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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瓜田里的守望者 ...

  •   雨过天晴以后,可爱热烈的阳光照耀着这一片狼藉的西瓜地,老吴第一个出现在了田头,他看着整片地里破碎的枝叶,心里也像这破碎的枝叶一般,碎裂了,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后来村民们陆陆续续也来了,他们看着地里的情况,也看着老吴,他们也心碎,也难过,也面色凝重,也沉默不语,也久久注视;这一刻,这一片热烘烘的土地仿佛静止了,一切都停下来了,除了火辣辣的太阳和被太阳炙烤着的湿漉漉的泥土因为水分蒸发和下渗而发出来的唧唧的声音,再无其他了,这一切就定格在这里了。
      这是因为悲伤而定格,还是因为绝望呢?是责任的最终崩塌?还是信任的彻底消散?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但是不管怎样,只要人还在,信念就在,守望就在。村民们并没有因此而诅咒老吴,也没有埋怨他,而是选择了继续信任,他们还安慰他:“这是天灾,不是你引起的,不怪你。”
      这浓浓的悲伤和绝望的阴影笼罩着这个村子,和那高高的艳阳、隐约可闻的草木清香、泥土芳香,雨后清脆婉转又充满激情的鸟语鸡鸣和狗叫,香甜可口又清新的空气,果实累累的杏子梨子核桃枣,总之一句话,和这可爱活泼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乡村美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但是,回头来想想,应该也正是这种反差,才造就人不灭的信念、向往美好的执着追求、热爱生活的义无反顾、痛并快乐着也从不言弃、困难重重也始终迎难而上,这生生不息的追求和热爱,也许就是生命、生活意义的其中一部分。
      从悲伤和绝望中清醒过来的老吴从田头走进了地里,他沉重的步子踩进湿漉漉的泥土里,他弯下腰去捡起来一片碎叶子放在嘴里细细嚼着,然后慢慢把它深深咽进肚子里。这香甜的叶子让他的神经更加清醒了一些,他往前探着身体,伸手够到一个被砸坏了的西瓜的幼果,果上的茸毛刺着他的手,有些痒,他皱了一下眉头,把这个半碎的幼果捏得粉碎。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倔强的光,很显然,这个时候,他的长在骨子里的牛脾气又被完全激发出来了,他在心中暗暗起誓,一定要从失败中爬出来,带领村民们干出来个样子。
      但是,祸不单行,他的倔强和村民们的持续信任在突变的事情面前被碾压得粉碎:镇上根据县里的安排,派来了新的村主任,老吴被闲置了。上级给的说法是,因为老吴连续两年决策失误而造成了村民收入降低,损失严重,所以辞退,换新村主任。
      新来的村主任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学历比老吴还要高,再加上紧跟时代,脑子活泛,所以刚一上任就风风火火大搞起来了。他工作思路清晰,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办事效率又高,这些优点在他到任村主任以后的工作开展中都可以看出来。
      新村主任进村之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急着开展工作、了解村里村民的基本情况,而是直接登门拜访了老吴,从他口中了解了村里的概况,同时也了解到了他这几年在村里带领村民做的一些惠民的实事,还了解到了他这两年带领村民栽的跟头、在村里欠下的人情。
      说到老吴欠下的人情、栽的跟头,其实在村民那里,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们认为不是老吴的决策失误,不是他带错了路,而是天灾,并非人祸;他们也不认为老吴因此而欠了他们的人情,因为这些年以来老吴帮助他们太多了,应该觉得歉疚的是他们,而不是老吴。
      但是在老吴那里,他不是这么认为,他认为作为村里的干部,责任和义务就是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栽了跟头、造成了损失就是要承担责任,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念,也正是这个信念推动着他冲破父母的劝阻毅然决然走上了心中向往的道路,是这个信念让他扎根基层一干几十年,是这个信念让他亲手捏碎一个干部在群众面前该有的权威而主动跟村民打成一片;现在,也是这个信念让他的心沉下去了、腰弯下去了、头低下去了、精神颓废了,总之,老吴在变,变得越来越糟糕。
      自从上级发下来文件,说来了新村主任,说老吴闲置了,老吴就开始变了,因为上级的这个决定相当于对一个忠实的教徒说上帝是一个杀人害命十恶不赦的坏蛋并且让他深信不疑,相当于一个深深依赖和爱着自己母亲的孩子偶然在暗中听到母亲说她压根不爱这孩子、她不喜欢这孩、子讨厌这孩子,总之,这是对一个人的信念的摧毁,这种摧毁是恶性的,对一个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老吴接到了文件以后,就钻进家里不出来了,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除了睡觉就是发呆。这一下子,可把他的家人愁坏了,他的老婆,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农村妇女,放弃了所有的活计,陪着他、照顾他;他的孩子们都还在读书,这个事情孩子们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也得跟着发愁。
      当新任村主任上门拜访老吴的时候,老吴正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石板凳上发呆呢。老吴的发呆在新任村主任眼里更像是睡觉,因为新任村主任走过去脚步是铿锵有力的,但是他远远看着老吴是一个姿势,他走到老吴跟前的时候老吴还是这个姿势,并且纹丝不动。老吴的这个姿势是这样的:他坐在石板上,右腿支着地,左腿搭在右腿上,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一起,支在腿上,支撑着上半身;因为石板凳比较矮,所以他的右腿高高曲起,而上半身却完全低下去,乍一看像是上半身趴在腿上了的,他的背上披着一件粗布军绿色外套,头上戴着一顶金黄的用麦秸秆编制的帽子。
      老吴的这一件粗布军绿色外套,是他的老婆见他似乎是睡着了给他披上的,这顶帽子是他自己在镇上买的。说到这一顶帽子,是他接到文件之后的一个奇怪的存在,之所以说他奇怪,是因为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戴帽子的习惯。老吴喜欢深深融入自然的感觉,喜欢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埋头劳动的感觉,喜欢火辣辣的太阳烤在皮肤上的感觉,这种自由和原始的粗犷让他深深迷恋着,所以从本性上他就讨厌戴帽子,讨厌约束。但是,现在他不一样了,变了,他自己去买了帽子,还自己戴上了,而且还不取掉了,除了睡觉的时候,他都戴着这一顶帽子。确实,他好像是喜欢上戴帽子了,爱上戴帽子了,甚至要到了跟帽子形影不离的地步了。那么引起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引发老吴奇怪举动的原因是什么?现在还不得而知,总之老吴是爱上戴帽子了。
      新村主任走到老吴跟前了,老吴还是一动不动。麦秸帽的宽大边沿挡住了老吴低下去的头和脸,新村主任以为老吴是睡着了。因为新村主任上任比较快,所以老吴的糟糕状态还没有在村子里传开,所以新任村主任自然是不知道这个事情,所以当他第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遭遇这样的事情,难免心里会有一些想法。但是,还好新村主任已经想到了他的上任会影响到老吴的心情,再加上这个年轻人性子比较豁达,所以他并没有因此而返回去或者是当面刁难老吴。
      新村主任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老吴的肩膀,可是老吴依然不动,于是他拿开了老吴头上的帽子,发现老吴压根不是睡着了,老吴正瞪着眼睛发呆呢!
      这让新村主任有些很不理解了,但是当他细看了老吴的面部表情和整体状态以后,他的不理解就自己化开了,因为他发现,老吴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仿佛是变了个人,昨天接到文件的时候他在会上见到的老吴还是精神很好的,但是到了今天下午,也就是现在那基本上就可以算是另外一个人了。
      关于老吴这两天来的变化,先说外形上,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一顶帽子;再一个,就是他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从卸任的那一天起,他就把它摘掉了,现在他的鼻梁上只剩下长年以来眼镜压着鼻梁留下的痕迹了,要不了几天,这痕迹也会消失,而他则离理想中的自己越来越远。再说老吴精神面貌上的变化,以前带领村民们往前冲的精气神没有了,站在众人面前紧握指挥棒的气魄没有了,为村民出谋划策的机敏劲儿没有了,剩下的,是迷迷瞪瞪的眼神,木然的表情,沉重的步子,探着腰慢腾腾走路的样子。
      当然,老吴也不是一天立马就变成这样了,更不是一直持续这个状态,他的这种状态仅限于他自己单独呆着的时候,而且是慢慢变成这样的。新任村主任找到老吴的时候,正是老吴在单独呆着,所以看起来情况比较严重。
      当新村主任拍拍老吴的肩膀发现老吴依然不动的时候,他断定老吴一定是睡熟了,于是他拿开老吴头上的帽子。新村主任拿开帽子之后看见老吴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一双眼睛,他只看了一眼就清楚记住了,之所以清楚记住它了,第一个原因是他认为老吴已经睡熟了,那当然想着是闭着眼睛的,第二个原因是他拿开帽子看到老吴的脸的时候老吴的眼不但是睁得又圆又大,而且还射出震人心魄的光。
      这眼睛里射出来的被新村主任认为是震人心魄的那束光究竟是一束怎样的光呢?这光里头有绝望、孤独、厌弃、逃避,还有几分神经错乱以后的邪恶。其实要说这样的光在常人眼里有时候也会闪烁,也不算太奇怪,新村主任之所以这么诧异和震惊,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在这光里面还看见了隐约的坚韧、豁达、慈悲、纯净,这种隐约涌动的复杂对比,杂乱纠缠的矛盾斗争,才是真正镇住他心灵的东西。
      同时,这个东西也在说明着一个很直白的问题:老吴还没有完全垮掉,他还在坚持、还在斗争,只不过眼下,绝望、孤独、厌弃、逃避占据了上风,所以老吴才会显出这一副颓唐相。
      其实在文件刚发到老吴手上的时候,老吴并没有生出去集市上买帽子的决定,只是文件下来以后的没一会儿发生的一件事促使老吴去集市上买了这只帽子。
      当时老吴接了这个文件,满脑袋里只是一团黏黏糊糊的东西在里面来回晃着,晃得他眼前朦朦胧胧,眼睛里模模糊糊,耳朵里嗡嗡作响。这种状态虽然模糊,虽然迷瞪,虽然不能处理事务了,但是至少不痛苦,不纠结,不难过,这就像甘心沉浸于醉意中的职场失意的人一样。但是,正当他以这种状态穿过村子往家里走的时候,村民老赵叫住了他:“老吴!老吴!你弄啥去呢?我跟邻居老张和后队的老钱商量好了,等来年你还带着我们种西瓜,但是得改改,老钱说,他侄子,住在离省城不远的一个镇上,也是种西瓜的,人家都是大棚种植,那样旱涝保收、稳当,明年你还带着我们!咱们也这样搞!一定能成!”因为文件刚下来,所以村民们还都不知道老吴已经卸任,所以老赵才会说这些话,而且老赵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闪着明朗的光,眼睛里是坚定的信心和对美好未来的期盼。老吴看着老赵这一副表情,听着老赵这掷地有声充满力量和信心的声音,想着老赵对他充满信任的说话内容,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回应道:“那是啊!我也正是这样筹划的,昨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南方的一个县就是这么搞的,这叫高效农业,明年咱们也得这么搞!一定这么搞!”老吴在说着这些话的中间热情洋溢,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已经忘记了自己卸任村主任这件事情了。但是,当他们对话结束,他独自往前走着,走了几步,他才又在脑子里回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村主任了,这个时候,他就开始越来越清醒,同时也越来越痛苦了:我是不是憨了?我怎么还要跟老赵说这些话?跟他交谈这些?我现在有资格吗?没有!我现在已经不是村主任了!无权过问村里的事、村民的事,我是一个废物了!无用的人了!我该干什么?该去哪里?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是我工作做得不够好吗?是的!我带着乡亲们栽了跟头,造成了他们的损失!我应该对此负责任!我应该受到惩罚,上级也正是因为这个事情惩罚我的,所以上级做的一点都不错,所以我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更不应该抱有什么幻想了!可是……对我这样的惩罚就能挽回相亲们的损失吗?不能!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补偿他们的损失呢?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哪还有什么办法!做村主任的时候都不能带领乡亲们致富更何况现在……我还哪有脸见他们呀!唉……我简直是一个窝囊透顶的人了!我实在是一无是处了现在!我真的是再也没脸面对乡亲们了!唉……
      老吴因为一个村民的信任和支持,引起了心里强烈的愧疚和自责,以至于快要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了,当他想到再没脸见相亲们的时候,自责和愧疚的情绪达到了极点,于是他回到家里,放下手里的文件,就直奔镇上的集市上去买了一顶麦秸草帽扣在头上了。为了能够让这帽子尽可能多遮住自己的脸,老吴把帽子使劲往下拉,拉到头顶到帽子的最里面才算罢休,这样以来,再加上这个帽子的宽大边沿,他的脸就完全被遮住了。
      从老吴的这一连串的心理动态以及他买帽子、买帽子之后戴帽子的方法来看,毫无疑问,是对村民的愧疚引起的他的深深的自责,让他觉得无脸面对村民,所以把买个帽子,然后把帽子戴在头上拉得老低,遮住脸。
      从老吴被老赵的话惊醒过来,到他去买帽子,再到戴上帽子回来,这中间,老吴的心理斗争一刻都没有停止过,而且这种斗争的结果就是,老吴在自责和愧疚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就神神叨叨接近新任村主任见到老吴时候老吴的状态了。
      到了晚饭时候,老吴还是把那草帽扣在头上,这就让她的老婆大为不解了:一个之前从来不戴帽子的人,为什么现在戴上了帽子?还要一直戴着?“你把它取下来吧。吃饭不方便。”老吴的妻子说老吴。
      老吴听从了妻子的话,但是他取帽子的动作慢吞吞的,取下帽子之后露出来的脸是木呆呆的,这一下,老吴的老婆发现问题了,发现不一样了;其实在这之前,在老吴拿着文件回来的当时她就觉出了异样,但是因为不一会儿老吴就离开了,所以她也没有发现太多变化,再者,当时老吴的自责和愧疚才刚刚开始发酵,还没有在老吴的脸上和身上反映出来太多的内容,所以她也看不到多少东西。现在不同了,这些心绪已经在他的脑子里斗争有小半天了,所以这斗争也就出来了一些结果,而这些结果在他的脸上、身上也反映出来了不少。
      因为老吴的老婆读过小学,所以常用的字认识一些,老吴带回家扔在桌子上的文件她已经看到了,而且在老吴从集市上回来以前她也想过了,她知道老吴毕生的追求就是现在的这个工作,知道失去这个工作、这个追求、这个理想对于老吴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基本能想象出来老吴在失去他为之奋斗大半生的理想的时候伤心、绝望的模样,但是当老吴脑子里的绝望情绪真正展现在脸上的时候,她还是大吃一惊,不太敢相信,她甚至想:如果我死去的那一天,他能伤心颓唐成这个样子,那我这一生也算是没有选错丈夫。
      当然,这个只是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这之后,剩下的,还是她对老吴的心疼、深沉的爱。“你怎么就成这个样子啦?这是个多大的官啊?就把你魂都勾走了?脊梁骨都折断了?”老吴的老婆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她不会用措辞准确规范的书面语去表达她的意思,不会说“失去理想”,也不会说“断送追求”,但是她用乡村人特有的质朴语言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真谛,而且还通俗易懂,这就像是静躺在老吴家院墙根下的石磙一样,质朴又实用,无声又厚重。
      老吴听着他老婆的话,毫无反应,在他老婆说话的过程中他一直是一脸木呆的表情没有变过,连眼睛也是黯淡无光的,看不出有任何思考的痕迹,很明显,他都没有听她老婆说的话。
      吃过饭之后,老吴也不像以前那样去看新闻联播了,也不看天气预报了,一屁股坐进带靠背的木椅子上就再不做其他任何事情了,甚至连蚊子咬他他都不带动弹了。最后,可能实在是困了,他才摇摇晃晃回屋睡觉去了,睡觉之前也没有忘记把帽子取下来放在床头顺手可以摸到的位置。
      虽然老吴在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个帽子取下来了,但是吃过饭后他就立刻戴上了,直到睡觉的时候才又取下来。这天晚上,在老吴一屁股坐到那个木椅子里以后,老吴的老婆站在他的旁边劝导了他很久,最后又从屋里搬出来椅子坐在他旁边劝他,但是从第二天老吴的情况来看,这一番持久的劝解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老吴的糟糕情况还在持续。
      老吴老婆的劝解之所以没有起到效果,并不是因为她不够了解老吴、不知道什么话能在这件事情上宽慰老吴的心,而是因为老吴在心里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了。自打毕业以后,甚至是进入师专以后,老吴都在为这件事、这个理想筹划,在一点一滴的预备,但是当最后达成并且眼看着干大半辈子了,眼看着理想圆满了,却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意外,所以他的伤心和绝望是可以被理解的,他不听老婆的劝阻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他是一个太理想化的人了,这种脾气和他的时运共同铸成了这一场悲剧。
      第二天,老吴照例是戴着帽子,照例是吃了饭就坐在椅子上发呆,唯一不同的就是,到了吃过午饭,老吴不像之前那样坐在院子里那一把木椅子上发呆了,而是坐在门口的石板凳上发呆了。新任村主任来到老吴家的时候他就正坐在这石板凳上呢,这个时候是下午五点多。
      新任村主任取下老吴头上的帽子,看到老吴睁着圆眼睛直直看着地上,眼睛里射出来的是复杂纠结的光、明暗交杂的光,但是阴暗占据了上风。新任村主任先是一下子呆住了,而后反应过来了。可是看着老吴这副模样,信任村主任想着,直入主题谈工作自然是不能成的。于是,信任村主任脑子飞快转动着、思考着,停了半分钟以后说道:“老吴!今天晚上咱们去喝酒吧?”
      老吴缓缓抬起了头,仿佛是这头太沉了,而脖子快要支撑不住头了,然后又停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喝酒?好!好呀!”老吴说喝酒两个字的时候还是轻描淡写、昏昏沉沉的状态,等到说两个“好”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放出来兴奋的光了,也不知道老吴这神经是怎么一回事,一阵一阵的,让人捉摸不透。
      既然老吴同意了,新村主任就走回去骑上他的摩托车又返回到老吴那。这个时候老吴已经脱掉了披在身上的外衣站在院子门口等着了,虽然衣服脱了,但是帽子还是实实在在扣在头上,严严实实挡着脸。
      在去往镇上的路上,还发生了一件意外,中途摩托车速度太快,老吴的帽子被呼呼的风刮飞了,原本老吴感觉帽子要被刮飞的时候反应过来了,只不过他的两只手抓着后面的扶手保证安全呢,等到他腾出来其中一只手试图摁住帽子的时候,帽子已经被掀离头顶了,所以他没有摁住。于是,老吴就一只手抓着头发赶紧大声说:“停一下!停住!我的帽子掉了!”虽然风声很大,但是新村主任的听力还不错,听到这话就减速换挡调头捡帽子去了。捡回来帽子以后,老吴照例是把帽子往头上扣到最里面,一只手摁着帽子,另外一只手抓住车后面的钢管架子,他们继续走了。
      到了镇上的饭店里,除了第一杯酒,剩下的酒,基本上都是老吴自己倒进去的。
      事情是这样的,新村主任给老吴倒上了第一杯,然后回手倒自己的酒,还没等他给自己的酒杯倒满,老吴就已经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了。新村主任见老吴这样,知道老吴因为降职的事还在难过,还处在精神比较混乱的情况下,但是,他出于心里对老吴的尊重还是给老吴倒满了酒,同时倒酒的时候密切注意着老吴的动作。果然不出新村主任预料,第二杯还没有倒满,老吴就又做出端杯子的预备动作了,新村主任倒满以后抢在老吴前面一把抓过了酒杯,捂在手心里,说道:“我请你喝酒,是尊重你,是有求于你,所以应该我自己先喝一杯,然后咱们再一起喝。”新村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把老吴的酒杯放到桌子底下,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站起身来一饮而尽,然后看着老吴,等着老吴说话。
      “是!你说的不错!”老吴说。
      新村主任听了老吴的答话,感觉老吴有点清醒了,于是就回手准备把自己那一杯酒再次满上。谁知道新村主任自己的那一杯刚刚倒满,老吴见他两只手都没有空,弯腰伸手到桌子对面新村主任的脚旁边抓住他的那一杯又一饮而尽了。因为这一次老吴是一边站起身体一边喝下去的,所以呛住了,咳了好一阵子,脸憋得通红,搞不清楚是喝酒上脸还是咳嗽导致了脸红。
      其实老吴并不擅长喝酒,而且只要一沾酒就脸红,这个事情新村主任之前也专门了解过。所以,这将近二两酒下来,老吴的脸已经红到脖子根儿上了,连眼珠子里都是红的了,甚至能清晰看见眼白里的血丝。这个时候新任村主任感觉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吴没有清醒,他还是在喝气酒,于是新村主任不再给老吴那个酒杯倒酒了。
      虽然新任村主任停住了喝酒这个事情,但是已经被老吴咽进肚子里的两杯酒在他胃里持续发酵,刺激着他的胃,同时也刺激、麻醉着他的神经。也许正因为老吴不擅长喝酒,所以他的身体对酒尤其敏感,只要受到一定量酒的刺激,他就会变得异常兴奋,就会话多,甚至会在说话的时候用夸张的肢体动作去帮助听话人理解他讲话的意思。
      新任村主任收了酒瓶以后,拿来了茶杯,他们开始喝茶、吃菜,吃过一会儿之后,老吴就慢慢兴奋起来了,几乎是忘了卸任村主任给他留下的痛苦了,他话变多了,表情也变得丰富了,手也变得随着说话而指来划去了,声调也变得高了,酒精刺激着他的声带,把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也更响亮了;除了这些,这酒还让他的眼睛里的光变得直直的,眼珠子红红的。在喝酒之前,理想的断送给老吴造成的痛苦让他变得沉默不语,喝酒之后,酒精的麻醉和刺激让他张开嘴说起话来了:“河滩村是个好地方,依水而建,依水而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多好!你来到这了,一定要好好干!一定要带着村民们过上好日子!”
      新村主任见老吴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赶紧接上了话:“是!一定好好干!一定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可是要怎么才能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呢?”新村主任用的是请教的口气,表示着他的诚意、谦恭和对老吴的尊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看着老吴,微低着头,真诚的意思写在脸上、写在眼睛里。
      这新任村主任才三十岁出头,是个生性踏实谦恭的人,所以虽然很年轻,却没有过分张扬自信的习惯,倒是处处显出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沉稳,他的性格跟老吴的踏实性格是很近似的,所以这使他们有了相互靠近、相互吸引的本质性的东西。
      要是往常,遇到年轻人用请教的口气跟老吴问问题,老吴一定会先谦虚一下,然后再倾尽所知进行解答——放在前面的谦虚并不是老吴的虚伪做作之举,而是他的踏实性格使然——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喝酒了,他神经受刺激了,他言语不太受自己控制了,所以他也忘记了那个必要的谦虚了,直接回答道:“要想富!先种瓜!一定要种瓜!要搞好农业基础设施,为西瓜的丰收提供保障,这样才能有种有收,才能保证致富!所以,明年还种瓜!但是!要……要盖大棚,要搞有机种植,要用牛屎当肥料,要提升品质,才能卖个好价钱!”老吴说这些话的时候,中间有点卡住了,所以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的,而且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响,以至于引起其他客人的侧目,不过因为老板娘和部分顾客都认识老吴,知道他是村长,老板娘也不去提醒老吴,认识老吴的顾客从他的语气中判断老吴已经喝醉了,所以也就没有跟他打招呼。
      不过客观说回来,这种因为喝醉在饭店里的吵闹声在镇上太常见了,他们不但声音响亮,如果是在夏天,喝到进入状态的时候还会甩掉上衣,光着膀子在那里划拳猜枚,猜枚的口诀会响彻一整个饭店;所以,这样看来,老吴的行为还不算很过分。
      在老吴说这些话的时候,新村主任频频点头。虽然新村主任也很清楚,老吴说的是醉话,但是他之所以相信,并且点头表示赞同,是基于三个事实:一是老吴讲话的内容,虽然老吴因为醉酒讲话声音硬、逻辑重复、神态夸张,但是老吴说的这些话恰恰都是他的心里话,是他最关心、觉得最重要的东西,毕竟酒后吐真言,原始的思维方式肯定是说自己最想说的话;二是他在上任之前对老吴的了解,上任之前他没有跟老吴有过交集,不知道关于老吴的任何事情,他是从外地派过来的,过来以后就通过村民的一些评论对老吴有了了解,通过从不同的人那里获取的关于老吴的内容,他总结的,或者说他对老吴的整体印象是老吴是一个性格实在的好村主任,是一个实实在在为村民着想、为村民办实事的好村主任,所以老吴喝醉酒说的这些话更印证了他对老吴的印象。
      老吴见新村主任一个劲儿的点头,他就更加兴奋了,他撸起来袖子,眼睛里放着光芒,仿佛自己真的已经做到、看到了一样,说道:“如果明年真能做成这样,那……那咱们村的西瓜一定能大获丰收,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一定能让村民的钱袋子因此而更鼓一些!那多好哇!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呐!”老吴虽然喝醉了,但是说出来的这几句话用词很准确,这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他的超常发挥。他说的“钱袋子更鼓”是很准确的,因为,村民们虽然连续经历了两年种西瓜的失败,造成了一些损失,但是,前些年开养殖场、建砖厂攒下了不少积蓄,而这两年的损失并没有触及之前积累下来的根基。
      新村主任被老吴声情并茂的表达引起了热情,并且深深被老吴的真挚情感打动了,特别是新村主任听到老吴的最后几句的时候,他心里非常明白,这是一个多年工作于基层的老干部对他所热爱的这一片土地、这一群村民的深沉、炽烈的爱——那多好哇……他们笑得多开心呐……新村主任看着老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被撸起来的格子外套,看着他粗糙的手指,看着他短的头发,看着他眼睛里射出来的真挚、热烈、执着,新村主任内心里翻涌的感动竟然差点使他的眼眶里涌出了些泪来,不过完全不至于装满眼眶,更不会涌出来,他低下头去,然后仰起脖子喝净了一满杯茶,然后弯下腰去把酒瓶子咣当一声蹲在桌子上了,他站着身体把空茶杯倒满酒,仰起脖子连续咽了几大口,一满杯酒被他喝净了。这白酒强烈的刺激性立刻就涨红了新村主任的脸,他也被呛住了,不过他压住了,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咳嗽,他虽然压住了咳嗽,但是眼眶里的泪却因为剧烈的咳嗽被憋出来了,它们顺着他的眼角往下流了一段就停住了,新村主任放下酒杯就赶紧去揉眼睛去了。
      在新村主任揉眼的这个间隙,老吴自己开始倒酒了。新村主任看到老吴倒酒,就去阻止他,但是老吴已经倒进去一半了,新村主任硬把酒瓶子夺回来了,然后老吴举杯就把那半杯酒喝光了。新村主任喝了那一大杯酒揉了眼睛并且从老吴手中夺过酒瓶以后就坐下去夹菜,发现菜所剩不多了,就叫来了老板,又点了两个菜。上了才,他们继续吃,一边吃一边继续讨论之前的话题。吃了一会儿,新村主任肚里的那一杯酒的酒劲儿也上来了,他的神经也开始变得迟钝了,眼神也开始变得晃来晃去了,脸也红得很了,说话也变得粗声粗气了,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就把放在桌子底下的酒瓶子又拿出来了,并且这一次是给他们俩都满上了,然后,他们俩还碰了杯,脸上带着红堂堂的笑容,一起仰脖子干杯了。然后,他们俩又吃了几筷子菜,他又拿起了酒瓶子,这一次新村主任甚至是先给老吴倒酒了,因为他已经完全醉了,忘记了老吴不能喝酒、不爱喝酒,忘记了自己最开始为什么把酒瓶子放在桌子底下了。但是,这酒还没有把杯子满上,就倒净了。之后新村主任又摇摇晃晃走到里头去,跟老板又要了一瓶酒。接着,他给老吴倒满,又给自己倒满,他们碰杯,一起干杯,就继续吃菜、喝酒。
      第二瓶喝完以后,新村主任在迷迷瞪瞪中结了账,就摇摇晃晃走出了饭店,他们从天将黑喝到了快九点。他们走到了摩托车旁边,新村主任竟然还跨上去了,发动了摩托车,老吴竟然也奇迹般坐上了。然后他们开始走了,新村主任因为醉意,油门时大时小,车头还会小幅度摇晃,不过还好,走了一段,没有发生什么事。当他俩走到镇上的主路和通往村里的路的交叉口的时候,新村主任因为转方向太迟,摩托车窜到路转角处的沟里去了,不过还好沟里都是麦秸和高高的杂草,而且沟很浅,里面没有水,所以他们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摩托压住、砸住,摩托车躺在沟靠近田里的那一侧,而他们俩躺在沟正中间厚厚的麦秸和草上,竟然呼呼睡去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被夏季清晨的凉气冻醒了,老吴先醒来的,他醒来以后站起身来,用手使劲儿搓搓脸,脸上和眉毛上冰凉的露水让他彻底清醒了,然后他拍醒了新村主任,他们向村子里去了。
      自打这以后,他们俩结下了深厚的交情,而这个因喝酒露宿野外的事情,也成为了村子里的笑谈。也是自打那以后,老吴的发呆习惯和颓丧状态改观了不少。
      虽然这以后老吴的整体状态有所改观,但是当他独处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是常常会陷入绝望和挫败中无法自拔。当然,即使老吴陷入这样的状态,也不像最开始那样那么严重了,不会再坐在他家院子的木椅子上或者他家门前的石板凳上一坐就是一天了。老吴会站在村子西瓜地的田埂上,自打那一次喝酒归来之后他就生出了一个习惯,就是经常去村里的西瓜地里去转悠,他还是一直戴着他那一顶麦秸帽,还是把帽檐压到最低,还是久久凝望着那瓜田。有很多时候天空飘着小雨,他还在田埂上转悠,或者是孤独立在那里。
      这一年,因为吸取了前两年的经验,村民们搭起了大棚,用上了养殖场里动物排出来的粪便发酵的有机肥,所以大获成功。当村民们在田间地头对今年的丰收彼此道贺的时候,老吴还在默默摘西瓜、往地头搬运西瓜,默默守望着这一片西瓜地。
      再后来,过了有些年头,也就是胡小木他们路过这里的前一年,村里借着国家扶贫的东风搞起来了生态农场,办起来了西瓜采摘节,在河岸边搞起来了西瓜主题公园,河里放了游船,融农耕体验、观光旅游、节庆活动为一体西瓜经济让这村子达到了空前火热的地步。后来,这里被评为全国乡村发展示范点,由村委会提出申请,经上级批准,村名由原来的河滩村改成了现在的西瓜滩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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