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今天也没想起我（秋风辞）》君长玉

44、第四十四章

　　堂庭派在照月观东边，三人在黄粱城外分开，姜迟和钟灵川往北走，而赵若淳独自往东去。

　　待赵若淳走远，钟灵川并肩而行，兴高采烈地想和他说话，却发现身边的人正低头沉思。

　　“小师叔？怎么了？”

　　姜迟回神，抬头深深地看了钟灵川一眼：“灵川，我有话要问你。”

　　他的语气少见的严肃，钟灵川立马走近两步，道：“小师叔，你说。”

　　姜迟问道：“之前你去青石县，究竟是不是巧合？”

　　钟灵川动作一顿，没料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抿紧嘴唇，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猜应该不是巧合吧？”姜迟见他神情有异，接着问：“你如何知道我在那里？”

　　姜迟之前本来以为是赵若淳告诉他的，后来发现赵若淳根本不知道姜迟的方位，也没办法找到姜迟在哪儿，那个破罗盘太鸡肋，就是个摆设。

　　那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在青石县的呢？

　　“灵川，你看着我，”姜迟目光灼灼，又问了一遍，“你是如何知道的？”

　　钟灵川抬头看了姜迟一眼，又飞快地错开视线，他不敢和姜迟对视，但他一向听姜迟的话，犹豫片刻后，还是抬起了头，姜迟见他脸色发白，神色很紧张。

　　大概是心里有什么事，但是不能说，钟灵川一向如此，如果不想说，宁可不开口也不会说谎。

　　那双凤眼望过来的时候，还有点微微发红，看起来可怜又无措。

　　对视了片刻后，姜迟败下阵来。

　　罢了，不愿说就不说了，逼他做什么呢？

　　姜迟心一软，语气跟着也软了下来，道：“我不是怪你的意思，实在是怕你做什么危险的事……罢了，没事就好。”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姜迟看着眼前的人，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五官也长开了，神情却还带着过去的影子，让姜迟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人生真是一场梦，究竟过去美好的一切是梦，还是现在经历的苦痛是梦呢？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五年……你怎么过的？”

　　钟灵川见他换了话题，知道这事算暂时揭过去了，他略略放下心，松了一口气，道：“我回了鹿门观，在那里住了五年。”

　　姜迟一听就皱起了眉头：“我记得那里阴气很重，怎么能住人？”

　　“还好，过去了几年，阴气散得差不多了，”钟灵川弯眉一笑，“我收拾了一下，我们以后可以回去住。”

　　他轻描淡写的“收拾”，其实是把方圆十里的鬼都清了个干净。

　　姜迟不置可否，自己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实在不想踏足鹿门山，那是他心里最干净、最美好的地方，他不想让那里再染上这浓郁的死气。

　　所以姜迟只是怀念道：“确实好久没回去了。”

　　钟灵川看出他眼中的落寞，他侧身牵住姜迟的手，“小师叔，只要你的心不变，你就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师父师叔们都知道的，他们一定很想你。”

　　从前钟灵川年纪小，牵他的手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钟灵川都比还姜迟高了，两人再拉手，就有点怪怪的了。

　　姜迟不自在地挣了一下，钟灵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他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像霜打了的茄子，一下就蔫儿了，那双琥珀色的凤眸委委屈屈地望过来。

　　“别这样看我。”姜迟抬手遮住钟灵川的眼睛，发觉自己根本不能和他对视，钟灵川怎么长着长着长成这样了，那双凤眼好像会吸人。

　　钟灵川感觉到额前一点温凉，他眨了眨眼睛，露出点笑意来。

　　但姜迟并没有注意，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他已经陷入了过往的回忆里，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气，道：“灵川，卓云山已经死了，五年前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小师叔！”钟灵川并不想听他提这个事，当即变了脸色，他把姜迟附在自己眼上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

　　姜迟从感觉到他手上的颤抖，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激动。

　　“这没什么，我反而觉得这样很好，这样想着，还能少些负担。”

　　五年前的卓云山，无论众人如何诋毁、污蔑，他死的时候都清清白白，即使仇恨未解、遗憾未消，但他至少一生无愧于天地。

　　死后的卓云山化成了鬼，变成了叫作姜迟的鬼王，无论他是否被人控制，鬼王在陆浑山燃起了一场大火，夺走了数百性命，这是不争的事实。

　　姜迟实在不愿意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钟灵川望着姜迟，眼带苦楚：“小师叔，我不明白。”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我希望世人只记得卓云山，不记得姜迟。”

　　“为什么？”钟灵川摇头，“小师叔就是小师叔，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小师叔。”

　　“你以后会明白的。”姜迟并没有多说，两日正好路过一座山中小庙，此时天色暗下来，隐隐有黑云压城之势，姜迟看了一下天色，道：“要下雨了，今日在庙中待一晚，明日再走吧。”

　　钟灵川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方才那一番话，让他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这庙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破败得很，只是早已人去楼空，两人踏入杂草丛生的院落，钟灵川在前，姜迟在后。

　　待钟灵川踏入门槛，姜迟故意慢了半步，拿出白骨面具挂在门后，其他鬼见到这个面具就知道鬼王在这里，不敢来造次。

　　钟灵川正往里走，为防万一，他先一步进来探一下，此时正警惕地打量着内院，对姜迟这个动作似乎毫无察觉，四下看了一圈之后，钟灵川握紧东隅剑的剑柄，沉声道：“庙里有阴气。”

　　姜迟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不就是我吗？”

　　“不是，”钟灵川认真道，“小师叔身上没有阴气。”

　　这倒不是他哄姜迟，姜迟在外一般都会隐藏自己身上的气息，跟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担心，有小师叔在，没人能伤得了你。”姜迟把手放在钟灵川肩上，轻轻拍了拍，目光转向院里的破门，黑暗中他看见了几个晃动的影子。

　　“几个庙鬼罢了，不足为惧。”姜迟道。

　　这里原本是一座城隍庙，供奉的是守护一方城镇的城隍爷，只是已经荒废了太久，大概是没人来祭拜供奉，也没人来修缮，所以破败了，处处都是摔烂的雕像和泥胎。

　　庙鬼就从这泥胎中来，只是为人造福的少，害人的多。

　　“要除掉吗？”钟灵川问。

　　姜迟摇了摇头，道：“先看看再说，若是他们安分守己未曾作恶，那就算了。”

　　钟灵川点头，看了看残破的屋顶，过会儿要是下雨，雨水肯定要流进屋里，他找了个水缸放在下面接住雨水，又寻了一处能避雨的角落，稍微收拾了一下，堆了些为数不多的干草，觉得还是太硬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上面，等都收拾好之后，才对姜迟道：“小师叔，坐。”

　　姜迟不喜欢阴雨天气，他体内的阴气正在隐隐作祟，似乎随时都要涌出来，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夜里要下雨，你脱了外套冷不冷？”他没坐到钟灵川的外袍上，反而捡了一个破蒲团坐下。

　　“不冷，”钟灵川见他不肯坐，只好自己躺下来，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地上好硬，硌得慌。”

　　姜迟想起之前在京城，两人藏在嘉宁房中的梨花屏风后面，钟灵川也说靠着墙壁睡太冷，会头疼。

　　其实再硬再冷的地方钟灵川也不是没睡过，他这样说，只是找借口和姜迟撒娇罢了。

　　寻常人也许不吃这一套，但姜迟偏偏就很吃，他坐下来，解开自己的衣扣，将黛蓝的外袍脱下来，盖在钟灵川身上。

　　钟灵川撑起身，把他也一起用衣袍盖住。

　　“我身上凉，”姜迟靠墙坐着，“别靠这么近。”

　　“小师叔和我靠在一起就不凉了。”钟灵川边说边蹭到姜迟身边，在衣袍下摸索着，拉住姜迟的手。

　　姜迟没挣开，钟灵川掌心很暖，他体内的阴气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睡吧，一会儿要是打雷就睡不着了。”和过去一样，姜迟习惯性地替他塞了塞衣角，少让冷风钻进去，到钟灵川个子太高，姜迟的外袍只能勉强把他盖住。

　　“小师叔不睡吗？”钟灵川问。

　　“我不用睡，靠一会儿就好了。”鬼都是大晚出来做恶的，基本上都上夜班，哪有鬼需要睡觉？姜迟平时遵守寻常人的作息只是一种习惯，并非需要。

　　庙外风声呼号，姜迟把盖在钟灵川的衣袍往上拉了一下，道：“怎么呼吸这么重？睡不着吗？”

　　钟灵川攥着黛蓝色的衣袍，周身环绕着姜迟的气息，他不是睡不着，他是舍不得闭眼。

　　“睡不着，从前你总唱那首小调给我听，”钟灵川动了一下，小声问道：“可以再唱一次吗？”

　　姜迟拍了拍他的头，失笑道：“你都多大了？还要人唱歌哄着睡啊？”

　　钟灵川没说话，往姜迟身边又挪近了一点。

　　姜迟一向拿钟灵川没办法，清了清嗓子，他已经很多年没唱过了，在心中默念了一会儿，而后轻声开口哼道：“天上星，地上灯，河汉夜夜伴孤身……

　　夜雨淅淅淋淋，钟灵川静静地躺在姜迟身侧，黑暗中他长睫一颤，无声地滑下一滴泪来。

　　“风也静，月也明，梦里也曾见故人……”

　　他改动了一个字，原来是“何曾见故人”，他改成了“也曾见故人”。

　　“青石阶，小竹林，鹿门山外一夜雨，明朝落花遣流云，竹笛还似旧时音，声声入我心……”

　　屋外风雨交加，屋内两人依偎在一起，姜迟唱着那首和缓的小调，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时他们居无定所、东躲西藏，也曾这样躲在破屋檐下等雨停。

　　尽管雨声嘈杂，心却好像很安静。

　　钟灵川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庙顶的破洞往外能看见一小片天空，闪电自天边划过，早在雷声响起之前，姜迟已经先一步捂住了钟灵川的耳朵。

　　等这一阵雷声过去，他轻手轻脚地把钟灵川的头托起来，枕在自己的腿上，又给重新把衣服盖好。

　　他沉默地坐着，垂眸看了好一会儿，用指尖将钟灵川额边碎发拨开，注视着身边人安静的睡颜，觉得此刻也足以抚慰风雨。

　　于是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靠在身后的石墙上，缓缓闭上了眼。

　　夜色渐深，黑暗之中，钟灵川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他握着姜迟的手，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