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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朝闻楼最后的清议 ...

  •   秦泱当了十年的丞相,终于上书告老致仕。
      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啊,每日从平旦忙到夜半,十好几年就这样呲溜没了。夜里躺在榻上刚合眼,翻个身天又亮了,连做梦的功夫都没有。
      所以啊,他也有许多年没在梦里见过先文帝了。
      秦泱记得同旧主文帝相识的那二十年,日子过得没有这般快。如今想来,那段年岁竟好似有一辈子那么长。
      初见先文帝是在弘康十八年冬,那时候他十六岁,跟着先生住在皋都,大周天子脚下。
      他爹娘早亡,先生管吃管住管读书把他拉扯大,还一门心思要给学生谋个前程。
      那天一大早用朝食,先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今日的早课免了,你去朝闻楼吧。”
      皋都的名士都爱去朝闻楼,尤其岁末季初,几乎整个皋都有些才名的人都要聚在朝闻楼议论时政、臧否人物。这便是“清议”,据说可以推举贤才、激浊扬清。
      去朝闻楼清议能不能激浊扬清,秦泱觉得难说。不过只要在此处被推为贤才,肯定就能入仕了,是所谓“朝闻道,夕入朝”。
      然而他并不想入朝,先生可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装不知道。于是秦泱也就只能乖乖地去清议。
      谁叫他长这么大,吃的穿的住的全是先生的,从开蒙到熟读五经,也都是先生亲自教的。
      没滋没味地用完朝食,秦泱打着把伞,就往朝闻楼去了。
      昨夜落雪,至早间仍有稀疏的雪粒子飘然而下。小雪中,商户往来,车马悠悠,皋都城中一片安宁泰然之景。
      但城外的诸侯们早就你来我往地打起来了,只是看在天子的面子上没有打进皋都城而已。天下动荡不安,秦泱的爹娘都折在这里头。
      所以就这世道,他才不想给周室效力,只想安安稳稳活到老。
      秦泱故意走得磨磨蹭蹭,等他到朝闻楼的时候,外头停放的车马、各家名士的随从,已经挤挤挨挨站成了一片,更外围还有一圈乞食的饥民。
      名士嘛,多少都有些家财,又好面子,怎么着都得做个“哀民生之多艰”的样子。故而这朝闻楼,成了讨饭的不二佳处。
      这年头能活下来的人都聪明。
      秦泱也跟着哀了哀民生,给两个小乞儿丢了饼子,而后才步入朝闻楼。
      堂中高朋满座,俱是高冠博带、仪表堂堂之士,一眼看下去叫人顿生“我大周人才济济”之感。
      就是这清议论的东西叫人提不起兴趣,议的什么“离乱之本”,前半场大抵是几个儒生在喟然长叹“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故而天下离乱动荡。仿佛当今世上才俊尽在此楼,而庙堂之上尽是些庸才。
      但这番说辞很得座下士人们的赞许,纷纷附和着痛斥朝廷不纳贤。
      秦泱在一片喧哗之中,捂嘴打了个哈欠。
      清议要议一整天,午间暂歇,方才慷慨陈词的士人们纷纷饮水润嗓,预备后半场再战。
      朝闻楼的清议没多大意思,这一年秦泱已经来过四五趟,比起听那些文士摇唇鼓舌,他更喜欢看人。
      皋都俊俏的世家子弟不少,来清议的时候又都穿得光鲜,更好看了。
      从年初到年末,今年清议是一次比一次人多,皋都城那些阀阅门第嘴上说得清高,可到底还是削尖了脑袋要让儿孙搏一个贤名。
      毕竟有了贤名,才好入仕,几代下来,才能给宗族拼出个诸如“四世三公”一类的名头。
      秦泱的老师,当朝太尉冯俭就出身四世三公的始平冯氏。
      午歇的时候又来了不少人,堂中已经没剩多少位置可坐,于是后到的人就只好站着。
      朝闻楼有一个好,就是不管你家几代簪缨,但入此门一概等同视之,皇亲国戚来迟了也照样得站。
      不过大周四百年,远支的宗亲遍地开花,这层身份早就不算多值钱了。
      真有高人一等的角色来了,才不管你朝闻楼的规矩,几个随从上去就把人从坐席上请开,让自家主人落座。
      这高人一等的角色便是丁惟,车骑将军丁畴的儿子。
      丁公子在皋都是个人物,几个月前曾在皋都大街上醉酒纵马,踏伤了无辜百姓。刚巧当时京畿出了叛乱,他爹平叛的兵马就在城外,周室顾虑之下,最终竟让此事不了了之。
      这次被迫让出坐席的那位仁兄也只能忍气吞声,默默站到一边。
      过午,清议开了后半场。
      众人照旧说了几句贤才不得重用,可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说着还含沙射影地往丁公子那边瞥了两眼。
      活脱脱一副有心卫道,无胆除贼的样子。
      直到一个弱冠青年上前。
      那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于是心不在焉的秦泱回神多看了两眼。
      青年说:“朝中也有贤才的,如令德公便是贤臣啊。古人云‘春秋无义战’,在下以为,天下离乱,自兴兵始。”
      冯俭,字令德。秦泱听见有人夸自己的先生,深有同感,于是不再走神。只是这人的后半句他不敢苟同。
      天下离乱并非自兴兵始,恰恰相反是兴兵始于离乱。
      那青年从今上登基时的四方起义讲起,说到天子简拔将才平定叛乱,又说到这些将才平定着平定着,自己就成了一方诸侯。
      秦泱听着,觉得此人还真有几分见识。
      “以战止战而使诸侯割据,此绝非天子本意。”那青年扼腕叹息,“诸侯间又相互交战吞并,如今丁畴、陈雍势大,岂非兵之祸耶?”
      丁畴的儿子就在堂下。
      旁的丁惟大抵也听不懂,但说有人他爹是祸害,不奋起反驳简直枉为人子。
      秦泱听见啪的一声,那厢丁公子拍案而起了:“腐儒焉知兵事!”
      堂上的青年神色淡然:“在下不过就事论事。”
      竟是个硬骨头。
      但再硬的骨头今日丁公子都要生啃喽,他起身逼近青年:“若无我父,如今这周室的江山不知要碎裂成几何,怎么他的功绩到了你们口中,就成祸事了?”
      “公子大抵是没听明白,在下并非此意……”
      青年想解释,但丁惟继续抢白,他一脚踹翻了身旁某位倒霉文士的案几:“你们有什么资格论兵?”
      秦泱皱了皱眉头,他觉得有些奇怪。丁惟这人只爱好饮酒宴乐,之前也没参与过清议,为何今日要来?又是为何要闹这一出?
      真要为他爹说话,也不必这样胡搅蛮缠吧?
      到底这硬骨头不常见,兼之这硬骨头还有几分赏心悦目,秦泱想了想站起身:“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方才这位公子所言确有偏颇,但兵事植根朝政,我等清议,怎能不论兵事?丁公雄才伟略,想必不会计较这一言之失。”
      他一向坐在角落又不说话,甫一站起叫堂上诸位都伸长脖子找了一番,最终才把目光定在他身上。
      丁惟愣住了,盯着他半晌,秦泱都以为这位丁公子要招呼随从收拾自己了。谁知丁惟抓耳挠腮,最后只憋出一句:“既说不对,那就别说!”
      他根本没听懂。
      秦泱意识到,这位车骑将军家的公子,或许没读过《尉缭子》?
      那他来朝闻楼做什么的?特意来闹事?
      秦泱赶紧环顾四下,目光搜寻跟着丁公子一道来的两个随从,结果满场都没有找到。
      人呢?难道出去叫帮手和了?
      “尉缭子所言精辟,但久居皋都之人又如何知兵?”
      他正忧心自己和那“硬骨头”会不会出了朝闻楼就被丁公子的人围殴,座中又站起一人。
      秦泱看去,是个跟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公子,身姿隽秀,像一棵正在拔节的竹。
      “依公子所见,何者为兵?”他语调放得很和煦,笑着反问。
      “兵者,诡道也。”那小公子身量不高,举手投足间却颇有几分气势,“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
      前半句是《孙子兵法》,后半句是陈雍对《孙子兵法》的批注。
      卫将军陈雍和丁畴齐名,都是当世最为煊赫的诸侯。此二人十年前因平叛有功,各自受封镇守一方,只是赴任前,天子命其各留一子在皋都。
      是以为质。
      丁惟便是丁畴留在皋都的质子,就是他这日子滋润得实在不像个质子,日日四处横行交游宴饮,大半个皋都的人都记住了这张脸,知道瞧见这位得躲着。
      而陈雍的儿子跟个大家闺秀似的深居简出,秦泱反正是一直没有见过,只听先生多年前提起过一次,说那孩子叫陈桓。
      听了这少年的话,秦泱也没往多深处想,直接辩驳了陈雍的说法:“诡者,乃藏蔽而非诡诈。”
      小公子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他没像丁畴那般强词夺理,而是认真问道:“何解?”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秦泱同他视线相对,微微颔首勾了勾唇角,“因势利导、虚实相诱的诡诈伎俩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好叫己方得以隐蔽,以便找准时机,一战而胜。”
      他读书是六经注我,论辩起来不论兵法经义都能化成自己的一番说辞。
      皆可为我所用。
      “君子藏锋。”他躬身一礼,“此兵法,亦君子之道。”
      堂下士人听得激昂,一时间也不顾丁惟还在,纷纷抚掌喝彩,接着秦泱的话论起兵来。
      丁惟的随从不在,他听不明白,单枪匹马的也不能把满座文士如何,在原地站了一会便忿忿离去。
      有些不符合丁公子的一贯作风啊。秦泱暗中略得意,同时也提醒自己,今晚回去的时候注意点。
      清议散场时已是暮色四合,许多人上前对秦泱行揖礼,还问了他的名字。
      若无后事,他合该如先生所愿,被品评为贤才,受荐入仕。
      秦泱绕道走金市回的太尉府,也不知是金市热闹还是丁公子根本没找人截他,一路顺遂。
      他在坊间买了糕饼,于是回去便直奔书室。
      果然一进外间,就瞧见了一个伏案的小小身影,秦泱举着糕饼上前:“阿若,快看泱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冯若抬眼,眼泛泪花:“泱哥哥,你说真的有望乡台吗?”
      秦泱很想直接说没有,但是这样回答似乎有些生硬淡漠,小姑娘还在哭呢。
      所以他换了另一个不解风情的说法:“先生讲过人死如灯灭,望乡台不过虚妄之说。”
      阿若倒是不哭了,就是被堵得不想吃糕饼。
      “那留给你明天吃。”秦泱把包着干荷叶的糕饼放在阿若手边,又问了一句,“先生是不是还没有回来?”
      冯若摇头:“爹爹早间进宫后就没回来过,明明今日他也不当值。”
      许是岁末政务繁忙,天子又抱恙许久,朝务离不得先生。
      秦泱陪阿若看了会书,等小丫头困了就安顿她歇下,然后自己也回了房。
      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梦中听人唤自己的表字——“士展!士展!快醒醒!”
      睁开眼,竟看见一身官服的冯太尉站在自己榻边。
      “先生?”他赶紧一咕噜爬起来,“您这是才回来?”
      冯太尉神色凝重:“赶紧更衣,随我进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朝闻楼最后的清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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