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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前路 ...


  •   我有很多条退路。

      那年的我二十刚刚出头。
      我,独生子。父母双全,身体康健,有房有车,还有一些存款。仔细算来,我这辈子是不需要工作挣钱的。
      省吃俭用,混吃等死,孤身到老,是我的第一条退路。
      问题不在于可不可以,而在于愿不愿意。
      我在接到自己第一部戏的那一瞬间,就错过了这条退路。显而易见,如同这世间大多数养尊处优的人类,我并不愿意成为21世纪的葛朗台。
      即便内心深处私藏着对葛朗台的羡慕和向往,我也不能说,我也不能做。我要看上去独善其身,我要看上去自力更生。

      现在的我倒数着三十岁的来临。
      存款千万,小有名气。
      我不必大富大贵,但求平稳度日。
      就像在舅舅家的那个晚上,木头替我盘算过的那样——够了。我有足够的资本,支撑一生的开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混吃等死。这是我的第二条退路。
      这样的我,可以随便走进一家漂亮的餐厅,不必担心看到菜单价格时候的惶恐。
      但这样的我,却也没有什么规避大风大浪的能力。就像所有的小鱼小虾一样,当惊涛骇浪来到时,便也只能听天由命。
      此刻,我第无数次发现自己的普通。
      此刻,我第一次厌恶自己的普通。

      或者,我还有第三条退路。
      经纪人的电话还存在通讯录里,大导演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删。再不济,易不常也能重新带我回到那个光鲜亮丽的圈子。
      然后,我继续演着别人的故事,念着别人的独白,怀着别人的梦想,糊自己的口。披着闪闪发光的皮囊,混吃等死。我时常羡慕某些同僚,羡慕他们真正热爱演绎,热爱这份事业。但我却迟迟不能。春来秋去,工作最后也只是沦为挣钱的工具。
      讽刺的是,我与那些真正热爱的人们,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二致,就连商业价值也不分上下。即便听上去离谱,但第三产业就是这样。价值从来都不是自己定义的,价值来自别人的赋予。
      我曾听人说起过,可爱和善良,是原始的第三产业。
      当时的我不明其中的意味,但现在渐渐有一些了解。

      退路就是这样,不问可否,只问意愿。
      退路就是一种,混吃等死的选择。
      故,称为退路。

      我并不觉得选择退路的人懦弱,就算他们未曾尝试过往前看。相反,我倒认为他们放弃地果断而决绝,不失为一种勇敢。
      我却没有这样的勇气,我从来都不曾拥有。
      我向来害怕别人的眼光。是坏事,也是好事。
      故而每次,我都决定向前路望一望。
      这样,就算失败了,后退了,我也不会成为大家眼中的懦夫。

      但我隐约感到这次有些不同。
      来到木头毕业答辩的那一天,我了解了其中的奥秘。
      终于,28岁的我不再害怕成为别人眼中的懦夫。我真正害怕的,是成为自己眼中的懦夫。
      第一次,我抬起头看了看前路。不为众人,只为自己。

      无数次,我仰望天空。
      太阳总是照耀着。晴天也照耀着,雨天也照耀着;白天也照耀着,夜晚,也在地球的另一头,若无其事地照耀着。
      我大声质问那束阳光的意义。
      任我声嘶力竭,却不曾得到一丝回应。

      前路是抓不住的梦。
      而我,决心伸手。
      当把退路标记成「混吃等死」的那一刻,我就知晓了自己的选择。
      人啊,真是可笑。害怕未来一切的不确定,又害怕未来没有任何的不确定。

      我终究还是有一些想做的事。
      就像每个人都有一些想做的事。
      只不过,有些人还未发现,有些人不曾开口,有些人糊弄过去。
      如今我看清自己的选择。我看见退路的平坦,但也看见前路上挥手的人儿。此刻我不再需要任何理由,便径直向前奔去。

      学期开始,我重返校园。
      鉴于美国私立大学的学费,我时常感到蹭课是一件游走在道德边缘的事情。关于这件事,我也问过木头。她态度暧昧,大致也与我感到同样的抱歉。但我们最终达成一致,自我安慰。这世界上有太多不合道义的事情,也有太多在边缘试探的人类。如果没有伤害任何人,就算了吧,如此就已经很好了。
      「只是偷学了些随处可见的知识。」我如此慰藉。
      但内心也并没有因此觉得理直气壮。
      理直气壮太难了,我们都做不到。做不到,就算了。日子也就这么过。

      我们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室友、饭友、车友的关系。除此之外,并不做太多延伸的沟通。我们有太多需要学习,太多需要思考,太多需要沉浸下来去实行的事情。
      我很努力,甚至有些过于努力。
      以至于我常常想到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最后,是自我实现需求。缥缈如爱情,被规划为社交需求,也就是第三层需求。而实现价值则被认为是最高一层的需求。
      我不置可否。
      又或许,只我一人有些怪诞。
      我撇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木木。又想,怪诞的大约不止我一人,起码,该有两人。

      两点一线的这些天里,我似乎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我虽仍然不知爱情为何物,但却明确地了解,在我的价值体系里,尊重和自我实现,都是先于爱情的需求。
      爱情于我,可遇不可求。
      若坚持必须先要实现爱情的需求,那我终此一生,也许都只能用来寻求它、追随它。可惜我不相信什么亘古不变的说辞。于是,优先追寻爱情的想法突然变得可笑起来。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得不到尊重的需求,却能够心安理得享受爱情。
      爱情于我,是一种自我实现。

      木头似乎发现我在看她。
      她调低了音乐的音量。「你之前说想要写APP,我一直也没问你想要写什么样的APP……」
      「我最近刚刚开始写了。我想要做一个,学习平台。不是那种教学或者贩卖知识的平台,就是单纯地学习分享。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有同样的机会接触知识、学习知识、分享知识。」我素来都这么觉得。人类最大的不平等,就是接受教育和知识的机会不平等。我并不觉得每个人都必须学有所成,但起码,我希望所有人都有权利,选择学习与否。也许,也有一部分,是想要洗刷我厚颜无耻每天蹭课的愧疚。
      「诶,好像很有意思。那知识的来源呢?Crowdsourcing吗?」
      「对,crowdsourcing。我是这么想的。」
      「加油。」

      车被红灯挡在路口。
      木头的右手食指敲了三下方向盘,又似乎想起什么一般,突然停下。「易不常最近有跟你联系吗?」
      「算是……有吧。」我认真地想了想,上一次跟易不常联系大约是学期开始之前,也就是估摸三个月前。以我这种疏于联系朋友的个性,三个月勉强能算是最近的事情了。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木头问这个问题,应该是有话想说。「他怎么了吗?」
      「哦哦,没事,我就问问。」木头紧紧盯着前面的路,以几乎看不见的角度,小心翼翼地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否定的时候,若不配上摇头的动作,便是对否定的不敬;又仿佛,若在开车的时候分神半秒钟,前面平坦的公路就会立刻变成高耸的悬崖。

      半晌,木头见我不作声,又试探一般细声问道,「那他要结婚的事情,你知道咯?」
      「诶?!」

      我不知道。当然不知道。
      易不常从来都只在失恋的时候吱我喝酒。话是这么说,但我也从来分不清他是因为失恋才喝酒,还是为了跟我喝酒特地失恋。每每,他喝得酩酊大醉,倒也分不出几分是悲伤,又有几分只是想大醉一场。
      也因此,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但大多数时候也不重要——我以为他是不会结婚的那种人。易大编剧,人生体验派,又怎么会在而立之年,英年早婚呢?

      「真的假的?你是不是诓我?」经过一番貌似有逻辑的思考,我得出这个可笑的结论。过大的信息量让我来不及反应,以至于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当时的我忽略了一个浅显的问题:为什么木头知道易不常要结婚,而我却不知道?
      「啊……你不知道啊……」木头的声音低了下去。「算了,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好巧不巧,当天晚上,易不常就找了过来。就像是大家联合起来整蛊我一般。
      「光熙啊,我要结婚了,1月2号办酒。有空吗?当伴郎。」易不常总是单刀直入。
      「哦……所以你真的要结婚啊?」话从我的嘴里蹦出来,却连我都感到这副语气的好笑。五分镇定,五分狐疑,没有一丝惊讶。
      易不常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不会理会我这莫名其妙的疑问。他带着戏谑的语气,自顾自地说,「来吧,来当伴郎呗。有惊喜给你。」
      虽然对易不常所谓的惊喜并没有太多的期待,但我依旧乐得作为伴郎出席他的婚礼。便答应下来。

      木头难得在客厅里工作,仿佛候着我。「易不常找你了?」
      我点点头,在餐桌的另一头坐下。
      「安垚之前就跟我说了。」木头合上电脑,趴到餐桌上。「他们找我做伴娘。」

      这一刻,我才终于想起来所有的蛛丝马迹,串成一条线。安垚……原来是她。那事件大抵变得合情合理。
      「刚才易不常说,要给我个惊喜来着。」
      「哈哈哈哈哈哈,我跟垚垚说了我们是室友的来着。」木头突然拍着大腿大笑起来,「她没有告诉易不常啊哈哈哈哈哈哈,那我跟她说一声,干脆让她继续瞒着好了。」
      于是我瞬间觉得自己站到了食物链的顶端。本以为是木头和易不常合伙诓骗我,现在,竟成了木头、安垚和我联合隐瞒易不常。

      今年的冬天也如期而至。
      学期结束,我同木头一起,踏上回家的旅程。
      由于难得有同行的人可以替我打掩护,我久违的坐上了靠窗的座位。

      飞离地面三千英尺。
      我把遮阳板稍稍打开,一束热烈的光线刺穿厚实的双层玻璃,狠狠撞向我的手腕,然后悄无声息地散开。
      今天的太阳,也不明所以地照耀着。

      地球离开太阳大约1.5亿千米。以太阳为中心,做成一个球面,其表面积大约有2.8乘以十的16次方平方千米。
      地球的半径大约6400千米。粗粗一算,被太阳照射到的截面积大约是1.3乘以十的8次平方千米。
      于是,太阳的光,照到地球的那一部分,甚至不需要四舍五入,而是确确实实的几乎没有。
      太阳当然不是为了地球而闪亮,也不为了金星、木星和火星。

      「在想什么?」木头适时打断我的思绪。
      「嗯……没什么。只是在想,太阳的光芒不分皂白地洒向每个方向,日以继夜,却没有什么目的呢。」
      「那……有没有可能……这所有的阳光都只是为了一株心爱的树苗?」木头把头转向我,眯着眼睛直面机舱外的阳光。「太阳不知道它在哪里,便只能将光洒向所有的角落。直到有一天,小树苗随着地球转动着,面对了太阳。」
      「然后呢?」
      「然后,小树苗又随着地球,背对了太阳。间隔反复,就如同其他所有的生物一样。」
      「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就圆满了。」

      不知道为什么,木头明明是个典型的理科生,却总是时不时蹦出几句唯心主义的论段。就像那天,她告诉我世界上没有什么概率一样。

      但这些说法的确意外地叫人心安。
      也许,从来都不是太阳大公无私地照耀了所有的土地。
      也许,那一株小树苗才是阳光的指路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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