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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文斗风波未平,翰林学士“李甲”原名黄怀仁,三年前买通考官顶替李甲,后心怀愧疚戴罪自尽,此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府中下人在凌乱的书房里发现一纸忏悔书,除了数条罪状之外,还揭发了朝中一众贪官污吏买官卖官、收受贿赂、颠倒黑白的事实。

      与此同时,黄怀仁发妻携子抵达京城,状告黄怀仁为图功名改名换姓、抛妻弃子。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皇帝倒不觉得如何,倒是引得太后震怒,这个年近花甲的女子出身名门却无儿无女,支持失去母亲的庶皇子继位,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后。

      这么多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直到如今垂帘听政,才显现出她非同一般的为政之才。

      毕竟深居后宫几十年,前朝与后宫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后即刻下令彻查此事,高文进作为人证,主动配合调查,很快查出了三年前那桩科场舞弊案,惩处了一干涉事官员之后,又为当年冤死的秀才李甲立了个“状元碑”。

      状元碑立在考场之外,意在警示考生公平应考,绝不可动任何歪念。

      状元碑立好之后,姜迟去看过一次,碑下站着个书生,一身旧袍,身躯微躬,依旧能看出身量很高,正是高文进。

      高文进见到姜迟,拱手行了个礼。

      姜迟意外道:“你认识我?”

      在姜迟的印象中,高文进从来没见过自己。

      高文进解释道:“还未有幸得见,但李兄曾对我说,有贵人相助他才能在世间停留,这碑初立之时曾有不少人来看过,后来逐渐无人问津,您气度不凡,此时天色已晚又孤身来此,想来应该是那位贵人。”

      姜迟不置可否,目光落在石碑的铭文上,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道:“我其实并不赞同他助你考取功名。”

      即使是为了实现李书生的夙愿,这也是舞弊。

      “我明白,终究是我学识尚浅,本不该依靠旁人,朝廷说我协助调查有功,要给我赏个一官半职,我婉拒了。”

      这倒出乎意料,姜迟意外地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

      高文进无疑是清贫、落魄的,和万千失意文人一般,但他旧袍破履、身形消瘦,却仍有一点风骨,也正与万千文人相同。

      恍惚间,姜迟好像看见了李书生的影子,也许古往今来的文人都有相似之处。

      “行不愧影,寝不愧衾,君子慎独,不外如是,如此就算得了功名,万钟之俸于我而言,又有何意义?我明日就要启程回青石县了,如此再寒窗苦读三年,总有一日,我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金榜题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他眼中有坚定的光,神色肃然,一种无名的气魄从他裹着破布袍的瘦弱身躯里迸发出来,荡于天地之间。

      姜迟欣慰道:“如此甚好。”

      高文进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姜迟认出是李书生的笔迹,只见高文进端详许久,才叹道:“我原来只知李兄才华不俗,读了他的诗文才明白什么叫惊为天人,只可惜……李兄真的走了吗?”

      李书生在月下魂飞魄散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但姜迟只字未提,而是语气平缓道:“他心愿已了,尘间再无留恋,大概和仙人去月宫中举杯畅饮了吧。”

      高文进眼中露出几分向往来:“李兄惊才绝艳,也许去后羽化登仙,受谪仙太白邀请也未可知……”

      “尽力而为,金榜题名也好、名落孙山也罢,李甲说他悟透了一件事,读书不仅为功名,也为此刻头顶这轮月。”姜迟温和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银月,“我也并非孤身前来,如此月色,倒不妨做个闲人。”

      高文进这才发现姜迟手里提了两壶酒,姜迟将其中一壶倾倒在地上,提着两个酒壶晃了晃,酒壶相碰叮咚作响,似乎在和人打招呼,几步之外的月光下,钟灵川一身青袍,长身玉立,凤眼如水般澄澈,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正往这边看过来。

      姜迟转过头,他们在月光下相视一笑,而后并肩同去,月下两人身影如青松翠柏,这一幕也印在了高文进的心里。

      高文进依言回青石县潜心读书,终于在三十八岁那年中了进士,为官三十载政绩斐然、公正廉洁,最后位极人臣,名留青史。

      那年春风得意,他在人群的簇拥下来到状元碑,一丝不苟地烧了三炷香,以此缅怀同窗旧友。在他的主持下,《李青石集》得以刊印,一时间京城上下传抄不止,以至“洛阳纸贵”,他那位才华横溢的故人含恨早逝,一生籍籍无名,终于在故去二十年后名动天下。

      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自己第一次去京城的经历,化用太白妙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写下了三人对月而饮、乘月仙去的故事,并将它作为序言的一部分,并入《李青石文集》。

      因此后人都说,李青石原是天上仙人,他并非病逝,只是留下几篇诗文后觉得人间无味,和另外两位仙人回月宫畅饮了。

      再后来,传闻来状元碑下祭拜祈愿的学子会在考场上得文曲星庇佑,因此状元碑一年四季香火不断,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姜迟提着空酒壶走近,才发觉钟灵川的笑容并不似平常,尽管他尽力掩藏,眉间仍有一点忧色。

      “怎么了?等久了?”

      “没有……”钟灵川摇头,看起来有点勉强,犹豫再三才道:“赵前辈来信了。”

      “照月观的赵若淳?”

      “嗯。”钟灵川点头。

      “所以呢?”

      钟灵川微微垂下眼:“我要走了。”

      姜迟语气一滞:“现在就要走?”

      “他行踪不定,若我不快些赶去,他很快就会去下一个地方了。”钟灵川似乎有些局促不安,但语气却很坚定,“我马上就得动身。”

      姜迟没有说话,手上的酒壶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等钟灵川接下来的话,但接下来一路,钟灵川没有再开过口。

      到了客栈,姜迟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事?”

      钟灵川咬紧下唇,面露难色。

      姜迟注视着他,一双形状漂亮的凤眼,高挺的鼻梁、薄唇还有下巴,线条流畅又清晰。

      此时他正垂眸沉思,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把他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遮住了一半。

      姜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常常见到他这样的神态。

      钟灵川的话其实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跟在姜迟身后,每当姜迟回头,他一定会看过来,眉间总带着笑意,让人见了心情很好,他比姜迟要高半个头,总是会侧头凑近听姜迟说话,无论姜迟说了什么,他都会神情认真回复。

      这种时时刻刻有人陪在身边,被人全心全意关注的感觉,姜迟好像并没有体会过,大多数人和姜迟讲话都不敢看他的脸,也不敢靠近他。

      但钟灵川不一样,他不知道姜迟的过去,所以也不怕他,在钟灵川眼里,世间所有的事似乎都没有姜迟开心重要,他赤诚、真挚,情感热烈却又小心,他对姜迟的好似乎出于本能,而并非功利。

      就算是块石头也让他捂热了,何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姜迟想,一直都这么着,也挺好,如果他愿意留在自己身边,自己也会尽力对他好。

      姜迟可以演一辈子姜迟,直到哪天他被杀,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钟灵川只会知道有个叫姜迟的人失踪了,不会把他和那个身份联系到一起。

      他们曾经一起看过春去秋来,看过满天的孔明灯,看过皓月当空的深秋,即使落叶后来被大雪覆盖,但毕竟曾经乘着秋风,在天地间留下过翩翩的记忆。

      姜迟看了他半晌,没有再问下去,只道:“既然明日启程,那今晚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要打算回房,却被钟灵川拉住。

      “等一下。”

      姜迟转头,见钟灵川从怀里拿出一枚坠子,是翡翠珠挂着一条红色流苏。

      “那枚铜钱呢?”钟灵川问。

      姜迟想起之前钟灵川给他的那枚年代久远的五铢钱,于是找出来给他。

      钟灵川接过铜钱,串在坠子上,然后走近半步,稍稍低头,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穿过红线,将铜钱连同坠子都挂在姜迟腰间。

      钟灵川抬头,凤眸如琥珀般清透:“你要保重。”

      姜迟抬眸看他,钟灵川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保重。”

      姜迟希望他说点什么别的,比如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还回来吗?

      钟灵川攥着那枚铜钱,手抖得厉害,凤眼里情绪万千,却不发一语。

      姜迟拍了拍他的手,心里五味杂陈,轻声道:“你也要保重。”

      房间的木门合上,酒壶最后空空如也,屋里的人却一夜未眠。

      姜迟心里有一丝怅然,原来他就如天上那轮孤月,河汉璀璨却离他太远,万家灯火又与他无关,身边的人都如浮云点点,有时候聚在一起,风来时终究还是要散。

      所以只是他微微垂眸,用纤长的眼睫把眸中翻涌的思绪都遮去。

      他并不是个爱表露情绪的人,此时他才发现,原来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比刚认识的时候近多少。

      他们对于对方好像还是一无所知,至少姜迟对钟灵川是这样。

      他在月下看着自己苍白的五指,觉得壶中月光太冷,实在难以下咽。

      他承认自己生出了些别的念头,他和钟灵川注定不是一路人,是不是在这里停下更好?

      但腰间那枚铜钱坠子在他腰间摇曳,月光下隐隐有点光泽,这些时日的相伴同行,已经在姜迟心里留下了无可抹去的印记。

      天未亮钟灵川就启程了,他去时和来时没什么不同,一身青袍、一把东隅剑、一个小布包,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姜迟依旧坐在桌前喝茶,气定神闲,神态自若,似乎只是旁观,钟灵川走不走对他而言并无区别。

      只有姜迟自己知道,他根本没尝到茶的味道,之所以喝茶,只是找个借口坐在这里,低头时,余光停在钟灵川身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迟总是忍不住想看他,看他的眉眼在阳光的勾勒下如画一般好看。

      想看钟灵川在做什么,此刻是什么神情,即便钟灵川什么没做,仍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姜迟。

      姜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好像心神被人用丝线牵着,逐渐在控制中沦陷。

      姜迟坐在椅子上,看着钟灵川背着小布包走到自己面前,他站直的时候实在太高,姜迟不喜欢仰视旁人,索性不看他只看茶,他便在姜迟面前蹲下来。

      那双凤眸里盛着光,把姜迟满满当当地装了进去。

      “一路顺风。”姜迟道。

      这是世人分别时常说的话,除此之外姜迟不知道此刻说什么更合适,他连对方到底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姜迟无言地看了他半晌,递过去一杯茉莉花茶。

      钟灵川接过茶,氤氲的水汽把凤眼里的水雾遮去,一点点打湿了他的眼睫,钟灵川仰头,长久地、深深地凝望着姜迟。

      姜迟突然勾唇一笑,弹了一下钟灵川的额头,道:“你这样好像一只小狗。”

      是小狗自己要离家出走,为什么一副要被赶走的样子?

      钟灵川眨了眨眼睛,把头轻轻地放在姜迟腿上。

      安静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姜迟突兀道:“我觉得这样有点奇怪。”

      好乖,好可爱,但是……这样显得他好慈祥,明明他看起来也没比钟灵川大多少吧?

      人间相逢即是缘,两人在路上偶然相识,但最后还是要回到各自的路途。

      若是不再见,说明缘分委实太浅,何况两人的身份……让姜迟始终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钟灵川是不知情,但自己如此放任他靠近,贪恋有人相伴,实在太自私、也太痴心妄想。

      他本来有话要对钟灵川说,若是钟灵川不回来,这话就藏在心里一辈子吧。

      “这个给你。”

      钟灵川接过他丢过来的纸鹤,姜迟的纸鹤和别人不同,总是胖嘟嘟的,捧在手里似有分量,钟灵川盯着那胖纸鹤,似乎有些出神。

      姜迟道:“你带着它,若你有难便将它捏碎,无论我在何处,瞬息便可赶到。”

      钟灵川把纸鹤小心地收进怀里,小声道:“我舍不得。”

      姜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钟灵川摇头,站起身道:“我走了。”

      姜迟点点头,面上并无异样,心里却空得难受。

      钟灵川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又很快转头,几乎是快步跑着,跑出客栈的门,自此再也没回过头。

      他最后那一眼实在太苦,姜迟甚至跟着站了起来,但他转身太急、走得太快,因此姜迟没来得及再开口。

      李书生不在了,钟灵川也走了,姜迟没有再住客栈的必要,他也不打算留在京城。

      只是他还有一些疑问,所以在他离开京城前,一定要再见一次徐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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