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秦泱听令 ...
-
进宫？这个时候？
秦泱疑惑地看向先生，但堪堪张口，还未及询问便被打断。
“别多问，换这身，我去叫阿若。”冯太尉丢下一团衣物，随即匆匆离去。
秦泱抖开衣裳——是宫中小黄门所穿的样式。
宫里必然出大事了。
月隐云间，巷陌昏黑，太尉府的车马驶入了九重宫门。
一路上冯太尉沉默不语，作为小辈的秦泱阿若也随之噤声。入禁中后，车内三人下了马车。秦泱扮成小黄门，垂首跟在先生身后，冯太尉手持一块白玉令符，一路上畅行无阻，直走到天子起居的宣室。
宣室内隐隐有灯火，宣室外守卫的禁军神色肃穆。
禁军如一座座石像，将宣室整个合围，不露一丝缝隙，直到冯太尉近前，他们才略略让开，留出的道路只有一人宽。
穿过禁军组成的人墙，冯俭带着两个孩子在宣室门外叩拜。
“臣太尉冯俭，问陛下安！”
陛下大约不安，不然也不会让臣子大半夜秘密带人来宣室。
而近来最让陛下不安的，无非城外丁畴的兵、无非他自己的病。
这两件事都得今上登基时的四方叛乱说起。丁畴陈雍连带着一溜儿大小诸侯都参与过平叛，尤其丁陈二人，一开始的军功兵权都是平叛攒的。当时叛军占了六州七十三郡——那几乎是半个大周了，刚登基的陛下焚膏继晷夙兴夜寐，四下调配简拔人才，生生累出个心绞的病症。终于天赐将星丁义农陈太和，把叛军打得追亡逐北，还将为首的“天师将军”的脑袋斩了。叛军虽依旧人数众多，却再也成不了气候，十年下来，其残党只剩些许流民。
同时周帝的心绞也愈发严重，先前几任太医令还试着治，如今这位就让静养。
去岁关中旱，京畿竟冒出个人来，自称当年那位“天师将军”的儿子，又撺掇了一帮流民对抗朝廷。天子近两年安生养病，陡然被这消息一惊，把沉疴给吓出来了。情急之下，尚书台便将呆在预州的丁畴叫来平叛了。
于是丁义农带着万余豫州军大咧咧地驻扎京畿，平叛一平就平到了今日。
这万余精兵比流民凑合起来的叛军更叫人忧心，陛下怕是暗中也气恼，尚书台这干的什么混事？今年开春，周帝撑着病体，找了个由头撤了尚书令，让太尉冯俭录尚书事。
但城外的兵暂且还没法子退，利剑似的悬在皋都上空。
秦泱一没法子叫丁畴撤兵，二不会给人治病——他想，除非陛下病昏头了，听信方士谗言，要童子做药引……
不可能不可能，“天师将军”之后，宫里的方士过得狗都不如。且就算天子真糊涂了，也还有先生劝谏。
更何况被带进宫的不止自己，还有阿若。
阿若是先生的幺女，是先生的半条命。
宣室的门被人小心拉开，出来的是侍奉天子的大内官潘良。
“中贵人。”冯太尉对着大内官一礼，秦泱同冯若也跟着见礼。
潘良回礼，上前打量两眼二人，对冯太尉耳语道：“带来了？”
冯太尉微微颔首。
大内官恢复正常的声音：“陛下在里头等着太尉，深夜寒凉，都快些进去吧。”
宣室的大门打开，室内屏风后有微弱的灯火，但不知为何，秦泱还是觉得里头比外头昏黑许多，即使今夜无星无月。
真龙天子的住所，不该这般瘆人吧？
三人进门后便叩首，头才低下去，大内官潘良走到阿若身边：“请姑娘暂歇偏室。”
阿若不是很愿意，小声叫了句：“爹爹……”
“阿若。”隔着屏风传来熟悉的声音，“听阿姊的话，跟潘阿翁下去歇息。”
这是先生的另外半条命，太子妃冯英。
冯太尉的夫人早亡，之后他也未曾续弦，膝下只有冯英冯若二女。姊妹俩的关系极好，在太子与冯英成婚那日，阿若因为舍不得姐姐哭得稀里哗啦。
秦泱当时还安慰她，说以后阿姊不在家里，泱哥哥也能陪你读书玩耍。
结果冯若哭得更伤心了，抽噎着拒绝：“我不要泱哥哥，我要阿姊！”
二人后来都被冯太尉拉过去训话，冯若被教导要知礼数，而秦泱则被告知，太子如今大婚了，不多久便会自己开府征召属官，你要早做准备，多学些经纶世务。
秦泱便是从那时开始参与文人清议的。
阿若听见姐姐的声音，有些高兴又有些委屈：“阿姊，我好想你。”
“阿姊也想阿若。”冯英温柔的声音里带了几丝哀愁，“但太子和我有几句话要同父亲讲，讲完阿姊就去找你，好吗？”
太子也在？秦泱敏锐地察觉到，太子夫妇俱在宣室，而宣室真正的主人却未曾露面。
陛下呢？
他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这晦暗的宫殿叫他打了个冷颤。
秦泱有个不妙的猜想。
冯若乖巧地点头说好，跟着潘良去了偏室。一年轻男子开了口：“令德公、秦公子，都过来吧。”
说话的应该是太子。
秦泱从地板上爬起来，跟着冯太尉绕到了屏风之后。
太子夫妇相对而作，并无陛下身影。
见到二人本尊，秦泱又是一拜：“草民秦泱，叩见太子、太子妃。”
“不必再讲这些虚礼了。”太子语调温和，但语速很快，似是急切，“孤听闻你是令德公的得意门生？”
“小子确实师从太尉。”秦泱流畅对答，心中却在默默猜测。
太子意欲何为？他要自己做什么？
“此子年幼失怙，养在老臣府中，与老臣名为师生，实则情同父子。”冯太尉补充道，“殿下要找可信之人，除开士展，老臣别无二选！”
他的思绪被“情同父子”四字打断。
秦泱对亲爹全无印象，只知道自己有个爹叫秦泛，早八百年战死沙场了，尸首都找不回来。
最像他爹的人是先生，这“情同父子”一句，真真切切，丝毫不假。
“先生待我如子，我事先生如父。我与先生的情义远超寻常师生。”于是他也跟着流露了一番真情。
“好，好！”太子压低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藏的欣慰，“你既与令德公如父子，便也算太子妃的兄弟了。士展……孤带你去见父皇。”
见陛下？秦泱心存疑惑，天子到底如何了？
到底……驾崩了没有？
太子起身往内室走去，秦泱赶紧跟上，大内官紧随其后。而秦泱甫一入内室，潘良就在外面带上了门。天子的起居处，竟连一个伺候的奴婢都看不见，只有秦泱与太子二人。
周帝的卧榻在帷帐之中，帷帐外的两盏铜灯光辉黯黯。
“父皇在榻上。”太子在帷帐边跪坐，伸手揭开幔帐——天子身盖锦被，静静卧于其中。
灯火微弱，秦泱也难以判定榻上之人的死活，正准备叩拜天子，太子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如士展所见，父皇已经龙驭宾天。”
秦泱方才跪下，还没来得及叩首。
他倒不算惊讶，这个结果也在预测之内。只是他还没有接什么话，太子便开了口：
“秦泱听令！”
他赶紧把头磕下去。
“今先帝骤崩，时局不安，恐有歹人作乱。孤以储君之名，令汝传章邑陈雍，入皋都、保社稷！”
太子手中的帛书已经递到他面前：“士展，接令吧。”
原来如此。
秦泱回想了一番皋都如今的局势。
陛下驾崩了，而城外有丁畴的大军。
丁畴若是得知此事后趁着丧乱带兵入城……恐社稷有倒悬之危，而天子的权柄也或将旁落。
故而太子便想将卫将军陈雍调来，与丁畴相互掣肘。
秦泱没有即刻接令，而是反问了太子一句：“殿下觉得是令书传到章邑快，还是城外的丁畴得知陛下宾天更快？”
太子皱眉：“孤已经同令德公商议好了，暂且……秘不发丧。”
“即便如此，能瞒多久？”秦泱淡淡道，“况且以陈雍牵制丁畴，实属驱虎吞狼之策，殿下不怕养虎为患吗？”
从皋都到章邑，不算上大军备战的时间，少说也需月余。天子重病可以不开朝会，但不可能一直不见群臣，这期间但凡有人起疑，变数都太大。
而且就算调来了陈雍，丁陈二人相争之下不见得是周室得利。若是一方吞并了另一方而势大，到那时周室天子照样要落入他人之手，沦为傀儡。
“可现如今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太子拿着帛书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也是，“父皇卧床以来，别说城外的丁畴了……城内诸公动的心思还少吗！？”
周室积弊已久，若非先帝初登基时简拔人才平定叛乱，天下早就四分五裂。
只可惜叛乱平定了，人心却早已不在周室了。
尤其被先帝简拔出的丁畴陈雍日渐势大，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更是各有打算。
先帝康健时尚且能制衡诸方，先帝病倒，下头的人便蠢蠢欲动。
将军队驻扎在皋都城外的丁畴便是其中代表。
太子其实没得选，只是他向陈雍示好，陈雍比起丁畴就可能多给他一份周室的尊严。
秦泱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帛书：“臣，领命。”
太子阖眼点了点头，面颊上滑下两道泪痕：“士展去吧，孤要同父皇呆一会。”
秦泱出了外室，屏风后老师正与冯英冯若围坐。见他出来，冯太尉起身问：“怎样？”
“学生领了太子诏令。”秦泱从怀中抽出帛书。
冯太尉仿佛舒了口气，他拉着秦泱走到一边：“事不宜迟，你要即刻动身。”
“先生。”秦泱小心地看了冯俭一眼，而后很快便垂下了眼睫也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先生可愿跟我一起走？”
冯太尉大骇：“这叫什么话？”
“丁畴一旦得知陛下驾崩，则皋都危矣！”秦泱神色不变，暗暗伸手紧抓住老师袖口，“先生不知吗？”
冯太尉回首看了两个女儿一眼：“我知道，但我是大周的太尉……而且太子与太子妃都走不了。”
他不仅是大周的太尉，还是太子妃的父亲。
“先生有东宫的白玉令符，可携数人出城。”秦泱把声音压得更低，抓住老师袖口的那只手掌心已被汗湿，“先生带阿若进宫，想来就是要我将她带出皋都……至于舜华，其实也可一并带走。”
舜华是冯英的小字，在她出嫁之时由冯太尉所起。
冯太尉甩开了秦泱的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大逆不道！”
“学生并无大逆之心……”秦泱赶忙解释，他转头看了眼屏风，阿英阿若的身影隐约可见。回过头来正欲说明利害，却又看见老师被抓皱的袖缘，心中的许多话陡然就说不出来了，“学生只是，只是……”
只是希望先生一家都能平安无虞。
“罢了，人心如此。”冯太尉叹了口气，拍了拍秦泱的肩膀，而目光约过了秦泱的肩头也看向屏风后，“舜华，她有孕息了。我得留下来陪她……”
在冯俭看不到的地方，秦泱的瞳孔陡然放大，冯英她有孕了？！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士展，我只求你一事。”冯太尉的喉头动了动，“你已经知道了，我带阿若进宫，就是想让你把她一起带出皋都。”
此举形同托孤，秦泱焉敢不从？
“先生放心。”他略略哽咽。
不远处对坐的姊妹俩正在闲话，若是时运不济，这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交谈。
“阿姊，你说人死之后会过望乡台吗？”这个问题冯若先前也问过秦泱。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爹爹说过人死如灯灭。”冯英看着小妹，声音不由得柔和下来，只是其中的哀愁依旧挥之不去，“但是如果真的有望乡台能回望人间，我想看见阿若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2章 秦泱听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