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摘月》村口烫头莫师傅

2、第二章

　　沿街的灯火断断续续映照着程遥的面颊，她倚着车窗，半眯着眼假寐，一幅累极了的模样。
　　陆斯年一时好笑，很有分寸地不去打扰她，而是和杨大维派来的司机交谈起来。
　　“师傅，怎么哄你们上海女人开心?”
　　他长腿交叠，后背从容地靠着坐垫，问这话时，他的目光透过后视镜正放在程遥身上。
　　师傅空出一只手来，依次伸出三根指头，“车子、房子、票子。”
　　“嘿，这三样东西程小姐都是有的，陆老板要想哄她开心呀，得花花心思。”师傅将话头一转，抬眼瞄了下后座的两人，“整个上海滩谁不知道我们程小姐从小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是我们程老板的千金小姐。唉……就是可惜程老板走得早，这一大家子的祖业都压在程小姐一人身上了……”
　　师傅提起这段伤心往事，程遥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她十岁那年，真真实实在她老爹灵前哭到喘不上气来，周遭那么多人乌泱泱低着脑袋，没有人上前抚她一把。
　　他们抹着眼泪，或是同情或是觊觎，或是奚落或是怜悯。
　　一场葬礼过后，便拿着程家这点谈资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
　　又哪里会有人记得来抚她一把。
　　不过不要紧，她已经学会舍弃无用的眼泪，学着在钢筋水泥的丛林用自己的办法活得更好。
　　“我们杨局长把程小姐当做亲女儿看待，吃的用的一概都是最好的。程小姐人长得标志，前些年来说媒提亲的从浦东排到浦西，杨局长是一个都看不上。听说还有一个老外，叫什么路登斯的，跑来请程小姐吃饭，一连请了半个月，还准备了个格格用过的祖母绿戒指，说是要求婚呢。最后还是杨局长出面将这人打发了。陆老板您看看，咱们程小姐可不是好欺哄的人。害，瞧我这张笨嘴，程小姐在咱们上海滩可是天上的月亮。”
　　天上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程遥听得直想冷笑，她倒是看不出这师傅哪里嘴笨，反倒是一张巧嘴舌灿如莲，杨大维怕是将手底下最机灵最会说话的那个都给派出来了。
　　师傅还在那抬高程遥的身价，陆斯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指尖摩挲着那枚碧色扳指，并不去接话，只说到师傅口干舌燥，这才闭上了嘴。
　　老刘头在心底暗骂一声，只道这北平来的毛头小子真是不识趣，他都在这边叭叭半天了，连个话头都不接。
　　他又想，不对，真是不对劲。
　　他跟在杨大维身边二十来年，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唯独陆斯年这人，他着实看不透。
　　这个青年后生太沉得住气了。
　　想到此处，他没来由浑身一个激灵，对面车道一道刺眼的白光忽然射进车内，老刘紧忙偏了头，手上猛打方向盘。
　　刺啦——
　　车子在一瞬间改道，近乎快要飞起来。
　　程遥被巨大的惯性拉扯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过去，她立刻反应过来，用手臂护住了脑袋。
　　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死死按住。
　　力道很大，恨不得将她钉在车座上。
　　程遥惊慌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拾好，便用错愕的眼神望着他，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斯年。
　　“你……你做什么?
　　陆斯年轻笑一声，煞有介事地回她:“你说我做什么?我只是在捞我的月亮。”
　　这一片并没有安路灯，零星的一个孤零零立在二十米开外，光影倏忽间全然消失不见，只有恰恰好的一束寒冷月光点在他的眉间眼尾。
　　程遥看着那点光亮，没来由的想，月亮是否也会有温度。
　　“程小姐、陆老板，可都没伤着碰着吧?”
　　老刘焦急的询问声将程遥拉回现实，程遥收回目光，低声道:“没事。”
　　放在她肩上的手贴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布料，渐渐变得滚烫，程遥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陆老板，你打算捞到什么时候?”
　　陆斯年忽而低下头，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被拉近，近到程遥可以清楚感受到他呼在她耳畔的热气。
　　程遥没有动，只是眼睫毛极快地眨了一下。
　　“怎么?怕我?”
　　他带着笑意，轻声问。
　　“太热了，你离我远点。”
　　程遥不答，伸出指尖抵住他的额头，将他推远了。
　　十一月的天气，亏得她睁眼说瞎话，一个磕巴都没打。程遥穿着这身旗袍，硬是靠着一身正气抗到现在，如今肩上沾染了这点灼人的温度，却像熨烫在了心间，恼人得很。
　　陆斯年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一只手依旧揽着她，另一只手摇下车窗，灌进了满车的秋风。
　　没过一会儿，他用搁在窗边的手背贴上了程遥的额头，“还热吗？”
　　程遥咬牙道:“陆老板还真是童心未泯。”
　　就差没把幼稚两个字甩他脸上了。
　　“人活得太长久，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陆斯年只是笑了笑，别有深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可不想当陆老板的什么乐子。”
　　“哦，我知道程小姐是我的月亮。”
　　他说的那么自然随意，又好似万般真诚。
　　让程遥不禁怀疑其实他俩已经认识了很久，然而，这不过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车子开进外滩，又是一片新的灯红酒绿。
　　寂静褪去，繁华翻涌而上。
　　程遥勾了勾耳畔的碎发，笑道:“程遥从不属于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是你的。陆老板，妄想摘月亮的人往往都会摔得很惨。”
　　她锐利的爪牙又重新展露出来，让人很想一根一根吃干抹净。
　　陆斯年舌尖轻顶上颚，眯了眯眼，“程遥，我要你属于我，只属于我。”
　　程遥默不作声地与他对视半晌，扯着嘴角冷笑，“陆老板，把你的深情收一收，太过了。”
　　风月场上那些谈情说爱的程遥见多了，就没见过陆斯年这样入戏快的。
　　程遥今天这出美人计算是棋逢对手，输了一半。
　　“程小姐，到了。”
　　车子终于驶进了程遥的小院，轮胎压碎了一地的落叶。
　　陆斯年先一步下车，绕到一侧为她开门。
　　“多谢陆老板送我回来。”
　　程遥温婉一笑，礼数周到，无可挑剔。
　　陆斯年还以一笑，“那么程小姐，三天后再见。”
　　“陆老板，慢走不送。”
　　程遥说了不送便真的没有再送，径直跟着蔡妈回了屋，而后干脆利落地关上了大门。
　　蔡妈老远就看到车边站了个又高又结实的年轻后生，但又见着程遥脸色不对，便试探性地问:“幺幺，送侬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是谁呀?”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程遥挥了挥手，摆明了不愿多谈，“姆妈，家里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有呢有呢，还有碗面我去给侬热一热。”
　　去了一趟和平饭店，一口饭没吃着，差点整个人都搭进去。
　　程遥难得像今天这样受挫，郁郁寡欢地吃了半碗小葱拌面，填饱了肚子就去见周公了。
　　·
　　程遥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的死鬼老爹。
　　院子里的法国梧桐成了鲜绿色的模样，程老爹正躺在树下乘凉，摇着扇子笑眯眯地朝她招呼，“幺幺，来，过来。”
　　程遥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没醒过来，眼前的老爹也没有消失，她便顺着老爹的话站过去，任由程老爹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幺幺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程老爹很是感慨，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泛着些许泪花。
　　“老爹……”程遥张了张口，又叹了口气，抢过程老爹手中的蒲扇，给两人扇起来，“怎么今天想起来看我了?十几年前都没给我托过梦。”
　　“幺幺呀，别怪老爹，老爹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嘛。”程老爹眼珠子转了转，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宝贝女儿啊，你以后得离那个陆家小子远点，听到没？这小子是个天煞孤星的苦命格，一不小心连你也得搭进去。”
　　“老爹连你也知道他?”
　　“啧，其实你小时候就见过他滴。”程老爹睨了她一眼，指尖在空中划了个圈，一点灵光闪过，巨大的白色屏幕出现在两人面前，“你七岁那年我带你去北平，就是在那遇到了这个陆家小子。”
　　“喏，自己看看吧。”
　　白色幕布如同放电影一样出现了清晰的映画，时年七岁的小程遥留着一个极短的男生头，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浓眉大眼，真就是个假小子。程老爹当年四处行商，留程遥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就将她打扮成假小子带在身边。
　　那年正值世道大乱，北平城盛行人牙子，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人牙子到处流窜作案，小程遥就是在北平遭了黑手。
　　他们在城外山头有个窝点，将拐来的孩子集中放在这，等下家来信，再将孩子送出去。
　　小程遥是被迷晕了带过来的，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木屋的窗户如同虚设，惨白惨白的月光大大咧咧地照射进来，映清了木屋里十几张不同的小脸。
　　小程遥跟着老爹走南闯北，学了些粗浅的腿脚功夫，看清情形还不至于太过惊慌害怕，不过到底年纪小，眼下也是六神无主。
　　她扫了一眼周围，发现都是和她一样年纪的小孩，最大的看上去也不超过十岁，样貌都不差，有些孩子醒了正小声地抽泣。
　　靠近窗户一角，有个小男孩正抬首望着月亮，不哭不闹，安静的像一座雕像。
　　程遥悄悄挪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用气声在他耳边说:“你在做什么?”
　　男孩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移到她的脸上，指了指夜空，“看月亮。”
　　“你不害怕吗？”
　　“怕，可是这跟我看月亮有什么关系呢?”他甚至笑了笑，露出了一侧的虎牙，“那你呢?你不害怕吗？”
　　程遥心里自然是害怕的，可因为那点奇怪的胜负欲，让她挺直了腰板，“有什么好怕的，我老爹会来救我的，很快我就能回家了。”
　　“他们都这么说过。”他点了点周围一圈的孩子，“可他们还是没有能够回家。”
　　这句话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小程遥脸色青了又白，最后还是佯装镇定道:“我不一样，我老爹也不一样。”
　　男孩看出她的无措，并没有再打击她，“那么祝你好运，晚安。”
　　第一个山上的夜晚，陆斯年对她如此说道。
　　小程遥睡得并不踏实，被山上的蚊子咬得满头包，耳边尽是不断的呜咽声，还时刻提心吊胆，生怕人牙子进来。
　　第二天还未过晌午，陆陆续续送走了几个孩子，又送来了几个新的。
　　新进来的这一批似乎互相熟识，彼此之间小动作不断，程遥在一旁看着，直觉要出事。她在这座山上没有认识的人，昨天晚上那个看月亮的勉强算认识半个，便趁着人牙子出去放风，偷偷给他递了个眼神。
　　他眼皮一掀，越过程遥轻飘飘望了眼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随后怂了怂肩，两手一摊，示意无可奈何。
　　这日晚，几个新来的孩子制造了一场混乱，煽动被关着几天的孩子们一块逃生。
　　整个山上的小木屋都乱成了一锅粥，只有两个孩子按兵不动。
　　程遥与陆斯年面面相觑，“你为什么不跑?”
　　陆斯年手支着下巴，笑道:“山上风景不错，我还没看够。”
　　“怎么?你也要留下来陪我看风景吗？”
　　程遥一本正经地点头，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打着哈欠道:“没办法，毕竟我侠义心肠。”
　　“呐，我叫程遥，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抱拳行礼，倒还真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样子。
　　陆斯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说:“或许，你以后会知道的。”
　　切，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程遥小嘴一撇，还没开口，就见陆斯年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风声将屋外的动静卷进木屋里，几个逃跑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人牙子骂骂咧咧的声音掺杂其中。
　　戏班唱戏的学徒要是偷跑，尚且会被打得半死，更何况这些被拐来的孩子。人牙子顾忌价钱，不会动他们的脸，但衣服掩盖下的皮肉恐怕是会伤痕累累了。
　　程遥大着胆子探出头，想看看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却被身旁的男孩子用一只手牢牢按了回去。
　　“该睡觉了，不然会没精神的。”
　　这句话犹如魔咒，传进程遥的耳边还不到半刻钟，程遥便两眼一抹黑，睡了过去。
　　正巧倒在了陆斯年的肩头。
　　陆斯年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肩膀，没将睡死的小女孩抖落下去，反倒把睡梦中的程遥晃得不耐烦起来，两手两脚八爪鱼似的往他身上扒拉。
　　陆斯年自食恶果，臭着一张小脸分外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二个山上的夜晚，程遥得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