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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出走 ...


  •   「喂,舅舅?能去你那儿住几天吗?」
      舅舅是我妈妈的表弟,但与我妈亲如亲姐弟。他比我大个十五六岁的样子。在我还小的时候,舅舅经常陪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草地上感受风的速度。
      后来我上了小学,渐渐地不再看到舅舅。一开始,我总是哭着闹着,想要舅舅陪我玩耍。我甚至偷偷打电话给舅舅,得到的回应却是「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直到后来的某天,我听到妈妈与舅舅打电话,才知道舅舅出国读书了。
      那天的我哭,得昏天黑地,全然不顾什么「男子汉不能流眼泪」的破道理。说到底,男子汉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不能哭呢?我觉得没有道理,人应该有流泪的自由。无论男女,无论老少。
      那时的我还小,无法懂得利弊,无法懂得割舍。那时的我,只以为舅舅丢弃了我。
      舅舅许多年没有回来。那时候的条件不如现在,也没有视屏通话。那时候,打越洋电话需要买特定的电话卡。我家有一摞17951的电话卡,是年幼的我偷偷收起来的。那时候,妈妈不太愿意把话筒让给我,她觉得把话筒然给小孩子,就是浪费越洋电话的话费。但偶尔,我也能得到跟舅舅通话的权利。后来我才知道,是舅舅拜托妈妈把话筒交到我的手上。

      「当然可以啊,小熙。我家客房一直盼着你呢,可终于把你盼来了。」舅舅一口答应下来。
      舅舅总是能够实现我所有的愿望。此时,彼时。

      飞机降落,舅舅舅妈带着刚上小学的弟弟来接我。
      「小熙啊,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吹来啦。」舅舅与年轻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人到中年,长胖了些。最近这些年,舅舅每年总是能回来一两周的光景。可是不巧,我总是在剧组拍戏。仔细一数,倒也是有四年未见了。
      「工作上不太顺心。」我知道,网友对我的这些流言蜚语根本算不上什么。童里、鹿一纯她们,全都受到过更过分的诋毁。童里温柔地包容它们,鹿一纯某不做声地接受它们。鹿一纯又何尝不在乎呢?若不在乎,她又如何会被一根根稻草压垮。但她走了过来,她来了,带着笑,带着夏天的风。我似乎逐渐理解了木头喜爱她们的原因。
      「Hey daddy! Who’s this?」小屁孩对这些板着脸的思考不感兴趣。他不记得我是谁。他当然不记得——他上次见到我的时候,还是不满一岁的小婴儿。
      「He’s 光熙。Call him 光熙哥哥。He’s your cousin.」
      「Alright. 光熙哥哥, I’m Andrew.」小屁孩倒是不怕生,也不怕事。我祝他不要长大。

      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了舅舅家。舅舅带我在客厅和厨房转了转,便带我上了二楼。「小熙,你就住这间吧。对了,明天晚上家里有个聚会,我的博士生和博士后都会来家里。你一起吗?就在院子里一起烧烤,我们买了好多肉。」
      「就不了吧。舅舅,你也知道的,我这职业比较特殊。」我挠挠头。舅舅舅妈不太看娱乐新闻,但不代表舅舅的那群年轻学生们不看。这个风口上,但凡有好事者认出我……
      「哈,也是。」舅舅低头一笑。「你如果想下来,随时加入大家哈。」

      昏昏沉沉倒了一天时差。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下午五点,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些许是舅舅的学生陆陆续续来了。
      Andrew敲敲我的房门,用结结巴巴的中文说,「光熙哥哥,你的饭放在这里了。你自己吃。」没等我道谢,小屁孩一股溜儿地跑开,嘴里还念念有词。「My cousin is antisocial.」
      又生气又可笑,被一个七岁的孩子调侃,还毫无还手之力。我没有足够的英文储备、也没有足够的精力来对付小孩子。
      睡了一天,只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吃饱喝足,我看了会儿脱口秀。结果发现,能被逗笑的人,是本来就快乐的人。
      我记得以前看过李诞的一个采访,他在里头分析「笑」这件事情的本质。一种说法是压力解除;另一种说法是新知。
      个人觉得,两者兼有,它们本身也不矛盾。我其实觉得脱口秀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新知,是那种得到一个神启的快感,这种快乐也许不会让人捧腹大笑,但是甚是有趣,还可回味;第二种是压力解除,是大多数的段子,一颗心悬到嗓子眼,然后突然又掉进腹腔里,是那种心跳的快乐;最后一种,我叫它胡搅蛮缠,没什么道理,但反复逼着你笑,最后你也就笑了。
      现在的我被一种莫名的悲凉笼罩着。笑不出来。胡搅蛮缠也没有用,观众都笑了,但我没有。唯一留些趣味的只剩下「新知」——反正这种快乐,本来也不是生理上的「笑」,它是心理的「笑」。
      没有谁比谁高级。
      低级的是我,是不能被逗笑的我。
      只是新知类的段子确实难写。一场下来,琳琅满目的压力解除和胡搅蛮缠,闪烁丁点的新知。
      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不是脱口秀没什么意思,而是我没什么意思。
      不如下楼找点冰牛奶喝。

      关上冰箱门,我端着牛奶打算原路返回。一抬头,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在我无数次的幻觉中,木头笑脸盈盈地走来,就像我们从未分开过一样。
      但我迅速分辨出,这并不是我的想象。眼前的木头,没有笑脸,只有满脸的疑问。
      空气突然凝固,只剩下杯子里的牛奶随着惯性摇晃。木头提着装满骨头的垃圾袋,杵在原地,眉间也许有一些困惑,嘴角或许有一丝颤抖。
      一秒,两秒……
      我终于搜寻到合适的台词,憋出一句「好久不见」。
      在我开口的同一时刻,木头松开了眉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了句「你还好吗?」
      又是数秒钟的凝固。
      「不太好……」「好久不见。」我们应答着对方的寒暄。
      「你怎么在这儿?」我们避开难以启齿的话题,找到了同一个简单的解答。

      我不说话,等木头先开口。
      「我下个月就博士毕业了嘛……毕业之后,我就跟着范老师读两年博士后。想多积累一些,然后再想办法找教职。最近我正好不忙,就开车过来,跟大家聚聚,认识一下组里的同学同事。」木头低头看了眼地板,「……你呢?」
      「范寒束……是我舅舅。」

      话音刚落,小屁孩跑了过来,拉了拉木头的衣袖。「木木姐姐,我们出去吧。不要管这个哥哥。他很奇怪。」
      「Andrew,他不奇怪哦。」木头把垃圾袋扔进大垃圾桶,然后蹲下,摸了摸小屁孩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光熙哥哥不奇怪。」
      「可是……他不喜欢跟大家一起。」
      「Andrew,不跟大家一起玩,并不代表他奇怪哦。他可能只是累了。」木头站了起来,对着我小声说,「光熙,要不要一起?我保护你。」
      我从来都无法拒绝木头。「好。」

      院子里大约十来个人。除去舅舅一家,剩下大约都是他的学生们,大约半数亚洲人模样,半数其他模样。
      灯光并不是很亮,但依旧有人认出了我。
      「诶?这是光熙吗?网上说的是真的假的呀?」
      所以,我早就说了,我不喜欢这样的聚会。
      我并不打算作答,我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我甚至有些后悔跟着木头走了出来。
      我不该去倒那杯牛奶。

      但木头开了口,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八成就是正常谈恋爱又分手呗,你们没有谈过恋爱啊?事务所就是公事公办,别都信,别都信。娱乐新闻有啥可信度?吃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你们那个SDE算得怎么样了?我们下个月再对对呗?」
      那学生惺惺拿起一块羊排,「行,我抓紧算。」

      月亮从东方的天边爬起来。
      学生渐渐道了别,剩下木头跟舅舅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
      「好,谢谢范老师。那下个月底我正式过来报到。到时候见。」木头起身打算离开。
      「木木……」我本能地装出一副与木头不熟的样子,「你怎么回去?」
      「我就开车,几个小时就到了。也还行,不算太晚吧。」
      「哎呀,舅舅,我们别让小姑娘开夜车了吧。你看,我隔壁的房间也还空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个小人告诉我,不能让木木走。
      倒是剩下舅舅一脸为难。「木木,你看呢?我这儿倒是不麻烦。但是我这外甥,有些冒犯,你不要见外哈。」
      「没事儿,范老师。我和光熙之前就认识。」木头快刀斩乱麻,解释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那我就留下,明天早上再走。麻烦你们了。」

      夜里,主卧室关了灯,Andrew的房间也关了灯。
      可能是下午睡得太多,我毫无睡意。
      抱着侥幸,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轻轻地敲了敲隔壁的门。敲得很轻、很轻,不足以唤起任何沉睡的生灵。

      门缓缓开启一条缝。「你也没睡?」
      我压低声音,也压低自己的期望。「能……聊聊吗?」
      木头一向得体大方。她就是这样的人,无论自己有么拘束,都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这是她的壳。她允许轻易被看穿,但不允许被拆穿。
      就像一个穿着三层铠甲奔赴战场的战士——不知该说他勇敢,还是懦弱。
      我想,他还是勇敢的。每个人都能看见他的三层铠甲,但他并不以此为耻。他依旧慷慨奔向硝烟之中。这是他的勇敢和决断。
      不要剥下他的铠甲。这是他最后的体面和安慰。

      「嗯,进来吧。」木头松开门把手,顺手把门带开。她径直走到床边。今天的天气晴朗,天上没有云。星星挂在天上,稀稀拉拉,比城市里的多,但比伊萨卡的冬夜少。木头推开窗,开出一条缝,让风吹进来。
      木头坐到床的边缘,然后拍了拍边上,示意我坐下。
      此时的我,刚刚注意点,今天的木头并没有穿戴铠甲。她收起了往常的笑脸——不是因为任何情绪,只是因为没有情绪。曾经的她,也是这样,在我面前,不必时时刻刻挂着讨好的微笑。她可以快乐,可以愤怒,可以没有情绪。在我面前,她可以是她自己,正如现在的她自己。

      「经纪公司的那个声明,不是我的意思……」我欠木头一个解释,即使她未必在意。
      木头点点头。我想她是不在意的,人不能什么都在意。我们都该放过自己。「嗯,我猜也是。没关系,事实不重要。除了当事人,其他人本来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理解。我跟你说过的,世上没有什么概率。」
      「但你是当事人,我应该跟你解释的。」我直视木头的双眸,想要看穿她的灵魂。我想知道她究竟在不在乎,但我决定不要自取其辱。
      「的确,你欠我一个解释。不过现在都清楚了。谢谢你。」与一年前的木头不同,今天的木头没有逃避。「那你接下来怎么办?这应该不算什么特别大的黑料吧?演员本来也没有不能谈恋爱的条条框框。」
      「确实。」我全盘收下,搓了搓手。「其实……我在犹豫。我和现在的经纪公司,合约还有一个月就到期了。我没有想好要不要续约。」
      「你想……换一家经济公司?」木头不是没有想到退圈这个选项,但她不敢这么想。

      「不是。我在考虑……退出演艺圈。」我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一件事,当被反反复复拿来琢磨、斟酌,到最后,竟会变得如此平静,如此简单、轻易,嘴唇一张一合,就能说出口。
      木头陷入短暂的沉默。「那你有想过,之后怎么办吗?」木头没有阻拦我,也没有支持我。木头依旧是理智的木头。
      「没有想好。」而我,依旧是诚实的光熙。
      「嗯……你有多少存款呢?」敞开心胸的对话,让木头自然地问出这一句社交死亡句。但她很快拘谨地补上一句,「我不是要知道……我只是,觉得你自己该知道。」
      「哈哈哈,没有关系。」我是有备而来的。这一年,我对自己的存折了如指掌。哪一天,进账多少钱,我数地分毫不差。我刻意,在合理的范围内省吃俭用。一切都是为了今日的筹备。「大概千万吧。但我是个无产阶级,没房没车。」
      「嗯……那我给你算算。如果一个普通人,在上海,工作40年……算他整个职业生涯,平均每年到手20万……那就是800多万……」木头的小手打着手势,但跟嘴上的数字并对不上。大概只是个心算时候的小动作。「再算上一点通货膨胀吧。那你差不多,就是挣了别人一辈子的钱。你要是真不知道做什么,也确实可以什么都不做。但什么都不做的话,生活可能少点意思。」

      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吃穿不愁,但也没有更富裕的资本。
      是我愿意接受的结局。
      我不希望做个平凡的人,但我终究,甘于做个平凡的人。

      「你不是想写APP吗?你有想过退圈之后,写APP吗?」木头眼里划过一道流星。
      「我都不记得怎么写代码了。」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台边。
      「我不是问你会不会。」木头跟着我走了过来。「我是问你,想不想。」
      「想。」
      「那就学。」木头从未如此认真地凝视我。「我可以帮你一起。你也可以放弃或者拒绝,但不要找借口。」

      「谢谢你。」我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但伸出的手停在空中,静止,最后落在木头的肩膀上。「给我时间再想一想。」
      「好。你有我的微信,随时找我。」木头朝我轻轻一笑,又看了看我的眼睛,确认我没有删掉她的联系方式。
      「晚安。」
      「嗯。」

      注定是难眠的一夜。
      没有谁的重逢,来得比谁容易。我把枕头竖起来,靠在身后。关上灯,拉上窗帘。漆黑的房间,无处安放的我。
      我回想之前饰演过的每一个角色。小和尚、小书生、大英雄……我重新理解他们,重新审视他们,重新代入他们。这一夜,我对他们有了新的认识。如果给我一个机会,也许我能把他们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但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即使我继续做一名演员,我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时间,是一趟老旧的列车,走走、停停,但不会倒退。
      我感恩这些年经历的风浪,所有的快乐、惊喜,所有的黯然失色、流言蜚语。好的记忆、坏的记忆,在天平的两侧。我想,它们大抵是一样多的,不然天平怎会如此安稳,如此无动于衷?
      可是,当我想象,继续这份事业的时候,坏的记忆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坏的一侧,渐渐下沉,直到天平完全失去了平衡,直到所有坏的记忆从天平上滑落。唯独剩下好的。

      这是谜底。
      我忘掉之前饰演过的每一个角色。
      我正视自己。
      这是我的答案。我已不愿再继续这场游戏,即使我仍然手握它的入场券,即使它的奖励丰厚,即使它带来万众瞩目。
      而我,只求获得一份安宁。当下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回想的时候,出现在脑海之中的,都将会是甜美的。
      我要将那份坏死的回忆放手。

      我费劲所有的力气,想象我的未来——继续演艺事业的那一种未来,和退出演艺圈的那一种未来。最后,我还是无法预知,任何一种。
      如果继续,我大抵了解它的风险和回馈。但这是一场运气的游戏。木头说得对,世界上没有什么概率。其实可能也没有什么运气。只是我,过于渺小,过于无知。最终,也无法判断观众的立场。
      如果停止,这将是全新的未来。我有足够的积蓄,丰衣足食地过完一生。除此之外呢?我还能是,别的样子吗?

      我不知道。
      但我决定,踏上未知的未知。
      一个答案。一个不由概率决定的答案。让我走向它。让我揭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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