分心，人家什么时候说为你分心了。我拿起杯子喝了几口。害羞鬼的眼睛渐渐的闭上。

　　“这话说的。”他站起来，目光环绕了一下周围，两手随意扶着皮带，冲我一笑，轻描淡写确认似的说：“嗯，你以后就住进来了哦。”

　　我仰起脸看他。他举着幼稚的杯子让我快看，他扶着皮带冲我笑，他让我看到了一个卸下了防备的高言卿。

　　那你以后就住进来了哦。

　　我嗓子眼里冒出一句“嗯。”然后迅速挂上笑容补上：“你放心，我自己能解决所有事情。我是个超级省事的人，以后也会一如既往的省事的。你放心，你就当家里多了一个有呼吸会说话的人形植物就好。”

　　我连着说了两个“你放心”。

　　他只是笑，散散漫漫的样子，下巴点点那个房间，“你进去吧。我也去洗澡了。”

　　我提着一口气进房间，开灯，关门，行云流水。

　　像个未知成败的冒险者般气喘吁吁。

　　我背靠着门，脑子里闪动着人家范文正的千古名言——是进亦忧，退亦忧。

　　然则何时而乐耶？

　　我自顾自笑起来，还进亦忧退亦忧呢，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嘛。

　　突然背后感到几下隔着门板的敲击，我的背很敏感地弹起来，我没吱声，高言卿在门外说：“韩因，我刚刚发现我之前买过两件新的浴袍，没用过，你需要吗。你什么都没带来。”

　　我这时忽然害怕看到他，不想再看到他，我没有力气再周旋了。我灵光一动，溜进卫生间，把门轻轻一关，把花洒开开，大声说：“需要需要，我刚开始洗澡呀，你进来放床上就行了。谢谢你。”

　　过了几秒。“放这儿了，还有，不用谢。”

　　听见他关门的声音，我松了口气。

　　昨天晚上，我并没有睡好。

　　从我的身体穿上那件男款浴袍开始，我所有的感官变得病态的灵敏，浴袍也不对劲、被子也不对劲，灯光也不对劲，空气都不对劲。我关了灯，睡意全无，翻来覆去，像鬣狗一样嗅了嗅被子和床单，不知道到底的我沐浴露的香气还是床单自带的气味。我的皮肤在浴袍里总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扎，扎的我更睡不着。又也许是因为辗转反侧的太多，身体似乎有哪个地方在一下一下的痒，我搜着全身也找不到是哪一寸皮肤在痒，最后发现不是皮肤在痒，而是我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是哪个地方呢，是我找不到摸不着的地方，似乎又不止是一个地方，痒着我，挠着我，戏弄着我。

　　我把灯开了一会，又关上，下床拉开窗帘，坐在窗台上。陵京城的夜景在20楼看去，被缩略的影影绰绰，中心区连锁商场的电子屏幕灯光，在夜色里星罗棋布。

　　又开灯，又关上。这回我轻手轻脚开了门，偷偷往外看，一片黑漆漆的。高言卿房间的门缝也是黑漆漆的。

　　又开灯，又关上。

　　这让我想起我表弟小时候在我家玩的开关灯游戏，在床头开关按开灯，我妈在门外按关灯，他享受这个循环往复、一明一暗的过程，且乐此不疲。

　　最后我终于躺平在床上，木乃伊状，重新看了眼手机闹铃，闭上眼。

　　陵大的晚樱道，今天变得很长很长。

　　张容从我背后拍了我一下，我手里的车钥匙差点掉了。张容说：“下午院长开会。你知道吧。”

　　我如梦初醒，“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太感谢你了。”

　　这个晴朗的上午，张容显然又恢复了她平日里自诩“morning person”的精气神。

　　张容低声说：“你知道吗，钱姣姣转讲师了。”她冷笑，“我们社会学系，以后可真就是俞良手握半壁江山了。”

　　“钱姣姣？她！”我看着张容。

　　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位蜘蛛精钱美女竟然能吃相难看成这样。

　　我张了张嘴，十分想骂人，最后只是吸了口气，“反正还有章院长，你说是吧。”

　　“院长是好院长，可是韩因你现在可是正当风口浪尖上的人，章院长这样的好院长也未必保得住你今后能走的顺心如意。毕竟俞良在帝京还有不少人呢……而且，章院长也年纪大了，韩因。”

　　“我不怕。”我看着天空脱口而出。我暗自心想，这铿锵有力的三个字说的……说的我自己都好像受鼓舞了。

　　我说：“我这才回国一年多，刚刚适应我们国内场地呢。既然现在在陵大扎下根了，以后的日子我才不会闲着任他宰割。混圈子就混圈子，惹急了我，谁还豁不出去吗？更何况，虽然章院长老了，也有不少年才退呢，我还年轻，俞良都四十了。我能熬的住他。”

　　张容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讲过的，我们院孙老师，四十六了，发了那么多顶刊。人家副教授想申教授，愣是被俞良那里设计着卡了好几年。”

　　“记得。”

　　“他马上要被旦江大学挖走了，去了就给教授，而且安家费数字很漂亮的。听说他好像把没上完的课全给撂了，院长亲自留他哦，他没给院长一点面子。”

　　我叹气，拍拍张容，“张容老师，你母校现在挖人越来越猛了，都是看准了下手啊。”

　　张容笑呵呵的，“没办法，说穿了还是我们旦大有钱硬气哦。”

　　我进茶餐厅的时候，高言卿已经到了。

　　高言卿说：“我已经点了。”看我没说话，他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是你说你不会点菜的，要不你重新点？”

　　“高言卿，我们要不AA吧。”

　　高言卿反应了一下，盯着我，“你还BB呢！”

　　我本来态度很认真的，被他这句弄得又气又笑。

　　他似乎是没想到我这个开场白，他不理我的坚持，问我：“昨晚睡得好吗？”

　　我泄气，说：“挺好的。”

　　“高言卿，你昨天说要商量结婚的事情对吧。”

　　“没错。”

　　“我今天早上自己冷静了一下，重新想了一下。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