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一座本丸》暮時微雨

95、最后的告别

　　1868年5月，浅草今户。

　　“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呢。”

　　“是的呢，太阳暖暖的，风也很舒服……”小女孩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阿姐我们接下来去干什么？”

　　“让我看看……”被唤作阿姐的姑娘伸出一根指头，“院子里的花需要修剪和浇灌，还有、”

　　还没有清点完，只听身边的小女孩一声惊呼，“哎呀，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她抬头一看，果然是那位借住在主家这里的贵客。

　　这位客人大约是四个月前来的，看着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在松本大人面前却一点都不露怯，来时穿着一件青色的羽织，袖口和衣摆边缘绘着白色的山纹青底山纹的羽织，很特殊的图案，她只看了一眼就记了下来，可在那之后却再没有见少年穿过。

　　她还听说，少年在来这里之前是一位很厉害的剑客，很多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剑客，在她的印象里，这些人都是些把脑袋挂在刀口的亡命徒，可怕得很，脾气暴虐，动不动就会杀人，

　　可这少年样貌清秀，气息平和，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脸上还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和她知道的那些剑客一点也不一样，

　　这样的人，也会拿起刀来杀人吗？

　　在她愣怔的时候，小女孩已经跑过去扶着少年的胳膊，“冲田大人，您身体弱，可不能吹风，万一着了凉，会难受很久，还得喝很苦很苦的药。”

　　边说着，她边狠狠皱起了眉，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讨厌黑乎乎的药汁。

　　“不碍事，小星，咳、咳咳、在屋里呆、咳、呆久了有点闷，咳咳、咳、想出来、透、咳咳咳、透透气。桃子姐姐也在啊。”少年，也就是借助在松本家的冲田总司用力按紧胸口，压着嗓子努力眼下喉咙里翻涌的瘙痒，短短一句话说得十分艰难。

　　他不着急，一边的小星已经在急得团团转了：“您快别说了，省省力气。那边有放在院子里的石头桌椅，位置刚好能晒到太阳，我扶您过去坐会儿。”

　　“那就、咳、麻烦小星了。”冲田总司微笑着谢道。

　　少年的笑容干净又轻快，如同一缕温柔的风扑在脸颊，叫小星不自觉耳朵一红，视线飘忽不敢再和少年对视，“就、就算冲田大人这么说，也不能在外面坐太久，医生叮嘱过，您身体弱，受不住风的。”

　　冲田总司点头道谢，心中漫过一声无奈的苦笑。身体弱，这三个字居然也能被拿来用在他这个杀人无数的新选组第一番队队长身上，

　　可小星确实没说错。

　　养病的日子里，他咬着牙把苦涩的药当水喝，欺骗自己做着身体痊愈重新回到新选组和大家并肩作战的梦，却也改变不了他的病无药可治的绝望现实。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他的身体一日日衰竭下去，到现在，手腕软弱无力到恐怕连一把木刀都拿不起来。

　　备受伤病折磨的日子，唯有时不时自远方传来的一两封书信是他唯一的慰藉，然而自上一回收到近藤桑的信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收到那两个人的消息了。

　　正想得入神，喉咙里忽然涌上一股汹涌的痒意，他按捺不住，捂着嘴呛出一连串激烈的咳嗽。

　　“冲田大人！”小星慌慌张张地递上手帕，看到少年的掌心没有咳出的血这才把心放回胸腔里。

　　“别、担心、”冲田总司想要安慰小姑娘，可刚才咳得太厉害，震得胸肺一阵阵抽痛，实在没多少说话的力气，他惨白的脸上泛着一阵不正常的潮红，低头盯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掌，眼底闪过一丝不甘的苦涩。

　　恍惚中，他感觉肩上一沉，抬头看去，是桃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拿来一件羽织，正披在他的身上，见他看过去，桃子柔柔地笑了一下，眼中满是关心，“冲田大人，小心着凉。”

　　冲田总司点头。

　　暂居在这里养病的日子，他受小星和桃子姐妹俩的照顾良多，对这份纯粹的关心，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桃子还要去忙别的事情，留下小星陪在一旁。

　　小姑娘坐在冲田总司的身边，胳膊支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少年。病痛的折磨让少年不可避免地一日日消瘦下去，但少年的眼睛却依旧如来时那样透亮。顺着对方的视线，小星看到了一丛开在墙角的花，她眼神一亮，“冲田大人想要什么？我给您摘来。”

　　冲田总司摇了摇脑袋，“摘下来的花就开不长了。”

　　“不会的，桃子姐姐教过我一个办法，把花瓶里接一点水，再把花插进去，哪怕离开土壤也可以开好多天……”小星兴致勃勃地分享自己学来的小窍门，目光触及微笑倾听的少年时她话音一顿，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冲田大人现在心情不是很好，

　　“……冲田大人在不开心吗？”

　　没想到小姑娘会这么敏锐，冲田总司稍微吃了一惊，挑了挑眉毛，反问道，“小星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小星歪着脑袋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因为冲田大人平时一直都是呆在屋子里养病的，今天却坚持要晒太阳？”

　　在她的印象里，冲田总司是那种会听从医嘱乖乖吃药、最受医生欢迎的病人，很少需要别人操心，和今天有点点倔强的冲田大人很不一样呢。

　　“这个嘛……是因为今天天气很好，”冲田总司笑眯眯地说，“感觉是个很适合和朋友重逢的日子。”

　　“诶？冲田大人的朋友？”

　　小星脑海中浮现出曾见过的两个腰间悬挂着刀的男人，一个总是紧绷着表情，冷冰冰让人完全不敢靠近，一个国字脸，看起来就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冲田大人说的朋友会是他们吗？说起来，他们是不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来看望过冲田大人了？

　　“啊，他们来了。”

　　少年的话让小星好奇地望向门口，

　　出乎预料的，站在那儿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四个样貌各有特色、却同样好看的、

　　剑士？

　　小星注意到这些人的身上都带着武器。

　　“冲田君！”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着青底山纹羽织的剑士很激动地朝这边跑了过来，听语气，和冲田大人很熟悉的样子，

　　这不是她能够介入的世界，小星站起身，朝冲田总司行了个礼，“我去拿些茶水点心过来。”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尊贵的客人出了门。

　　即将离开之时，小星回过头去，向冲田总司看了一眼。少年被簇拥在最中间，正微笑地望着来客在他的面前闹做一团，

　　那样轻松惬意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模样。

　　“冲田君！”

　　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为了争最靠近冲田总司的位置而反目成仇，偷偷摸摸给对方使起绊子来那是毫不留情，奈何两个人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根本破不了招，

　　教出这两个学生地老师本师笑眯眯地把两个人自以为隐蔽的招式都瞧在眼里，“安定和清光还是这么有精神呐。”

　　“我才没有！”红色和蓝色的打刀付丧神异口同声，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带上嫌弃的表情做出“远离”的动作，暗地里却都没放弃往冲田总司身边凑的目的，眼看新一轮的较劲就要上演，冲田总司伸出手，分给一人一个摸摸头，只是稍稍出手就让针尖对麦芒的两把刀再起不能。

　　被一招解决的大和守安定：哼，看在冲田君的面子上就暂时放过你了！

　　被同一招解决的加州清光：这话该我来说才对吧！

　　两个人斗牛一样瞪着对面不肯率先移开视线，瞪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头，“噗嗤”的笑声中，光速和好的红蓝打刀一起凑到冲田总司的跟前，“冲田君，好久不见。”

　　按照这条时间线来算，他们和冲田总司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池田屋事件，在那之后第一部队疲于应对时间溯行军的攻势，

　　无论对于刀剑男士，还是对于冲田总司，这一次见面都可以称得上是一句“好久不见”。

　　“……冲田君你是不知道，土方先生可厉害了，他……”

　　“……新选组……成功……”

　　“……那些敌人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鬼之副长……”

　　刀剑付丧神们把分别后的经历挑挑拣拣，捡出能说的那一部分绘声绘色讲给冲田总司听，

　　因病被迫困在这小小一座院子里的冲田总司笑着听那些惊险刺激险象跌生的故事，久违的再一次感受到了他还在新选组时，听手下的剑士们吹着牛皮聊天打诨的感觉。

　　他们彼此都清楚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于是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些沉重的、不合时宜的话题，想让这段珍贵的轻松时光长一点，再长一点。

　　然而现实总是无情，流淌的时间更是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在太阳升到高天的顶点，大多数时间都在微笑着倾听的冲田总司叹了一口气，让热闹的气氛为之一滞，加州清光低着头，惴惴不安地捏着本体，不敢去看旧主的目光，大和守安定咬紧了嘴唇，眼神闪烁，

　　从头到尾只做附和、特地把相处的机会都让给冲田组的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更是缄默不语。

　　“近藤桑，他还好吗？”冲田总司问道。

　　沉默，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让人窒息。

　　竭力粉饰的欢乐被毫不留情地撕碎，暴露出被掩盖起来的、残忍的现实。

　　就在一个月前，近藤勇被抓、斩首示众，头颅被悬挂在三条河原，

　　土方岁三拼死抢回首级，带领新选组残余剑士溃散而逃，土方岁三本人更是被流弹所伤，不得不转道会津修养，至今都没有痊愈，

　　而冲田总司，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或是明天，

　　或是后天。

　　他们要怎么把这样惨淡的事实告诉眼前已经时日不多的冲田总司呢？

　　至少，在场的这些刀剑付丧神们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于是唯有沉默，

　　只有沉默。

　　然而沉默本身就已经是回答，

　　从刀剑付丧神的刻意回避中猜到近藤勇或许出了事，眼下这一猜测得到了又一次证实，冲田总司心脏一阵绞痛，胸口翻涌的疼仿佛化作一把烈火，灼烧着他的心，“……是吗……我、……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夺走了他的呼吸。

　　“冲田君！”

　　红色和蓝色的少年慌乱扶助旧主的肩膀，手掌下消瘦到硌手的身体让他们心里更加慌乱。

　　“我、咳咳、没事，老毛病了。”总算顺过气的冲田总司直起身，脸上带着病态而不祥的嫣红，眼神恍惚，不再言语。

　　这样消沉的神情让从来都没见过冲田总司这副模样的加州清光彻底慌了神，

　　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求助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好友，

　　接收到目光的大和守安定咬紧了牙，忽地上前一步，“冲田君，如果、如果你还有什么话想带给他们、”

　　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过去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冲田君被病痛折磨走到最后，却什么都做不到，

　　现在的他还是治不了冲田君的病，也救不了冲田君的命，

　　可至少他可以做些什么！他必须做些什么！

　　冲田总司愣了一下，

　　他们，很明显是指近藤勇和土方岁三，可如果近藤桑已经出事了，又要怎么、

　　在触及大和守安定坚定到透出些许偏执的目光时，冲田总司恍然，

　　原来是这样，

　　但是，

　　冲田总司摇头拒绝了，他不愿去为难他的刀，也没有这个必要，“我知道你们可以跨越时间，安定，”

　　少年笑了起来，“但是我从来都没收到你转达的话，我想，近藤桑和土方桑也不会收到。”

　　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过去已经给出了回答。

　　从江户到京都，再到会津和如今的浅草，一路走来艰险无数，或胜利或失败，无数的选择将他引向现在的结局，但当他回头去看，这条路上的每一步他都无愧于心，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是否预知未来，他的选择从来都不会改变。

　　“今天能见到你们真的很开心……我有些累了。”

　　冲田总司疲惫地阖上双眼。

　　最后望一眼旧主，第一部队安静地离开这处重新归于沉寂的院子。

　　两日后，

　　狐大助带来消息，“确认冲田总司病逝，已向审神者大人确认结果，第一部队任务完成，可以返程。”

　　第一部队的刀剑男士们远远眺望着升起白幡的院子，

　　良久，

　　压抑的呜咽响起，逐渐放大，

　　直至痛苦的哭泣惊起天边的飞鸟，

　　许久都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