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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白袍委地 ...

  •   西昆仑办事处二楼,白色的长袍架在中央随风微微而起,撩动着壁画上腾云驾雾的伎乐天。

      珍珠链被一条条编进林逢半长的头发,戴榆叼着皮筋嘴里含糊不清:“年纪大不中用了,头发越来越少。要我说下回教教陈临川怎么跳,她那头发,要长就长,要短就短,又黑又亮,不比你好多了?”

      林逢对着镜子往脸上贴细细的螺钿:“你以为人人都是得道的怨鬼吗?放眼冥界,陈临川也算独一份了。”

      戴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陆时不也是独一份?鬼母都要选独一份的吗?诶,说起来,一会儿你就穿成这样去找陆天泽啊,开屏的孔雀都没你花哨。”

      刘弘跳窗进来,身上的配饰一阵叮咣乱响,抬头正对上林逢含笑的眼睛:“穿得这么花枝招展,你是生怕一会儿气不死蓬莱的人是吧?”

      戴榆绑好皮筋,顺手给了林逢后脑一记:“学我是吧?”

      刘弘抖了抖自己艳红绣金凤的外套,从袖子里漏出一条黄铜饰片的抹额,头尾绳结各坠一枚半透蓝绿的蜻蜓眼,献宝一样双手奉给戴榆:“我算了一卦,今日宜盛装,怕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特地来给您添妆。”

      戴榆兴致缺缺:“你还是留着力气一会儿起哄吧,我可不戴这个。”说着三两下给自己头发里编了条草辫子。

      刘弘心知她存心膈应人,也给自己编了个稻草花环戴在头上,看着像顶了一个刚出锅的甜甜圈。戴榆本来编辫子的时候还有些生气,看他的样子实在滑稽,莞尔一笑:“尽做些小孩子的勾当。”

      刘弘不以为意,蹲下身拉扯林逢的裙摆,软纱叠着硬纱做出海浪形状,浅色的宝石点缀其中,袖口的细碎珍珠在羽毛的掩映之下,正呼应着林逢脸上大片的白色花纹。

      刘弘起身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咂巴着嘴:“您今儿也穿得太素净了,这一身的白再套上白袍还看得见个鬼。要我说,就该选大红大绿的,配你那个闹蛾冠,一动起来满头的铜片哗啦啦响,别提多带劲了!”

      林逢还没回话就被自己的好妹妹抢白:“还没看出来吗?他要去接陆天泽啊。某一族的喜好一脉相承,就吃这套。”

      刘弘挤眉弄眼:“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就不吃这套啊。”

      林逢咳嗽两声,腾地起身:“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刘弘看着林逢有些仓皇的背影感慨:“他还真是喜欢那个心机深沉的小子。我可听说了,那位小小年纪就是个能藏事的,他要是留在蓬莱,都用不着我们,一个人就能把张先斗死。”

      戴榆梳着头发:“你听谁说的?”

      “乔闵啊。”

      戴榆猜到乔闵是透过神像的眼睛看见了什么,他和过去的自己十分相像,不喜欢陆天泽是情理之中,正如曾经的自己不喜欢完吾。

      完吾和陆天泽要是生在同一时代,必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们就像镜子里的两面,映射出一样的筹谋,坏得无可救药,也坏得可惜可怜。
      即使失去了一切,陆天泽还是陆天泽。

      这世上真的有天生的坏种吗?

      “你来啦!”陆天泽迫不及待地拉开门,看见门外的人,喜笑颜开。

      门外的林逢一身曳地长裙,钉珠组成长短不一的曲线,流淌在裙摆的皱褶像是月光落向大海,浮在波浪上摇晃。

      他来接我了。
      陆天泽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明明没有惴惴不安,可当开门见到盛装而来的这个人,好像一生都笃定如此了。他不是天性浪漫的人,可有那么一瞬,他竟想到了一生,进而觉得如果每天开门都能见到这个人,纵使不能更进一步,也知足了。

      能想到知足这样的词语,一点也不像陆天泽。他不关心人类,但他的母亲关心,自己喜欢的人关心,所以他也可以试着去关心人类,去接受人类种种丑陋或美好的品质。
      他随身的包里放着那瓶来路不明的花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带上,好像潜意识中对前路早有预料。

      青玉的祭台被泰山的云雾笼罩,正如陆天泽心中人类的命运一般。

      陆天泽看了看四周,惊讶道:“昆仑的祭台居然不在昆仑。”

      “你去过昆仑?”

      “那没有,但我来过泰山啊。”陆天泽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我妈死了以后我来过这儿,帮她扔了点东西。”

      陆天泽心里清楚,在自己选择倾诉的那一刻,就已经背叛了蓬莱。他自认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他真的找到比蓬莱好的地方,就一定会背叛它。

      哪怕只好一点点,他也要走。

      即使,他也曾忠诚于蓬莱,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那曾经也是他的理想国。他的父母、兄弟、朋友,都在那里。

      可是,他不得不扔下一切。

      林逢没有追问,陆天泽等了半天,还得自己接茬:“你就不好奇我扔了什么?”

      林逢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问:“你那时候……多大了?”

      “十二、三岁?也有可能更小一点。”陆天泽偏头看向窗外,满不在乎的口吻下,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

      他听懂了林逢的关心,正因为懂得,才会难过。他表现得乐观开朗,他不在乎别人廉价的同情,可真的有人隐晦地问自己难不难过的时候———他真的很难过。

      十一岁的时候,陆天泽一个人走进了泰山的云雾中,那一天很冷,也没有太阳。如果那天林逢出现在他的身边问他难不难过,他一定会狼狈地痛哭流涕,他甚至会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走进泰山,可是没有。

      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太早地懂得了谎言。

      陆天泽还清楚地记得,他只在山上待了一小会儿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因为第二天是自己的生日,家里要摆酒席,他得早点赶回家里睡觉。

      “我扔了一包骨头。走到一半布包散了,我捡了一路,里面是针和骨头。大概……”陆天泽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大概七八公分的针。也可能更长一点。混在骨头里面。”

      林逢很想转移话题,但陆天泽明显想要倾诉,只好顺着他说:“有头骨吗?”

      “我不确定,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人的骨头。因为只有一节节干净的骨头,很细很轻,没有手脚或者牙齿,更没有头。我那个时候觉得是鸟类的骨头。”

      “那现在呢?”

      “嗯?”陆天泽没听懂。

      “你小时候觉得是鸟类的骨头,那现在觉得是什么的?”

      2512区经历的一切像展开的胶卷在陆天泽的脑海中飞速划过,直到定格在山中细碎的、浅色的骨殖:“像是幼儿的股骨、胫骨、腓骨。”

      “这么专业?我看过你的专业课,不记得有解剖学啊?”

      陆天泽没想到对方居然发出了老古董的疑问,解释道:“电视剧里见过。”

      林逢意义不明地“啧”了一声,随即笑起来:“说起电视剧,何满子之前倒是说想拍电影来着,不过一直找不到满意的女主角,这事就黄了。”

      “何满子?”

      “哦,她就是上官越笔下那个红石夫人。”

      林逢语气轻描淡写,对陆天泽却不啻于晴天霹雳:“她没死?”

      “当然没有,当年那个故事就是上官越根据自己的见闻和红石夫人的讲述相互对照完成的。红石夫人这个称呼并不是起自上官越,而是因为那篇报道就叫《亲吻红石的女人》。”

      “红色的石头重重地砸在她脚边,她却捡起来轻轻地吻了一下,隔着厚厚的面纱,轻轻地吻了一下。”风传递着来客的信息,春姑合上书,起身抚了抚坐皱的衣服。

      玻璃被“哒哒”敲响,春姑一手拉开车门,她穿着满绣盘金线的短袄,里面是酒红色丝绒连衣裙,混着丝巾编了蝎子辫,很有点贵妇派头。陆天泽刚一站定就听她说:“今天有好菜,记得多吃点啊。”

      “不是大祭吗?怎么还有饭吃?”

      林逢笑着问:“是陈阿姨来了?”

      “可不是,老太这辈子还能看几次大祭啊,她可高兴了,激动得三四点就起来做饭了。”

      “我倒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林逢故作深沉地叹气,“我这把老骨头,跳不动了啊。”

      陆天泽笑了,春姑也很捧场地被他逗笑,转头心下怅然若失。上官越不做战地记者以后出了本小说,她几经辗转终于买到了。小说里的故事都是虚构的,可情感是真切的,就像小说中女主角亲吻的那块红色石头,就像这本书漂洋过海,以另一个视角另一种语言讲述同一个故事。
      她看懂了上官越的疲惫,正如她听懂了林逢的疲惫。

      在漫长的等待与失望里,所有的情绪都会慢慢消弭,只剩下疲惫。

      上官越累了,可红石夫人没有,她坚毅的面庞隐藏在层层叠叠的面纱后,她锐利的目光依旧注视着野蛮的土地,和千万年前手持权杖的神明一样,沉默地看着反复上演的闹剧中挣扎的勇气和希望。

      “看!月亮!”
      陆天泽循声望向天空,晴朗的天幕隐约映出月亮的轮廓。
      铅白色的长袍被旋转带出的风扬起,裙摆上各色宝石闪烁,像是流动的水银。林逢跪倒在祭台中间,抬头看着月亮。他羸弱、纤长,浑身上下白色的堆叠衬得他愈发病态。

      祭祀,为谁而起?

      戴榆背对着祭台,只顾着吃酒,两三杯下肚就呛得面红耳赤。她咳得厉害,眼中都泛起了泪光,却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姜瑶,我欠你的,一定会还。

      刘弘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地和李庭芝两个缩在角落敲核桃吃。李庭芝倒时不时举起望远镜看看祭台上的动静。

      “你今天打扮得这么隆重,怎么好像对林先生的舞不感兴趣?”李庭芝放下望远镜,问道。

      刘弘嗤笑一声:“有什么好看的?好戏都在后头呢。”他朝一边努努嘴,然后示意李庭芝凑上来,两人贴着脸地说悄悄话,“你没发现?这屋里除了陆天泽和你,都在养精蓄锐呢。少花点力气,一会儿有得闹呢。”

      徐笑扇翻窗进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戴榆撂下酒杯,靠着椅子和身边的完吾道:“叶鸣和徐议不愧是拜把子的兄弟,教出来的徒弟都是翻墙入户的好手。”随后转过去和徐笑扇说,“门不开着吗?偏要走窗。”

      徐笑扇腰间别了柄团扇,扇坠贴着衣摆摇摇晃晃:“殿下教训得是。”

      戴榆斜睨了他一眼:“如今红石夫人调回本部了,这句殿下还是留给她吧。”

      “也是,您是陛下。”

      “这屋里坐着两个陛下,你叫哪一个?”戴榆自嘲地笑了一声,“再说,哪有亡国的陛下?”

      祭台上的人腾跃而起,脚踝上一圈又一圈的银钏像锁链,困住了月亮。林逢像一只挣扎在泥淖中的天鹅,泥淖的名字叫承诺。

      “我昆仑之人,轻生死,重承诺,击掌为誓,永不更改。”刘弘捂住自己的手臂,衣物之下是带有体温的金钏。

      李庭芝问:“你在嘀咕什么?”

      刘弘看着空中月亮的影子:“我说,好戏要开始了。”

      一声尖利的口哨停住隆隆鼓声,绿孔雀扇动翅膀,从吴天冬头顶飞过。

      林逢足尖点地飞下祭台,长袍拖在身后,浮在空中,像绿孔雀长长的拖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白袍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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