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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你好,我叫木头 ...


  •   我从不相信命运。
      我从不相信世上有兜兜转转的重逢。重逢,发生在梦里,发生在垚垚和易不常的身上,但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并非不愿意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是因为太过期待。
      人,若是一直抱有希望,便会一直失望。我向来懦弱,我害怕失望。我从第一天起,就缴械投降。没有谁,注定属于谁。后果,来自所有人的选择。

      当我再次见到光熙的那一秒,我们的时间重新交汇。演练过我数次重逢的场景,我却口不择言。我擅长对自己说谎,在那一刻,我了解得明明白白。
      去年的那个初夏,傲慢的我,站在傲慢的光熙面前。
      那时的我们,以为人生只有一条路,一旦出发,就再也不能回头。
      那天的我们,遥望着对方。我回不去,他走不掉。
      今天,他摸索着出口,我寻找着归路。我们,在途中相遇。我们,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次日,趁光熙还没有醒来,我与范老师一家道了别。一路向西开,中午便到了伊萨卡。每一趟旅途,都拥有独一无二的神奇。短短一天,熟悉的环境竟又变得陌生。我打开手提电脑,为毕业答辩做准备。
      思绪却总是出走。
      光熙,真的会退圈吗?还是,只是说说呢?
      是累了吗?是因为这一阵的流言吗?他会后悔吗?
      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初见光熙时的场景。他热爱他的事业,他喜欢演戏,他努力塑造每一个角色,绝不马虎。
      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后悔给他提供了退出演艺圈的后路。
      但我也没有太多歉意。光熙是个成年人,他会有自己的答案。而我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如此而已。

      时间在等待之中飞逝。
      五月二十九日。
      今天是我博士毕业答辩的日子,也是我与光熙分手整整一年的日子。我早早的起床,如同这一年里的每一天一样,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照了照镜子,踏入28岁的我,眼角有了一丝细纹。
      我的答辩安排在上午十点半。提前一个半小时,我开车来到学校。学校的车位并不好找,我绕着自己科系的楼绕了两圈,没有找到车位。只得把车开到了宾馆对面,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停车场。每次找不到车位的时候,我都会先去那里看看。
      果然有空着的车位。是光熙来玩的时候,停过的那个。
      我甩甩头。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即使我已经准备得很充分,即使我知道自己会通过答辩,但此时,光熙依旧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并不是想念他,也并不是妄想重新拥抱他。
      我只是还没有忘记他。我也许永远不会忘记他,只是不再以爱情的样貌。
      心底的某个角落,他是很久很久的朋友,我将永远祝福他。
      我也盼望听到他的消息,即使消息的收件人不再是我。
      但此刻,我将他逐出脑海,与其他的情绪一起,流放。

      我静坐在办公室里,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答辩的内容在像弹幕一样,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划过。如何开场,如何微笑,如何回答问题,如何致谢……第五十三次,准备就绪。
      手机的闹钟响起。我收起电脑和转接口,向答辩的会场走去。
      「Good morning, everyone. My presentation today will be about mean field theory and …」
      答辩很顺利,如同想象中一样。结束的那一刻,我希望所有事情,都能像答辩一样,了如指掌。
      系里的传统,为博士答辩的同学准备了香槟。所有的人围过来,祝贺我,仿佛这一场答辩多有么意外,仿佛对我的毕业有多么吃惊。
      我并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走到毕业这一步,导师也不会安排毕业答辩,反正博士本来也没有这么严格的时间界限,大不了就是一直读下去。也许是我见识浅薄,也没有听说过谁,答辩没有通过的。起码在我们系的历史上,好像没有。
      我想,也许是我的问题,是我过于波澜不惊,是我不知道享受喜悦。

      但现实迅速说明,我并不是多么平静的人。当我带着假意的笑脸,接受完所有的祝福,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当我看见光熙坐在我的座位上。
      看见我吃惊的模样,对桌的意大利小哥急忙跟我解释,说,早上我在座位上休息的时候,就看见光熙在门口张望又不愿打扰的样子。他以为这是我的朋友,才让光熙在我的座位上坐下。
      我向意大利小哥点点头,表示这的确是我的朋友。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来。

      「光熙,你怎么……在这里?」
      「我觉得当面说,比较好。」光熙从我的椅子上站起来,斜靠着墙,平视我。
      我大抵猜到了,是关于他退圈的决定。「那你怎么不来听我答辩?」可是我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一个我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他是个艺人,怎能轻易出现在众人面前,又以何种身份站在哪里?
      「我怕打扰你……毕竟我也没有提前跟你说好,而且看你早上一直闭着眼睛休息,就没敢打扰你。」光熙挠挠头,好像怎么解释都不对,又都对。「恭喜你毕业。」
      「谢谢。」

      「我来是想跟你说,我打算退圈了。我没续约。」光熙把头低下去,也许是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这样的对话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你特地来……告诉我?」我的回答更加不合时宜。
      「我在附近游山玩水。」光熙巧妙地躲避开「特地」这两个字。「以及,我确实想要当面咨询你——关于你上次说的,帮我一起学怎么写APP。」

      「蹭课。」我的嘴里蹦出两个不知恬耻的字眼。「大学里这么多上百人的大课,你大摇大摆地坐进去听,没有人能发现。」
      「……那我能跟你去,我舅舅那个大学吗?」光熙礼貌地试探着。从旁观者的角度,他想要去舅舅的大学蹭课,动机明确,合情合理。但他仿佛另有目的,以至于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渐渐握成拳头的形状。
      「我没问题啊。」我克制住心里的涟漪,露出三分恰到好处的微笑,生怕再多一分,便会有人看穿我的企图。「那你是打算住在范老师家吗?正好省一份房租,挺好。」

      光熙沉默了短暂的三秒。空气中仅剩下呼吸的声音,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赌局气氛。「总住在舅舅家不太好,太打扰了。何况,如果还要蹭他的车,再去学校蹭课。我不想给他添太多麻烦了。话说……你打算住在那里?我在你附近找找房子吧。如果方便,可以蹭你的车吗?」

      不拘小节如我,也接收到了这波猛然进攻的信号。而我,却并无丝毫防守。
      「我租的房子离学校开车十分钟,有两个卧室两个洗手间。其实我最近正打算找室友。」我打算做个诚实的人。
      我并不总是个诚实的人。但从一年前开始,我决心变得诚实。
      人,可以隐瞒真相,但切不可欺骗。
      我和光熙,在这场拔河的拉锯战中,他用力地拉拽,我却无心防御。我唯一的期望,也仅仅只是希望延长这场拉锯战的时间,不愿太快缴械投降。我害怕一切重演,也害怕不再上演。

      「那我……可以做你的室友吗?」光熙看穿我并不抵御,便再次轻轻拽动绳子。拔河的绳索又偏离一点。我们都小心地操纵着拔河赛的进程。「做室友的话,认识的人总是放心一些,是吧?再说了,既然有两个洗手间……」
      他费力解释着,但也只是白费功夫。我并不认真听其中的缘由,就像他也并不在乎自己口中道出的借口。
      我们都心知肚明,当我说出「两个卧室两个洗手间」的时候,邀约就已经成立了。
      我们只是需要多一些的场面话,让拉锯战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所有人都理直气壮,好让所有人都心安理得。

      我们都需要一些进步。比如,一篇新的论文。比如,一段实现功能的代码。
      然后重新认识。说服自己,我们都没有留在原地。
      如此,我们都能心怀坦荡。
      于是也就无人说破。

      几天后,我带着五六箱行李,向东迁徙。

      新租的房子没有家具,一切都要从头装起。
      我的室友,男,28岁。眉目清爽,一袭朴素的风衣。「你好,我是光熙。」
      我放下手边的行李,礼貌点头。「你好,我叫木头。请多关照。」

      「客厅,我们买个餐桌吧,AA。」我把手机递到光熙面前,宜家的页面,上面是一个39刀的餐桌,附送四个椅子的那种。
      我向来不爱花钱,甚至有些抠门。以至于我时常觉得,对于「上海人都很小气」这种没头没脑的偏见,我也是要负一些责任的。定是我与我的某些同类,拖累了其他的上海人。
      餐桌这种没所谓的家具,在这个无法被称作家的地方,我只想要一个耐用又便宜的。即使对话的对象是光熙,我也没法做太多的妥协。我挠了挠后颈,咬了咬牙,心想着如果光熙看上什么别的,只要不超过一百,也行。于是补了句「你有什么别的建议吗?」
      光熙没有接过手机,只是简单地上下滑动几下。「嗯,可以啊。你定就好。」

      这间房子,我难以称之为家,是因为我漂泊不定。
      但我也无法粗暴地称其为宿舍。因为我有选择,我可以把它布置成我喜欢的任何样子。房门一关,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天地。

      我已经在这种空间之中生存了数年,这种介于宿舍与家之间的存在。
      人是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走的时候也什么都带不走。但我依旧喜欢往家里搬东西,像蚂蚁一样,任性地带回所有心爱之物。这是家。
      而宿舍不一样。宿舍里只需要几件衣服,一些文具,足矣。
      硬要说的话,对于独身的我而言,这租来的房子,还是更像宿舍。我给它最低的功能性,满足我最多的生活需求。除此之外,六根清净。
      这大抵也是我在这个国度十余年,但即使加上衣物和锅碗瓢盆,也只不过五六箱行李的理由。
      因此,客厅只需要一个餐桌而已。

      「叮咚——」
      三天后,一声门铃。餐桌到了。
      同时到的,还有一个茶几,一个沙发。

      我狐疑地抬头看光熙。
      光熙平静地签单。「这样更有生活气些。」

      他避开了「家」这个难以启齿的字眼,倒也让我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推推嚷嚷,末了,这个富有生活气息的客厅,我只贡献了可怜的19.5刀。
      当我提出起码可以请客吃饭的时候,光熙拍了拍我的肩。
      「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国,之前还有一些答应的工作,和一些手续,需要了结。沙发茶几本来就是我自己想用,你不要有负担。你呢,就乖乖跟着我舅舅干活,不要多想。」边说着,光熙边走回自己的房间,但并没有关门的打算。我惺惺地提脚准备回房,不料光熙又探出头来,「不过你都可以随便用哦,沙发和茶几。我开学前就回来。」

      光熙回了国。
      留下我,和沙发茶几面面相觑。
      可我却做不到不要多想。
      倒不是想钱和人情的事儿,只是看到沙发,看到茶几,就会想起他。
      该死,我怀疑沙发和茶几只是光熙玩弄我的工具。他轻易就掌握了我的喜怒。

      好在,光熙依旧一如往常的诚恳。
      八月的某个周六,三十八度的高温。我为了省电,跑去办公室蹭空调,顺便做一些手边的工作。正趴在办公桌上享受烈日下吹空调的惬意,手机冷不防地响了起来。
      「不在家吗?」听筒里传来光熙的声音,两分疲惫,一分失望,七分对未来的希冀。
      「啊——」被打断午睡的我抬起沉重的脑袋。「在办公室休息。」
      「那你快回家帮我看看有什么可以蹭的课吧。限你半个小时里回来。」
      「啊!」我瞬间清醒了过来。「你回来了!」

      我奔下楼,掐着限速开回了家。
      钥匙插进锁孔的一瞬间,房门打开了,一具挺拔的身姿出现在眼前。虽是背光,却也隐约能看见脸上挂着的疲惫。我过于熟悉这种疲惫了,它是长途飞行的附赠品。这么恍惚地想着,光熙打断了沉默,「欢迎回家。」
      「啊哈哈,应该是我欢迎你回来才对。」
      「也对。」光熙无意也无法反驳。我离开这里两个小时而已,他才是离开两个月的那个人。说罢,他转身往沙发走去。拍了拍沙发背,又转头看我。「穆老师,来帮我一起选选课吧。」

      排排坐下,隔开一臂的距离。翻开手提,精准地找到排课界面。
      「我上周末正好闲着,就随便看了看……」我把屏幕转向光熙,上面是我早早就精挑细选的一些课程——大课,教授口碑不错,课程内容实用。「我也不知道你具体想上哪些,就都记下了……你看看想去听哪些?」
      光熙也翻开他的电脑,视线在两个电脑直接来回。「你看,我自己挑的也八九不离十。那我就先都去听听看。」
      「嗯……好。」我总是对突如其来的默契束手无策。手指互相摩擦,仿佛这样就能碾碎空气里的所有不自然。
      但光熙的眼神里纯净地没有一丝情绪,他只是简单地记下我选出的几门课,然后搜索、阅读它们的课程大纲,下载到电脑里,然后用阅读器打开,再圈圈画画。

      这一刻,光熙,以光熙本人的身份,完全暴露在我的眼下。我再找不到任何角色的影子,也寻不到演员光熙的踪迹。
      也许,这是光熙原本的样子。我曾隔着纱雾瞥见过。而现在,它毫无遮掩地照耀进我的瞳眸之中。
      我渐渐怀疑那套「每个人生来就都是演员」的理论。
      或许,某些瞬间,某些细节,人,也有他们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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