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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玩物 ...

  •   张先坐在离昆仑台最近的位置,身后是蓬莱的引路人——有他认识的,譬如陆诩,更多的他已经不认识了。

      人世的变迁总快过沧海桑田,纵使有天纵英才最多也不过百年。强如秦晴,不也早早去了吗?如今若在蓬莱提起这个女人,只怕很少有人能说清她的来历了。

      张先不大看得起林逢,他懦弱无能,没有男子的担当和气魄,只知道做些女人的勾当,昆仑在他的统治下可以说是一盘散沙。但场面上的话要说,他不得不维护着蓬莱和昆仑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尽管二者的敌对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大约社会就是由心照不宣的虚与委蛇组成。

      林逢赤着脚走向观景台,白色的长袍拖在泥沙之中,不染尘埃。陆天泽远远地就朝他挥手,鲜活的笑意是那样真实,让人不禁泪下。

      至少,隐在暗处的女人潸然泪下。她的手腕系着一枚山鬼的花钱。红石夫人蒙着脸来到她身后,只露出那双尖锐刻薄的眼睛:“你在犹豫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参与到我们的计划当中,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不,从秦晴死的那天,陆天泽就已经不是孩子了。”红石夫人揭下面纱,冷笑着问,“你可怜他,谁来可怜你呢?再说,都走到这一步了,你真的能因为可怜他是个孩子就放弃一切吗?
      “既然早就下定决心,就收起你这副伤春悲秋的嘴脸吧。秦晴,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不要辜负这个名字,更不要辜负送给你这个名字的人。”

      秦晴回道:“我都明白的。”

      有个女人告诉我,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我能活下来。我那时还不记得,我只是凭借本能拼命地活。

      可是,我还是没能活下来。

      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她长长的头发,和抱起我时胸前垂落的山鬼钱。她说,她把她的名字送给我;她说,她真的希望我能活下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世间,是落下的铁锤。原来我真的,没能活下来。

      她叫秦晴,我也是。

      秦晴苦笑着看向观景台,她知道那里面站着那个女人的孩子,那个寄托了无数人希望的孩子。可是,对于孩子本人而言,这是同一场悲剧的重演。对蓬莱,对她们这些打着复仇旗号伤害无辜者的人,他一定会失望的吧。

      他的母亲决定牺牲他的那天,他只是襁褓中的婴儿。

      陆天泽急不可耐地跑向林逢,却被完吾阻挡:“你发疯了?让张先看见你在这儿,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他是大人物,哪里记得住我?”

      林逢倒是自己提着抖开的裙摆,像神仙一样腾空而起又轻轻落下,堆叠的裙摆挤挤挨挨地拥着陆天泽,就好似天使的羽翼搂住了他的信徒。

      “好不好看?”林逢笑着凑到他面前,亮晶晶的螺钿在脸上一闪一闪的,连睫毛上也落着一两点。

      当着众人的面,陆天泽从耳尖到脖颈红了一大片,嗫嚅着:“好看。”过了会儿又觉得那里不妥,清了清嗓子大了点声:“好看,真的好看。”

      他怕自己的回答不够真诚,怕自己眼里的惊艳不够清晰,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放到林逢的手里,让他看看自己心里是不是全都印满了他的样子。他唯恐自己在众人面前一时的胆怯会让林逢失落,会让林逢误以为自己不够喜欢。

      陆天泽太喜欢他了。如果月光是具象的,那林逢就是月光。世间的动物会爱上月光,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所以,我爱上你,是理所当然的。

      戴榆起身下楼,娉娉袅袅地走上了祭台,让本欲离开的蓬莱众人又不得不坐了回去。

      张先右手边侍立的女人远远地朝戴榆欠身:“大祭已毕,我们不便叨扰昆仑诸位,在此请辞。”

      “我们方便得很。”完吾翻身跳下观景台,细细打量了一番说话的女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连着笑了好几声才说,“刚才的大祭是为了祝贺我们共同的前辈姜瑶悬崖撒手,大家好不容易聚一聚,这会儿就散不是白来一趟嘛。咱们也该趁这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说心里话,不是吗?”

      完吾离得近,张先皱着眉往后躲了躲:“这什么味道,真是恶心。”

      完吾还没说话,戴榆先变了脸色:“我还想给你点面子,你倒是不装了。果然是皇帝做久了,忘了自己到底配不配。”

      张先稳如泰山,不卑不亢:“我配不配,自有后世评说,你我说了都不算。”

      “也是啊。”戴榆感叹完转而问起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那柳小姐呢?‘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这沉入水中的璧玉究竟是您,还是另有其人呢?”

      没等柳沉璧回答,戴榆又接着说道:“可见配与不配,时人早有定论,谁是谁非大家心里有数。你瞧瞧,你说的话连自己都未必信,何况旁人呢?”

      张先摩挲着椅子扶手上的龙头雕花,缓缓问道:“那您有何赐教?”

      戴榆又和善起来:“赐教不敢当,只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想请教一下——您说这莲子的心苦不苦呢?”

      张先反问:“怜子辛苦,难道不是慈悲吗?”

      “那女呢?”

      柳沉璧听懂了其中的机锋,脸色煞白。林逢隔老远看见,便问:“这柳沉璧我倒没怎么见过,她什么时候得罪的妹妹啊?”

      春姑摇头:“您的妹妹您心里清楚得很,别说外人了,咱们一个不小心一天也要得罪个好几回呢。”

      刘弘拍着大腿狂笑不止,破锣嗓子扎得人耳朵生疼。春姑瞥了一眼:“你再笑大声点儿,一会儿她回来小心你的头发!”

      陆天泽不明所以:“他们说什么呢?”

      刘弘忍着笑说:“我忘了,你那个耳朵只对死透了的起效。没什么,两边互相阴阳怪气呢。”

      林逢从柜子里拿了个望远镜给陆天泽:“拿着瞧瞧,你不是说没见过几次张先吗?”

      “嘁,老头有什么好看的?”陆天泽举着望远镜,只看见张先铁青着面皮,不由得撇嘴,“没意思,他的屁股是黏在椅子上了吗?”

      陆天泽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张先时,他也是这样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只顾着同旁人说话,全然不顾脚下跪着的人。

      陆天泽磕完头,偷眼觑周围的人。他们一个个直挺挺地低头跪着,仿佛面前是祖宗的牌位。张先说完话喝了口茶,又敷衍地勉励了几句套话,才慢条斯理地让他们起来了。

      按理逢年节里都要给张先老祖宗磕头,不过陆天泽嫌天冷地硬,总是推三阻四地不去,后来干脆连蓬莱的课也不去了。陆诩的溺爱在蓬莱是出了名的,连他半路跑去过普通人的生活都随他去了,更何况磕头这种没多大意思的习俗。

      张先跟陆天泽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区别,像是冰山孤悬海外,高高在上地享受着纯洁的世界,让别人的肮脏无所遁形。

      他享受众人的叩拜自有他的道理,可陆天泽没有任何缘由地讨厌他,就像人会厌恶自己的阴暗面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的阴暗,他太干净,干净得让人讨厌。

      林逢反而没有那么极端的情绪,他对于张先的情感,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无奈。恨是一种很激烈的情绪,而无奈则是人生的常态。张先的错误不在于他本身的恶,而是被外力推动着不自觉的恶。他身如浮萍,如何能在滚滚洪流中岿然不动?

      随波逐流是众生的常态,神亦不能免俗。

      而妹妹外露的敌意,与其说是恨张先,不如说是恨曾经的自己。林逢看着咄咄逼人的戴榆,不得不感慨人世变迁之巨,如果很多年前告诉妹妹她会成为这样的人,妹妹大约是不屑一顾的,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笑话。

      直到自己成为了那个笑话。

      而此时台下的人图穷匕见:“我前些日子去了趟你们蓬莱的2512区,这是跨区域活动,按理我是要先知会蓬莱一声。不过事发突然,连续出现了两次冥火烧山的现象,我实在不能不管。蓬莱不会怪罪吧?”

      张先继续客套:“当然不会,冥火烧山,必有厉鬼,您也是为民除害。”

      戴榆抚掌而笑,侃侃而谈:“说到这厉鬼啊,倒让我想起这回在2512区遇到的一桩怪事。这厉鬼若是要索命,只能索一条命,可2512区死了二百多个人,您说这小小一个村,居然能养出那么多厉鬼,可见是个风水宝地啊。你们蓬莱占着个天然的养尸地却不上报冥界,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何居心呢?”

      张先敲了敲扶手,不动声色。他背后的柳沉璧躬身回答:“蓬莱并没有收到这样的消息,2512区从前也从未出现过冥火烧山的情况,对于您所说的养尸地,蓬莱实在一无所知。我方实在有理由怀疑是有居心叵测之徒暗中陷害,对蓬莱泼尽脏水。”

      完吾抢上前把戴榆拉到身后:“您说得对,全天下都喜欢给你们蓬莱泼脏水。张先,你身份高贵,嫌弃我也是理所应当。怎么,现在连和我们戴小姐说话您都觉得掉份儿了?还特意找个奴才来回话?您要是真喜欢当皇帝,那我跪下来给您磕个响头,就是不知道您受不受得起!”

      张先斜了完吾一眼,语气平淡:“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戴榆心平气和地点头:“您说得对,可惜您出身不好,要真能跳过女人的肚子,那说这话才理直气壮呢。”

      “一会儿不见怎么都聊上了?”眼见着时候差不多了,林逢换了身衣服下来,轻盈的丝绸贴着他的脊背,勾勒出若隐若现的弧度。

      戴榆抢白道:“哥你可算来了。前几天冥王来问2512区的事,我想着那是蓬莱的管区,所以特意叫住张大神仙说了两句。结果我口不择言,倒惹神仙生气了。你可得替我说句好话。”

      林逢连忙赔礼:“妹妹在昆仑横行霸道惯了,说起话来没轻没重,但她没什么坏心思,您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张先只得吃了哑巴亏,转而问:“冥王有问起管区的事?”

      这林逢倒真不知道,看妹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有鬼,只模棱两可地说:“冥王一向关心蓬莱事务,远多过昆仑。2512区出的人命太多,就算旁人不过问,蓬莱也迟早得报备一声。”

      张先冷笑:“你如今竟也管起我蓬莱的事了?”

      “都是一家人,哪分什么彼此呢?”林逢又说,“更何况泰山换届在即,我还要问问您的意见呢。”

      张先道:“罗星是不中用了。这泰山的事你中意谁,我自然也会中意谁。”

      “是吗?英雄所见略同啊!先前舍妹很中意秦晴,不过是你们蓬莱的人,她不敢做主。我那时说,都是为冥界做事,分什么彼此呢?蓬莱也该出一个执掌神山的人。可惜秦晴英年早逝,不然实在是不二人选。”

      陆诩听对方说起秦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林逢还是和多年前一样,俊秀而狡黠,说话间依旧滴水不漏。

      那时张先是泰山府君,总是趾高气扬,而林逢总是心悦诚服。他美丽而顺从,他治下的昆仑早已成了蓬莱的附属。陆诩当时还年轻,不懂其中微妙的关系,只是对昆仑更加轻视。而秦晴则不然,只与林逢打了一个照面就对他大加赞誉,甚至很直白地告诉自己,若与这样的人为敌,即使会取得暂时的胜利,最终也只会有失败的结局。

      陆诩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长他人志气,难道也被林逢的长相迷惑?

      秦晴那时说什么来着?

      她说,最可怕的不是与你针锋相对的敌人,而是那些被暴力震慑,屈服于你的玩物,一个人舍弃的越多,他所图谋的就越多。

      从张先坐在高位享受林逢叩拜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了林逢手里的玩物。

      而现在,那个人站在张先面前,依旧美丽却不再顺从:“说起秦晴,我倒想起一桩旧事。冥界的人上报,说他们接了个委托,要求在2217区找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2217区是当年秦晴出事的地方吧?”

      “是又如何?”

      林逢笑道:“没什么,我就随口一问。”说完就领着戴榆等人上去了。

      张先见人走远,遣散众人,独留下柳沉璧:“你带几个人去趟2217区,记住,不要让陆家的人知道。”

      “是。”柳沉璧问道,“如果遇到和当年的事情相关的人……”

      “格杀勿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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