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在下陈桓 ...
-
车马飞驰，驶出九重宫门。马鞭扬起，夜色下的宫阙楼宇被甩在身后，并且逐而退却远去。
皋都城九街八陌六十闾，秦泱在这里住了十余年，这是第二次历览夜色中寂静无人的皋都。
只是他对首次皋都夜行毫无印象，毕竟当年他才四岁。
秦泱是跟着母亲逃荒到皋都的，父亲战死后，他和母亲过了大半年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秦泱他爹叫秦泛，是冯太尉的同门师弟。但冯太尉出身始平冯氏，他秦泛就是个寒门小子，没人举他为孝廉，也没人征辟他。所以秦泛从军去了，跟着当时风头正盛的北军校尉陈雍，想拼个军功出来安家立业。
可战场是什么地方？秦泛没多久就战死了，死前不过是个伍长。不仅不能荫蔽妻子，生前的田地还被宗族亲戚给占了，导致秦泱他娘无以为继，带着稚子逃荒。
好在逃到了皋都城，也好在当时先帝准许流民进城过冬，他们娘俩才能在冯家屋檐下凑合过夜的时候，被冯俭给发现。
先生好心给饿了大半年的母子俩准备吃食，秦泱他娘终于吃上一顿饱饭，结果第二天人就不行了。
不少难民都这样，饿久了吃一顿，人就死了。
时人云，这是命数已尽却尚有未竟之事，该办的事情办完了，最后吃顿饱的，人也就该走了。
“汝父死国，汝母悖命数以存汝。”每每提及秦泱的父母，冯太尉都会眼泛泪花，“士展呐，你万不可辜负他们啊！”
秦泱五岁的时候，冯太尉就给他取了“士展”这个字，说他年纪尚幼父母俱丧，自此就做不得孩童了，应当坚忍自立，以慰考妣在天之灵。
幼年的秦泱会跟着冯太尉一起哭，抽抽噎噎地说要和爹爹一样以身报国，大一点之后就哭不出来了。这两年秦泱再听见冯太尉说起他“死国”的爹，只会表面恭顺深深一揖，将半张脸藏在袖子后面，心里却想着如今这世道，能活到老就不错了。
在皋都城安安稳稳地活到老，就是对父母在天之灵最大的慰藉。
可如今他要离开皋都了，前路也如同这夜色下的街道，隐在黑暗之中，叫人看不分明。
皋都城门修得格外高大，白日里在主道上隔得老远就能瞧见，但今日却几乎是驾车到跟前才能瞧见城门下半边的砖石。仰头往上看，看不见城门头，又是一片黑暗。
守城的人倒是很精神，带头的城卫把秦泱的车马拦下，问他是何人、这么晚出城是为何事、身上可有印信凭证。
这些他在宫里就准备妥当了。
秦泱从怀中拿出白玉令符，持此令符等同于太子亲临，外头不敢保证，至少在皋都能让他通行无阻。
那城卫细细端详了一番他手中的令符，而后竟对着令符伸出了手——
秦泱赶紧握住令符，按在胸前：“这可是东宫所赐。”
“公子莫怪。”城卫一抱拳，“我等身负戍卫城门之责，要将印信凭证都看个分明才能放人。”
秦泱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开照亮令符：“看清了没有？”
那城卫面露迟疑：“看清了……只是我不认得此物，公子既说是东宫所赐，可否交由庞将军一观？”
秦泱突然觉得不对，这个城卫的态度很奇怪。
他口中的庞将军应该是守卫此门的城门校尉，下属遇上难以决断之事，确实应该请示他。
但这城卫的样子并不像不识令符，而像是……拖延。
拖延着不让他出城。
“劳烦。”秦泱镇定自若地将令符丢给了城卫，而后问，“附近可有都厕？”
城卫伸手一指：“街角有。”
秦泱转身到车舆内将阿若带了出来，下车后对一干城卫道：“在下带小妹去如厕，车马停在此处无碍吧？”
城卫摆手：“无碍、无碍。”
秦泱牵着阿若拐过街角，阿若小声道：“泱哥哥，我没有内急呀。”
“我知道。”秦泱脚步不停，在巷陌中穿行，“我只是觉得那些城卫有问题……但愿是我想多了。”
他并没有远离城门，而是绕到了一座小楼后。
“阿若，你就在这里不要走动。”秦泱找了一只垫脚的水缸，踩缸沿上往上爬，“我爬上去看看。”
他爬到楼顶，借着屋檐和夜色的遮蔽，可以大约看见城门口有几个人影移动。
但天色太黑，能看见的东西实在有限。
过了片刻，秦泱听见了脚步声。
小楼距离城门还是有一段距离，城门口几个人的脚步声他是听不见的。
秦泱听见的是一队人马的脚步声。
果然有问题！
他们只见车马不见人，过不了多久便会搜查四周，自己要赶紧带阿若离开。
他攀着墙壁从屋顶上下来，转身一看，只见一片空旷的夜色。
阿若不见了。
“阿若！”秦泱压低声音呼唤，四下无人回应。
他顿时失措，阿若的安危是顶顶重要的事情，可别为了传个太子令书把阿若给丢了！
秦泱心急如焚，首先往方才垫脚的大缸里看了一眼，里头没人；然后搜寻了一番小楼四周，也没瞧见半个人影。
他捏了捏拳头，在巷陌中寻觅起来。
阿若素来乖觉，自己就在屋顶呆了一会，她没有任何乱跑的理由，除非……是别旁人给带走了。
当下动荡，盗贼横行，皋都肯定也有略卖人口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要是阿若被人拐走……秦泱咬紧牙关，绝对不行！
“阿若！”他放开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中。
若是将城卫引来，刚好叫他们帮着找！
“阿若！”秦泱边跑边喊，“谁能助我找回阿若，有百金相酬！”
略卖者图财，那便以钱财诱之。
他已经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想来是城卫已经到了此处搜查。
搜便搜！他再怎样也不能丢了阿若！
“助我找回阿若者……”秦泱一句话还没吼完，一柄银亮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刻意压低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这把剑可是很锋利的。”
“阁下是何人？”秦泱丝毫不理会，城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样一个半夜持剑在皋都行走的人怕是比他更需要避开城卫。
身后之人见同他说不通，直接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揪到了两座屋舍之间。
此地狭小黑暗，甚是隐蔽。
“你闭嘴，阿若姑娘在我车上。”
秦泱配合地压低了声音：“我要见阿若。”
“等城卫离开。”
“那你把剑收了。”秦泱道，“别叫他们瞧见刀光。”
长剑从秦泱的脖子上移开，而后他听见了轻微的入鞘之声。
秦泱转头，同身后的少年呼吸相对，距离不到半臂。
这地方太黑，秦泱看不清少年的脸，可他还是觉得此人莫名熟悉。
尤其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少年后退了半步：“剑虽入鞘，可我要杀你依旧很容易。”
“外有城卫，公子这就敢杀人。”秦泱不动声色，“公子的胆识堪比丁元思。”
丁元思便是曾经当街纵马伤人的丁惟。
“莫拿我与他作比。”少年听上去不大高兴，“而且丁元思的胆识，怕是也超出了阁下所想。”
外头杂乱的脚步声愈发靠近，城卫们点起了火把，经过二人所藏身的缝隙时，火光猛地透入。
秦泱赶紧向前一步，和少年几乎要贴上。
他发现少年比他矮半个头。
“后面是一堵墙。”少年道，“你退开些。”
秦泱张开双臂撑在两边的墙上：“在下比公子高，刚好给公子挡住他们的视线。”
“怕被发现就直说。”
少年说完这句，二人便不再多语。
脚步声和火光都渐渐远去，秦泱心下松了口气。
只要这小子方才说的是实话，那不多久就能找回阿若了。
“城卫应该走了……”秦泱转身，缓步向外走去。
从缝隙中可以看见一小片的夜色弥漫的巷道。
城卫刚刚离开不久，此时出去最安全。
但正在此时，夜色中忽然出现了火光。
不好，竟有城卫折返！秦泱赶紧回头，撞上了跟在身后的少年。
他急中生智，一把将少年搂入怀中。
淡淡的雪松木香气萦绕在鼻尖。
秦泱当时心跳如擂，不知自己为何会注意到这个，更不会想到，自己多年后会痴迷于这种香气，直至两鬓染霜的暮年。
怀中的少年有些僵住，没有把他推开，就任由秦泱这般抱着。
来了来了，秦泱虽然看不见身后，但还是听见有人闯入了他们藏身的缝隙。
秦泱搂住少年的手臂紧了紧，佯装慌乱地回头——正对上火把下一名甲衣兵士冷峻的眼。
他佯装的慌乱变成了真正的慌乱。
中年兵士的眼睛眯了眯，颇具深意地打量了一番秦泱和他怀中的少年。
“世风日下啊……”
说罢他竟然兀自离开了。
秦泱未曾细想，他松开少年，心跳逐渐平复。
少年比他从容不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带你去见阿若姑娘。”
秦泱赶紧跟上。
出来之后他看清了少年的相貌。
“你是朝闻楼清议上的那个……”
今日朝闻楼那个清秀的小公子，同他论兵的那个，相论时还引用了陈雍对《孙子兵法》的注解。
“在下陈桓。”少年简短地回答。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3章 在下陈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