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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西瓜滩见闻 ...

  •   胡小木和周华祥走进西瓜滩村子的时候是将近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从上朝下晒着这村子,路上断断续续有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老婆赶集回来的老人。
      他们两个穿过村子,来到村子背后的河滩。河滩很宽、很长,地势低平开阔,地上像往年一样全部种着西瓜,一大片,一眼望过去颇有些壮观的意思。
      西瓜地是用长长的木栅栏围起来的,栅栏的造型整齐美观。每隔不远,栅栏上有一个门,门头上挂着牌匾“XX西瓜采摘园”。有的园子里还设有餐厅,有的园子里设有厂房,餐厅是供游人用餐的,厂房是用来生产西瓜酱的。
      在西瓜地和河岸接近的地方,是一个长带状的沿河公园。公园里有一团一团高高耸起的绿化树,绿树中间掩映着弯曲的小路,路上铺着红色的地砖。小路通往河边的一块高地,高地上建有一个亭子,亭子的屋顶是半个西瓜扣着的造型,屋顶上还有绿色和黑色相间的涂漆,甚是逼真。出了亭子再往北,就到河边了,河边架着一排松木板支起来的码头,码头上有一排长长的亭子,亭子下有一排长椅,这是供游人钓鱼用的钓鱼亭。
      此时的西瓜正值长果期,秧苗也正盛,它们的藤蔓和叶子把河边的沙土地盖得严严实实;它们的叶子拼命吸收着阳光、根拼命吸收着营养和水分、茎以最快速度传输着营养,它们密切配合,为迅速鼓胀起来的果子填充浆液。这个时候阳光正盛,它晒得西瓜叶子反着光,在微风中摇摆,仿佛在向路人眨眼睛。
      他们两个走出村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景象。胡小木因为见惯了大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流入水的繁华,所以对于这村子展现出来的一丁点繁华意思并不怎么感兴趣,倒是被那旺盛的、绿油油的瓜秧子吸引住了。一路上走到现在,胡小木也见过好多次西瓜地了,但是瓜秧长势这么好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忍不住蹲下身去,掰下来一个叶片放在鼻孔下面闻着它的清香,叶子上细细的绒毛扎得他的上嘴唇痒痒的,他不自觉咧开嘴笑了。
      胡小木站起身以后,他们就继续往前走了。脚下是一条直往北去的出村的水泥路,这路在前面直直穿过河滩,越过河面,直通到河对岸去了。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了没多远,就在路上遇见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就是老吴。
      虽然他们遇见了彼此,但是他们并不相识。老吴是面对着西瓜地站着的,当他们相遇的时候,老吴是背对着他们两个的,正巧这个时候胡小木和周华祥的前面迎面开来了一辆电动三轮。
      驾着电动三轮车迎面而来的也是一个老头。这个驾车的老头是花白的头发,头发很短,贴着两鬓和后脑勺长,头顶和前额基本上已经没有头发了,这些没有头发的部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到它的人总会以为上面是打了一层蜡。虽然这老头的头发已经因为年迈而所剩不多,但是他的胡子却很旺盛,其实也不一定是旺盛,或许是他年轻时候慢慢积累下来的,总之,他的下巴上有一把很粗实的山羊胡。这胡子的造型很美,这种美不是大多数人认为的艺术家下巴上的胡子的艺术气息、艺术美感,而是它的独特造型以及它和主人的脸型、发型放在一起产生的独有的美感。从整体外形来看这胡子俨然一座姿态端正、左右对称的山峰,从中线的峰尖劈开左右对称,当然这是一座倒立的山峰,它因为这精准的对称,显出了别样的美感,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从这胡子和这主人的脸型、发型的拼凑效果来看,是这样的,他是一个瓜子脸型,或者说比瓜子脸型下端还要尖一点的一种脸型,之所以会尖,原因就是他脸太瘦了,以至于两边塌陷下来了,他的发型要从他的头说起,因为头比较小,头发又少又短,所以显得头更小了,这种情况下,再跟他的粗实的山羊胡拼凑在一起,整体就显出了头重脚轻的视觉感,胡子很粗、很大、很长,脸、头、头发却那么一点点,这在整体上给人一种滑稽的喜感。
      老头驾的车子后斗里坐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坐在车厢里临时放的带靠背的木椅子上。这老太太也是花白头发,脸上爬满了皱纹,整张脸像揉皱的报纸一般,头顶着一个摩登风格的花边帽子,用来遮阳。她双手紧紧抓着车两边的车帮,很明显,这原因是这水泥路虽然结实却并不太平整,有肉眼不太能见的坑坑,再加上水泥质地坚硬,速度快的时候总是会有连续不断的小颠簸;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经不起颠簸,坐骨和坚硬的木头直接碰撞引起的疼痛总是不好受的。
      驾车的老头路过老吴旁边的时候,减慢速度并且有停下来的意思,脸朝着老吴说道:“老吴!回去吧!天已经很热了!”这老头见老吴不吭声也不看他,就没有停下来,拧油门加速走了,车子猛地冲起来的时候,他的粗实的胡子被气流吹得往后弯了一下又支棱直了。
      这个时候胡小木扬起脸来对周华祥说:“这个人怪怪的,人家跟他打招呼,他竟然头也不抬。”
      “是吗?这世上每个人都是怪人吧!”周华祥用带着伤感的口气说了这句话。
      开始的时候胡小木还以为天太热所以才使周华祥变得这样有气无力,连语声都充满了疲惫,当他仔细看着周华祥的眼睛和脸的时候,他知道不全是因为炎热的天气了。他在想这眼前的景象是勾起来了周华祥怎样的伤感回忆,他想问,但是他又看看周华祥的眼睛,最终没有张开口。
      其实现在周华祥的脑子里翻过的一幕一幕,是他独自拾荒为生的前一段时光,那个时候他刚刚经历了死儿子、跑老婆、女儿失踪的不幸,这让他一时心如死灰。现在,当他再一次回忆起来那一段时光,他慢慢又陷入了心如死灰的状态,这如死灰一般的内心状态从他行走着的身影散发出来,那身影尽是孤独、倔强,混合着不能言说的深重悲伤,让再亲的人都不敢靠近、不敢触碰。
      周华祥自己并不能看见此时他的身影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但是当他看到老吴立在瓜田里的孤独、悲伤的身影的时候,他不自觉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孤独立在自家空荡荡的院门前的身影,这是一种相似经历造成的心理状态以及外在表现的无形的呼应、抽象的感召,这种呼应和感召基于他们两个人相似的不幸经历,以及这不幸经历造成的心理创伤,以及这心理创伤外化表现于这身影。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往前走去了,他们走在桥上,穿过了河。桥很长,但是河面并不特别宽,桥有五分之四的长度都是架在河滩上的,而不是架在河面上。他们走到河对岸的时候,有一座尖顶房顶上的烟囱里已经扬起了炊烟。这座尖顶的房子屋顶盖着老式的黑瓦,现在,一般也只有这种老式的瓦房里才会有土灶台、烟囱了,才能扬起炊烟。
      胡小木和周华祥来到河对岸以后碰到的第一个物件就是架在桥尽头的拱形铁架子,上面挂着几个用铁皮制成的大字——河北村欢迎您。胡小木并没有仰头看这几个字,因为周华祥的沉重心情影响了他,让他也情绪低落了。从路过老吴到现在,胡小木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周华祥究竟是联想到了什么,才会这般黯然神伤,但是他始终没有想出来答案。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这一阵已经把周华祥给他讲的一些事情忘记了,他已经忘记了在他和周华祥相遇的第一个晚上周华祥给他讲的种种过往,忘记了周华祥曾经遭遇过的死儿子、跑妻子、女儿失踪的不幸。胡小木苦苦思索着,在走到桥尽头以后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他是在找老吴的身影,也是在找使他内心困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他远远看见河对岸的老吴了,老吴还立在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姿势,还是一动不动,他看见了老吴的身影,但是没有在老吴的身影上找到使他内心困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默默走着,穿过那个写着村名的铁架子,桥头有一户人家,掩映在丛丛绿树之中,这一户人家的房子,也这就是那一座、这个村子里唯一一座房顶上扬起炊烟的房子。
      路两旁出现了高大茂盛的树,树的一层一层的枝叶把路遮挡住了大半,这一段阴凉让他们舒服多了。因为这一家宅子往路旁边退了一段距离,再加上浓密的树的遮挡,一直走到跟前周华祥和胡小木才发现通往这房子的路。
      一条羊肠小路通进院子里,羊肠小路上空严严实实盖着树的枝和叶,羊肠小路成了一个通往院子里的隧道的样子。羊场小路上歪歪斜斜躺着一些半块儿砖和碎砖,它们深深嵌在泥土里。路两边不常被人踩的地方长着浅绿色的青苔。院子的大门并没有门头,残破的红砖院墙摇摇欲倒,有好几道宽的裂缝把墙分成了几段,墙头上仙人掌的黄花开得正盛,与这房子的破败沉寂的景象有着别样的和谐。这院墙以及羊肠小路上的红砖就是西瓜滩村的砖窑烧出来的。他们刚路过那个羊肠小路路口的时候,突然从院子里冲出来了一条狗,这狗一路冲过来,一路狂吠,冲到半道的时候,一个老太太的喝声使它减慢了速度,然后,一个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的银白头发的老太太挪动着有些吃力的碎步出来了。老太太刚走出大门,就用拐杖重重敲了一下地,又喝了一声,然后那狗就摇着尾巴返回去了,在主人的脚四周摇着尾巴转圈。
      胡小木和周华祥看着院子的主人出来了,停住了脚步。老太太慢慢走到他们跟前,佝偻着腰仰着头说道:“你们大中午的不在家吃饭,还这一身打扮,你们是不是来找饭吃的?”老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唾沫星子从漏风的豁牙里蹦出来,不过因为老太太佝偻得厉害,他们高低差距大,所以这唾沫星子并没有从老太太宽大的牙缝里蹦到他们的脸上和身上。
      周华祥好像还是沉浸在刚才的哀伤里,另外,炎热的天气让他越来越衰弱,所以还是胡小木的反应快一些,他往前跨一步,微低着头对女主人说:“是的,我们是外地的,一路走过来的,路过这里,现在确实是饿了。”
      “那你们进来吧。”老太太说完,用迟钝的动作转回身,像出来时候那样往回走。
      他们跟在老太太身后进了院子。院子里很简单,平坦的泥土地上生着青苔,正中间是一个青石大碾盘;院子靠东墙一半是破旧石棉瓦和木杠子搭建的棚子,另一半靠墙种着一棵桃树和一棵葡萄树,葡萄树爬在棚子上;靠西墙一半是空着的,用砖墙围住,另外一半是一间红砖和黑瓦建成的厨房,厨房因为年久失修一些瓦片已经滑落,黄蒿和牛筋草从滑落的瓦的缝隙里长出来。除了这些,就是厨房门口靠墙放的水缸了,这个水缸不小,胡小木揭开木盖子看到里面还有大半缸水。整个院子平坦洁净,没有杂草,没有垃圾,只有青苔和泥土。
      这个宅子的正屋只有一间,而且宽度很窄,只能放下一张床和几把椅子,所以这个正屋跟这个大院子相比就显得更小了,而这个院子也显得更加空旷了。
      老太太让他们去正屋里坐,然后自己进了厨房。但是胡小木并没有坐在正屋,他先是跳到碾盘上吊着腿坐了一下,又跳下来,也进厨房去了。他帮着老太太往早上的剩菜里加了水,把馍摆在锅一圈,然后点火烧锅了。
      在他们俩吃饭的中间,老太太坐在旁边讲了很多话。她问他们从哪来要到哪去,他们两个对于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老太太的谈兴,她说起了自己,说起了自己的身世经历,慢慢道来,但是却不停歇。这让胡小木想到了这老太太可能是一个人住这太无聊了,现在难得有人说话,所以话就比较多,想到这个,他忽然联想起来西瓜田边那个奇怪的人了,于是他就在老太太停顿的中间问道:“河对岸的村子,我们刚才路过的时候,西瓜地边站着一个奇怪的老头,他总是站在那,别人叫他他也不吭,现在还在那站着呢!他恐怕是个傻子吧?”
      “我知道你说的,我不用出去看我就知道你说的是老吴,他才不是傻子呢!想当年他可是响彻这十里八村的风云人物!他带着乡亲们搞养殖、建砖厂、种西瓜,这前两样都弄得像模像样,到了这第三样,因为连续的坏年成,没搞好,然后接着又把他的村主任的官给罢了,换了新人了,他就好像因为这两个事受刺激了,就有点神经不正常了,就整天自己站在西瓜地里发呆了。唉……这人呐!怎么说呢……怎么过都是一辈子,没想到当年这么风光的人老了老了变这样了……”
      接下来,这老太太还详细说了老吴当年带着村民种西瓜的两次失败。说完两次失败以后她停了一会儿又说:“如果那个新的村主任在晚来一年,让这第三次种西瓜的事情还由老吴来带着村民们完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老吴应该就不会因此而精神受挫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然后,老太太又说,在新村主任刚来村的那一段,从那一次新村主任请老吴喝酒以后,老吴似乎慢慢就好了,整天帮着新村主任为种瓜的事出谋划策、跑前跑后,再正常没有了,可是等到西瓜真正丰收的时候,村民们都笑得合不拢嘴,他却站在西瓜地里看着村民们忙着收,一站就是半天,这个时候村民和他的家人才又发现他似乎又犯病了。
      然后老太太越说兴致越高,就用手比划着说起了西瓜滩村借着扶贫的机会搞西瓜节、建生态农旅游农场、修沿河公园。紧接着她又说,据传,旅游农场的落成仪式和沿河公园的落成仪式老吴都没有参加,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西瓜地里静静立着,而是坐在自家门口的青石板凳上默默流泪,因为他老是戴着个草帽,所以一开始家人并没有发现他流泪,直到吃饭的时候看到他脸上的泪痕才知道的。
      “对了!你说他戴着草帽那就确定无疑是他了,因为我们上午遇到他的时候,他也是戴着一顶草帽,麦秸秆编的那种草帽。”胡小木听到这里突然打断老太太的话眼睛里闪着光说道。
      “他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把草帽压得很低?”老太太问胡小木。
      “好像是吧,我也没注意,应该是的。”胡小木回答说。
      “那——估计他的这个病这一辈子是好不了了!”老太太用之前从来没有用过的坚定的语气说。
      “为什么?你从哪里这么肯定判断?”胡小木问老太太。
      “不为什么。就从他压低的帽子就能判断。”老太太回答说,语气比刚才更加坚定了。
      胡小木听着她的语气,看着她的表情,没有再问了。再后来,胡小木和老太太还详细谈到了西瓜滩村的生态旅游农场和沿河公园。胡小木说他远远看到了公园,只不过天太热了,所以并没有走进去看。
      在胡小木和周华祥告别了老太太继续赶路以后,胡小木对老太太关于老吴的讲述在脑子里一点一点回忆,这所有的关于老吴的故事,让他最深刻记着的,是老太太说老吴在公园落成以及旅游生态农场建成的时候在家独自流泪,胡小木想到这个就会生出疑问来:老吴究竟是为谁而哭呢?他究竟又是为什么而哭呢?是哭自己的不幸遭遇呢?还是哭村民们越来越好的日子呢?是伤心委屈的哭呢?还是喜极而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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