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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府尹想让这事私下了结,若我们守口如瓶,”钟灵川怕姜迟听了生气,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见他没什么表情才继续道:“或者高文进当众承认剽窃,那个‘李甲’可以赠予黄金百两。”

      “今日来了那么多围观的人,能堵住我们的嘴,却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姜迟靠在墙边,伸手轻轻一掰,轻而易举就把大牢的铁门掰出了一个洞,“这番说辞不过是个好听的幌子,我们今晚就带你离开。”

      活人如何守口如瓶?死人纵然有冤也无处可诉。

      但李书生听了只是摇头。

      “大人,你们拿上钱走吧,此事本不该把高兄牵扯进来,若能让他下辈子衣食无忧,也算补偿一二。”李书生颓然地靠在湿冷的地上,眼睛望向墙上的一扇小窗,却未见光透进来,“至于剩下的恩怨,我去找黄怀德解决。”

      姜迟蹙眉道:“你如何解决?之前那黑衣女鬼之所以这么多年安然无恙,不仅因为鸣钟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因为她并非杀人者,手上没沾血,但若你一旦害人,血气积怨,马上就会被察觉。”

      “我明白,”李书生点头,眼里一片坦然,“我知道我的怨念是什么了。”

      他从大牢潮湿的角落里站起来,拍了拍破旧的布衫,手里还攥着半张文稿:“我寒窗苦读十余年,与母亲相依为命,我幻想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登上庙堂一展宏图,无缘无故被判越幅,如今读书人的清白、前途,什么都没了,母亲也因此而死,我成了孤魂野鬼,他却过得这般如意顺遂,我读尽圣贤书,可这是什么道理?”

      “你要去找他报仇?若是碰上道士,恐怕会魂飞魄散,再无来生。”姜迟见钟灵川看过来,解释道:“我说的是其他道士,不是说你。”

      李书生苦笑一声,道:“他不死我心难安,今生尚且如此艰难,何谈来生?”

      姜迟注视着他,“你想好了?”

      “想好了,”李书生点点头,释然一笑:“我一辈子胆小怕事,处处忍让,如今已经成了鬼,只想给自己讨个公道。”

      说完这句话,高文进的身体一震,接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与此同时,昏暗的牢房出现一道虚影。

      破布衫破头巾,瘦骨嶙峋,眼窝深陷,一双眼却明亮如雪。

      这正是已经化为科场鬼的李书生。

      “多谢大人照拂,若有来生,定当相报,”李书生躬身作揖,又行了个大礼,“若无来生,则愿残魂化作一点流萤,以微光映照归程。”

      姜迟神情复杂地看着李书生,没有再劝,他把铁门又掰回原样,牢房的墙上有一扇窄窄的窗子,一轮圆月正悬在铁栏之外。

      “明月若有情,当照好人一路平安,可惜月华有限,照不尽漫漫长夜。”姜迟盯着圆月看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已无路可归。”

      月光洒在他脸上,被铁栏遮挡,一半阴影一半亮,他白得过分,脸上几乎看不到瑕疵,钟灵川看见他闭上眼,清辉自他鸦色的眼睫倾洒而下。

      明暗交错,这让钟灵川看不清他到底是站在光下还是站在影中,也不明白他话中深意,只是隐隐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不安。

      钟灵川轻轻地牵住了姜迟的衣袖。

      当晚李书生告别姜迟和钟灵川,出了大牢,一路来到那翰林学士“李甲”的府邸。

      书房中亮着灯,“李甲”手里握着一卷泛黄的文稿,正心神不定地翻个不停。

      “不可能,不可能,明明当日无人知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李甲”身躯一震,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低头伏在桌案上,双手发抖,按住桌上的旧册子。

      “黄怀仁,”李书生显出身形来,他瞟了一眼文稿,拳头攥紧:“你可还认得我?”

      油灯下显出李书生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黄怀仁转头定睛一看,惊愕道:“你……你是李甲?你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

      “我是死了,”李书生脸上一片淡漠,再没有平时的温和,“青石县的人都以为你也死了,你这三年没敢回去过吧?”

      “你别过来!”黄怀仁满目惊恐,他几步退到桌案后:“你究竟是人是鬼!”

      李书生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来:“你说呢?”

      “你!”黄怀仁打了个寒战,咬牙威胁道:“你再过来我就叫人了!”

      “你叫就是了,我已做了鬼,岂会怕你?”李书生嗤笑一声,“你看是你死得快,还是人来得快?”

      “来人!来人!”黄怀仁大喊三声,屋外一片寂静,根本无人应答。

      这时他才真的开始害怕起来,背上出了一片冷汗,面上强装镇定道:“你想做什么?”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李书生走近几步,在桌案前停下,“你若不知我为何而来,何必如此害怕?”

      “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你是鬼,谁不怕鬼?”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书生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我听人说,你如今叫‘李甲’?”

      “你别过来!”黄怀仁立马慌了神,他不敢声张,不仅是怕李书生要杀他,更怕自己的过往被旁人知晓,“你想要什么?你尽管提!要钱还是要官……”

      “我已经死了!”李书生双目赤红,“我还要什么?我还能要什么!我们本是同窗,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你别激动!别激动!”黄怀仁边想边快速道,“我给你烧香烧纸,每年祭拜,行吗?不行的话……我、我让人给你修祠堂,常年香火不断,给你攒功德……”

      “我要你的忏悔书,”李书生一字一顿道,“把你如何买通考官,如何顶替我,如何偷了我的文稿行剽窃之事,一五一十地写清楚。”

      这不是给自己留罪证?黄怀仁神色犹豫道:“这……”

      “你不肯?”李书生脸色一沉,几乎是瞬间就移到了黄怀仁面前,掐住他的脖子,“不肯你现在就来陪我。”

      李书生那如筷子一般瘦弱的手,却有着让黄怀仁无法反抗的力量,他不能呼吸,面色涨红发紫,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我写……”

      李书生松了手,将黄怀仁按住头向下摔到桌案上,然后丢了支毛笔给他。

      黄怀仁摔得眼冒金星,他一边咳,一边爬起身,哆哆嗦嗦地拿起毛笔,伏在桌案上开始写字。

      一柱香之后,他写完停笔,小心地看向李书生。

      李书生冷冷道:“签字画押。”

      黄怀仁依言照做,抬头一看,发现李书生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白绫。

      “你……”黄怀仁心中一惊,刚想开口,那白绫已经缠住他的脖子,将他吊在了房梁上。

      黄怀仁双脚悬空,他奋力拉扯脖子上的白绫,但无济于事,只能一气乱蹬,终于没了力气,定住不动了。

      李书生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眼里的血气渐渐散去,转身想去拿那张“忏悔书”,却被突然破窗而入的长剑钉在了柱子上。

      大门被人破开,两个白衣道士站在屋外,一个年轻些,一个则已入中年。

      年轻的道士正是徐牧,他看了一眼被钉在柱子上的李书生,道:“师叔,这只是个寻常的孤魂野鬼,并非恶鬼。”

      “不是恶鬼为何会有如此重的阴气?”白衣道士上前拔出自己的佩剑,李书生被重创又没了支撑,便靠着柱子滑坐在地上。

      白衣道士握剑,打量了李书生一会儿,蹙眉道:“奇怪,确实不是恶鬼,鬼行也不高,之前想来也未曾作恶,他哪儿这么多阴气?”

      徐牧四处观察,见那李书生摔倒时,掉出了点东西落在地上,他俯身一看,是一颗破碎的核桃,表皮锃亮,隐隐有阴气环绕,刚想伸手将它拾起,一阵风便自门口刮来,席卷屋内一切,所有瓷器家具都倾倒、碎裂,无一幸免,偏偏在路过徐牧身边时略有迟疑,只是把他衣袍吹得乱七八糟,倒并未伤他。

      不过等他回神,那核桃壳早就没了踪迹。

      这风似乎故意针对白衣道士,那一身白衣道袍破了好几处,露出几道血痕,但风来得快走得也快,白衣道士方才奋力抵挡,因此血痕并不太深。

      只是再一看,柱子边的李书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姜迟背着李书生,一路走出好几里,估摸着那两人追不上来了,才将他放下来。

      月光下李书生的身形越来越淡,他本来就没多少鬼行,方才那一剑,足以让他魂飞魄散。

      姜迟四下搜寻,在地上找到半截木棍,马上绕着李书生开始画圈。

      画到一半,被李书生按住了手。

      “不用了,”李书生的声音听起来很轻,风一吹就要散,“谢谢大人,不用了。”

      纵使建个屏障又如何?他迟早要散的。

      “怪我,”姜迟丢了木棍,“我该早点来的。”

      本以为李书生报仇已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变故?

      “怎么能怪您呢?”李书生摇了摇头,他靠坐在一棵大槐树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我模仿了黄怀仁的字迹,给他在青石县的妻子写了封信,请您帮我送去,她收到了信就会来京城,我曾托梦给高兄,他知道事情原委,届时也会替我作证,这是我最后的夙愿……”

      “你放心。”姜迟接过信,一翻手就变作了纸鹤飞走了。

      “您不必为我难过,我心愿已了,并无遗憾。”李书生满足笑了,他长舒一口气,抬头望着天边那轮圆月,道:“钟公子呢?”

      “我把他留在客栈了。”姜迟想起走之前钟灵川委屈的眼神,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今晚月色如此难得,你该陪着他的。”李书生笑了笑,认真道:“有句话我原本不该说,但现在我要走了,希望大人不要见怪。”

      姜迟道:“你说。”

      “虽然人这一生都是独自来,独自去,”李书生道,“但有个人陪着也许也不是坏事。”

      “你知道我……”姜迟沉默片刻,道:“我不能这么自私。”

      “可是——”

      姜迟摇头,只道:“你不明白。”

      “我确实不明白,但我知道人这一辈子能碰到一个值得珍惜的人不容易,从前我总想金榜题名,或是名动天下,或是位极人臣,为国为民奉献一生……”李书生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眼前的月光,“可是眨眼间一切都化为齑粉,人这一生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最终都会归于尘土,几十载不过转瞬即逝,繁华落尽浮云散。”

      李书生释然一笑:“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注)

      姜迟道:“人生的意义并不由长短决定。”

      “是啊,浮云易散,韶华易逝,但皓月永恒,也许穷尽一生都抵不过某个瞬间,所以……别辜负此刻月色。”

      李书生长舒一口气,惬意地躺在老槐树下,慢慢合上了眼,突然开始放声吟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月光映照下,姜迟觉得眼前的人变得不像李书生了,他不再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瘦弱的身躯靠在树下,虽然依旧是粗缯大布,但毫无局促、可怜之感,浑身上下如脱胎换骨,豁达又洒脱。

      也许这正是他原本该有的模样。

      他知道今后世间再也无他,但此刻他不是李甲,不是李书生,不是任何人,只是槐树下一个赏月者,与百代之中邀月吟诗的文人骚客一起,共赏这万古不变的月色。

      李书生的声音渐渐消散在月光之中,姜迟却觉得耳边仍留有回响。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注)

      人人都读过,却未必人人都明白,明月与月下同行之人,皆不可辜负。

      不如好好享受此刻月色。

      趁你我尚在人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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