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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   徐牧答应姜迟的事已经完成,之后他独自回了堂庭派,那个突然出现的女鬼,一直让他心神不宁。

      姜迟则带着钟灵川一起回了鹿门观,将胡远松葬在了竹林里。

      胡远松一生辗转漂泊,如今终于有了安身之地,他犯过错、赎过罪,忏悔过、愧疚过、怀念过,午夜梦回难以入眠,血与泪、生与死都尝过,他回到他一生所思所念的地方,他如愿以偿地留在了这里,和真正在乎他的人在一起。

      竹林幽深,青石寂寞。

      这里曾经很热闹,在姜迟心里,这里是世上最好的地方,然而十年岁月已过,竹林翠绿依旧,当时林中人都已在地下长眠。

      晚风无声。

      姜迟走得很慢,他从第一座石碑走到最后一座,最后站在钟灵川五年前为他立的墓碑前,望着碑上铭文,久久不语。

      云山万里家何在,月白风清鬼哭声。(注)

      可叹事实无常,如今时过境迁,故地重游,他也不再是从前的少年,故人已去,唯有青山依旧。

      无风的时候更显寂静,翠竹遮天蔽日,此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姜迟没有感觉到雨水,头顶被一把青竹制成的伞遮住,钟灵川站在他身后,轻声道:“小师叔,下雨了。”

      姜迟未动,目光仍旧落在墓碑上,半晌,他开口道:“灵川,有一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五年前分别时,两人差不多高,如今再见,钟灵川已经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两人说话时,钟灵川都会下意识偏头凑近:“什么事?”

      姜迟眼眸深如墨潭:“十年之前,到底是谁动了护山大阵?”

      钟灵川身形一僵,手中竹伞晃了一下。

      护山大阵原本是鹿门观传下来的一个古阵法,后来又经许无尘改进,成了鹿门观的护山之阵,此阵极其复杂隐蔽,最特别之处在于——它只能被阵内之人改动,阵外之人无法动它分毫。

      所以当时众道门怀疑姜迟里应外合,其实也不算完全毫无根据。

      一定是有人在阵内做了手脚,才会让护山大阵未能及时开启。

      姜迟之前一直想不通,这几日把胡远松临终前说的话拼在了一起,隐约有了猜测。

      他站在雨中,却好像听不见雨声,远山在雨中轮廓模糊,只剩一点墨迹。

      “钟青不擅阵法,却擅操纵之术,因此他操纵鬼傀儡围攻鹿门山,还偏偏挑在祭典那一日,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姜迟停了一下,道:“但无论是他还是堂庭派,都不可能在山外对护山大阵动手脚。”

      钟灵川低头抿唇,双肩微微发抖,姜迟从他手里接过竹伞。

      钟灵川不敢和他对视,姜迟此时的目光对钟灵川而言,就如一把利刃,一点一点把他深藏心底多年的不安划破。

      姜迟的语气很平静,一字一句道:“远松说他曾见过一个纸人,不是他的,那是谁的呢?”

      “小师叔……”钟灵川抬眼,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姜迟。

      小师叔,别问了,钟灵川在心里苦苦哀求,求求你不要问了。

      “灵川,你知道那纸人是哪儿来的吗?”姜迟道,“你一向不会骗我。”

      钟灵川依旧不发一语。

      “回答我。”

      “是,我知道……”钟灵川脸色发白,他闭了闭眼,语气里尽是苦涩,“是我带进来的。”

      “你可知情?”

      “不,我若是知道那纸人的用处,我一定早将它烧成灰烬了,”钟灵川声线发颤,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朝被捅破,虽然他想过会有这一天,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心里依旧怕得要命,“小师叔,我不会背叛鹿门观的,我不会伤害同门,更不会害你……”

      当年钟灵川母亲死后,钟青把他接到身边,曾经短暂地成为过“好父亲”。

      六岁的钟灵川接过平安符,也曾对父亲心存幻想,即使他被独自丢到鹿门山下,仍旧还有存着一点念头,也许父亲会来找他。

      然而钟青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很多年过去,鹿门观祭典当日,平安符里的纸片突然冲破布包,从里面跑了出来,接着很快消失。

      钟灵川隐约看见那是个纸人,还没来得及去寻找,鹿门观便遭遇了围攻,他不傻,前后关联之后,他只觉得心口发冷。

      他从来没有打开过那个封死的平安符,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现在想来,那是他对父亲唯一的一点幼稚愚蠢的幻想,是钟青早有预谋的算计。

      纸人最大的用处就是被操控,那时他才幡然醒悟,他的父亲其实根本没有真正在意过他,那根本就不是护他平安的“平安符”,那是整个鹿门观的“催命符”。

      钟灵川的心跳几乎将要骤停,他很怕看见姜迟此时的神情,很怕在那张温和的脸上见到半点恨意和厌恶,怕那双灿如星子的眼眸里温柔不在,只剩冷淡和憎恨。

      “小师叔,对不起……”钟灵川后退一步,跪在雨中,泪水混入冰凉的雨水中,他此时浑身发冷,从心里感到悲哀和绝望。

      为何上天要这样对他?他一出生就被父母嫌弃,又因为出身被道门厌恶,他唯一可去的地方因他遭遇了灭顶之灾,早已人去楼空,如今他唯一在意的人,也要厌他、恨他吗?

      “小师叔,对不起,是我害了鹿门观,我不该瞒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怕你恨我,这么多年我心中日日煎熬,我不求你原谅……”钟灵川身上青袍尽湿,雨水打在他脸上,乌黑的发丝贴紧前额,“如果你恨我,你要赶我走,你就杀了我吧,你杀了我给他们报仇,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他伸出一只手,小心又卑微地牵住姜迟的衣摆,哀求道:“不要用厌恶的眼神看我……”

      “若我活着,却被你所恨,我还不如死了。”

      姜迟撑着伞,目光深深地落在钟灵川身上,良久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钟灵川跪在地上,渐渐地,他松开拉着姜迟衣摆的手,捂住自己的脸。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身上似乎没有雨点落下了,钟灵川茫然抬头,看见姜迟的脸近在咫尺。

      钟灵川怔住,眼前那双墨眸仍和过去一般无二,平静如水,眼睫上沾了水珠,在雨中更显温柔。

      姜迟半蹲在钟灵川面前,手里握着那把竹伞,将钟灵川遮在了伞下。

      这一瞬好像回到了过去,两人同撑一把竹伞,走在青石阶上,姜迟握着伞柄,伞面总是向钟灵川这边倾斜。

      正如这半生,姜迟总尽力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挡去无数风雨,只留泠泠雨声。

      “十年之前,你并不知情,如何能怪你?我再恨,也没糊涂到这个地步,”姜迟把他两侧被雨淋湿的发丝拨开,道:“是钟青和堂庭派灭了鹿门观,他们早有预谋,即使不利用你,他们也会有别的打算。”

      钟灵川猛然抬头,眼里露出一点光,但仍带迟疑。

      “怎么?”姜迟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头,“我在你眼里如此是非不分吗?”

      钟灵川立即摇头:“不……”

      这个话都说开了,其他的就不算什么了。

      姜迟问道:“去青石县那次,是你这五年来唯一一次下山吗?”

      “是。”

      “你去青石县做什么?”

      “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我收到了一个纸鹤,本来只是心怀侥幸……”

      他当时孤身在鹿门山上守了五年,没有一日不在想小师叔,哪怕是一点缥缈的希望,他也不愿意放过。

      “那纸鹤是钟青给你的吧?”

      阴阳二鱼能互相感应,钟青要找姜迟,自然比旁人容易。

      “应该是。”

      姜迟用了点力,把钟灵川拉了起来,见他浑身道袍都湿透了,忍不住叹气:“你总是太容易钻死胡同。”

      姜迟不免有些心疼,想来他大概担惊受怕了很多年,才露出这样惶然的神情。

      钟灵川牵住姜迟的衣角,慢慢站起身。

      姜迟拿出一张帕子给他擦脸上的雨水,忧心道:“今后……叫我如何能放心呢?”

      “小师叔,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钟灵川拉住姜迟的手,贴在脸上。

      人常说天命难违,如今前尘回首,迷雾尽散,姜迟隐隐能猜到自己的结局。

      他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却无法不顾念身边的人。因为他太了解钟灵川了,念旧又长情,执着又爱钻死胡同。他知道如果不把话说开,钟灵川会在心里忏悔一辈子。

      姜迟放心不下,不舍得把钟灵川一个人留在世上,也不愿他一辈子陷在过去,就此孑然一身走完余生。

      之前钟灵川曾问他信不信命数,他当时说自己信“事在人为”,现在也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他腰间的佩剑很久未曾出窍了,他们是道士,也算半个剑客,见剑如见人,二十年前,他的师父也就是父亲,给剑取名“方睨”。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注)

      日中之时即是日落之时,事物刚一出现就即将走向死亡,冥冥之中皆有注定,他在最意气风发、人生最幸福无忧的时候遭遇变故,鹿门观在最兴盛时遭遇灭亡,他的剑术终于练到了功法巅峰,然而此生再也无法出剑。

      他最牵挂的人安然无恙,长成了苍松翠柏的青年,如今就站在他身侧,但他无法在他身边长留。

      他记得枫林里那个吻,那一刻他好像想了很多,想起从前在鹿门观两人在竹林中漫步,剑花带起竹叶和清风;想起五年前四处漂泊,无数个相拥而眠的日夜;想起几个月前的某个晚上,风清月朗,钟灵川靠在他肩上,那时月光如水,映照着他们交缠的影子。

      他的心绪很乱,可是在那一刻很静。

      有一瞬间他曾想,如果他有平凡人的一生,他希望就此相依相偎,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

      他想起两人第一见的时候,瘦骨嶙峋的小孩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他,一如后来他们重逢,钟灵川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客栈外,隔着夕阳望向他。

      他好像想了好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也许从哪一刻开始并不重要,他记得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他们相识十多年,再也不会有人比他们彼此更熟悉,仿佛已经融入骨血里,成为再也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姜迟看着那双清透的眼眸,心下叹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抬手碰了碰钟灵川的脸,缓缓凑近,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别怕,”姜迟眼中仍是旧时温柔,“小师叔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今后什么也不必怕。”

      潇潇暮雨,山峦渺远,姜迟眉间笑意浅浅,额前那一点轻柔的触感,让钟灵川几乎分毫不敢动,他惊得出了顿在原地,胸腔里涌出的喜悦让他无法分神思考,也就没有对姜迟话里的“今后”多问。

      潇潇暮雨,山峦渺远,姜迟眉间笑意浅浅,这一个轻如蝶落的吻,刻进了钟灵川心里最深的地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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