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书·女人与海》霓谷奈奈

96、【十一·暗潮】

　　【十一·暗潮】

　　杨帆畅想的很美好——
　　她妄想着从此以后，可以释放奴隶，教化半人，将他们视为弟兄，以亲眷之礼相待。
　　姊妹弟兄相敬相亲，让女儿岛成为和谐美好的世外桃源。
　　然而她终究是想得太美。

　　经历过刚才在从岛上发生的事情，杨帆已经彻底没有了与相云争执的力气。
　　或许，真的是她太过天真了吧……
　　可她帮助岛上的男人们除去枷锁受到的最大的阻力，竟然就是来自于他们自身，这也是她所始料未及的。
　　这也真是应了杨帆在地球上的时候常听到的一句老话——跪久了的人，自己是站不起来的。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是一个遥远的形容，遥远到她只在做历史论述题的时候，用来形容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清国，除此以外，再无用到这句话的地方。
　　今天，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过了这句话所蕴含着的意味，而且，还是那些可怜的男人们以生命的代价。
　　想想也是可笑，她耳闻目见过无数用生命捍卫尊严，打破枷锁，争取解放的故事，像这种用生命捍卫枷锁，拒绝尊严的故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也真是长了见识了。
　　她的情绪，也渐渐地由同情转化为了愤怒。
　　她哀其不幸，更是怒其不争。
　　为什么，她苦心孤诣，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他们从囚牢里面解放出来，想要让他们做人，他们却自己画地为牢，对奴役和压迫甘之如饴。
　　为什么……

　　那边厢一波未平，这边厢一波又起。
　　刚一到家，杨帆就从海燕她们那里听说，蓝萍被绑架了。
　　绑架蓝萍的人还留书一封，让杨帆自己去从泽岛上赎人。
　　落款是斩烟，兵武氏首席教师。
　　杨帆看到落款，就知道这又是一个不好相与的。
　　蓝萍曾经跟杨帆说过，女儿岛的每一个氏族中，都有五名尊位，分别是——
　　族长、少族长、首席教习师匠、次席教习师匠和少席教习师匠。
　　这三位教习师匠虽然没有资格被尊称为大人，但是女儿岛上的岛民们对她们的尊敬程度却不亚于大人。
　　只因她们的威信，全然是踩着海上浪人的尸体建立起来的。
　　海上浪人的鲜血是她们的红毯，海上浪人的尸骸是她们的台阶……
　　其她氏族中的首席，只消出海拿到一千个海上浪人的人头便可，次席八百，少席五百。
　　然而在兵武氏中，首席却需出海拿到五千个海上浪人的人头，次席三千，少席一千。
　　所以兵武氏中的首席教习师匠的地位，可以说是几乎等同于分岛岛主了。
　　蓝萍之前曾经跟杨帆说过，一名姊妹一旦成为岛主、少岛主，或是族长、少族长，就此生不得离开女儿岛半步，因为她们肩负着用生命维护姊妹们周全无虞的使命。
　　但教习师匠却不然，她们依然能够跟随战舰出海杀敌。
　　像斩烟这种人，她完全有当岛主的能力，但是她却不愿。
　　放在地球上，她就是那种宁可当兵王，也不当将军的人。
　　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冲锋陷阵，追逐无尽的战争和杀戮。
　　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满手血腥，活阎王似的人站在了杨帆的面前。
　　杨帆不卑不亢：“斩烟姐姐，咱们开门见山。”
　　“好。——使者大人，你如今，是在动摇我们的祖制，我便想与你说道说道。”斩烟神色淡然，语气却是咄咄逼人。
　　这让杨帆设身处地的体验了一把被逼宫的感觉。
　　同样是奉天靖难，人家朱允炆面对的好歹只有一个朱棣，她杨帆倒好，她需要面对至少一百个朱棣……
　　“我没有动摇你们的祖制，”杨帆定定地望着斩烟，冷静地说，“我是在拨乱反正，溯本清源，回归白鸽先圣和青榄先圣的正道理想。”
　　“你说的倒是漂亮。”
　　斩烟不以为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杨帆，“那好，使者大人。我身后这些，都是天云先圣的追随者。我们崇尚武力，信奉杀戮。我们相信，只有强大的武力和无情的杀戮，才能够在这星罗千岛上立足。
　　而你，如今正是在践踏我们的信仰，剥夺我们的武器，你是想让十七世的浩劫再次于女儿岛上重演么？！”
　　斩烟的语声，倏忽变得凌厉。
　　杨帆被吓了一跳。
　　斩烟向前一步，迫近杨帆，危险地眯着眼睛逼视着她，几乎与她鼻尖相贴：“使者大人，你可知道，废墟之海的废墟和尸骨，是浩劫的遗址，也是我们耻辱的烙印！那里，昭示着先辈们的妇人之仁和愚蠢善良的代价！那是生命和鲜血的代价！是十室九空的惨烈屠杀！你如今的所谓变革，正是在轻慢和亵渎那些遇难者的灵魂，我试问，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她们宽恕罪恶？！”
　　杨帆双腿一软，险些当场给斩烟跪下。
　　她身上的压迫感太强大了，简直就是相云的翻版，直教人毛骨悚然……
　　杨帆下意识地逃避开了斩烟的视线。
　　跟着，她的视线落在斩烟的腰上。
　　半人多高的双刃砍刀，就挂在斩烟的腰间。
　　连刀鞘都没有套。
　　从腰带上扽下来，立刻就可以用来杀人。
　　它泛着森冷的寒光，它一定很锋利……

　　“说吧，你又想怎么样？”杨帆从那把双刃砍刀上收回视线。
　　“与你谈判。”斩烟略微收敛了些许凌厉的目光，唇角依然勾着轻蔑的笑。
　　谈判？
　　杨帆心念翻转，目光将一众来者缓缓扫视而过。
　　这根本就不是谈判。
　　虽然当年没有参与过学生会的政务，但是看多了电视剧的杨帆还是有这点常识的。
　　所谓谈判，讲究的是个旗鼓相当，对方有多少人，自己这边就出多少人，大家友好磋商，谁也不给谁施加压力。
　　杨帆前些日子经历的贤长议事不叫谈判，叫三堂会审。
　　现在经历的这个更不叫谈判，这叫胁迫。

　　“我有表达反对意见的权利么？”杨帆苦笑着问。
　　“你说呢？”斩烟笑得轻蔑。
　　“那你还来这么兴师动众地问我干什么？你们随心所欲就是了，反正我也拦不住你们。”
　　这些地头蛇……
　　“那不一样。使者大人，白鸽大人那般信靠于你，我们须得师出有名，从你这里取得首肯。”
　　斩烟招了招手，就有人捧着一卷帛书递到杨帆眼前。
　　杨帆定睛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四个大字“封圣上书”。
　　虽然有些遣词造句比较书面用语，杨帆看不明白，但是通读下来，她还是理解了个大概——
　　以斩烟为首的这些天云的追随者，联名签署了一份封圣上书的请愿，她们想要让身为双圣十八世的天云封圣，堂堂正正地尊称“天云先圣”，并将雕塑迎进圣域，真正成为跟白鸽先圣和青榄先圣二人平起平坐的天云先圣。
　　这根本就不是一份简单的封圣上书，而是一份明火执仗的特许令。
　　一旦签署，就意味着在不远的将来，这一群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奉所谓天云先圣之名，大兴烧杀劫掠之事。

　　杨帆组织了一下语言，直望着斩烟，不卑不亢的说：“天云前辈的理念，与白鸽先圣和青榄先圣的理想相悖，她不能封圣。”
　　“天云前辈？杨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斩烟怒极反笑。
　　“我很高兴你能用我的名字来称呼我，而不是所谓的使者大人。那个称呼我不爱听。”
　　杨帆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着胆子，不避锋芒地迎着斩烟的目光与她电光石火地对视。
　　危险的火药味瞬间在两人之间满溢。
　　“好啊，杨帆——”斩烟笑得张扬而放肆。
　　“我当然好，因为我是奉了白鸽先圣和青榄先圣的名！”
　　杨帆握紧了拳头，战栗，恐惧，却是坚毅非常地迎着斩烟的目光，“拨，乱，反，正！
　　当年，白鸽先圣和青榄先圣她们之所以背井离乡来到海外，正是因为她们觉得当世太过苛待女子，这才想要在海外创立一个只属于女子的，没有压迫和折磨、没有歧视和危险的国度，并且让尽可能多的受苦受难的女子能够在这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生活。
　　可是，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却几乎是照搬了海内国度里面的那一套。区别不过是在海内国度里面遭受蹂躏的是女子，而在这里遭受蹂躏的却是男子。虽然这是十七世浩劫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是这并不是你们屠杀他们的理由！
　　跟你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那些畜生早就死了，他们没有任何后代，他们也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们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把这种仇恨在其他人的身上延续。你们这样，跟那些畜生没有任何区别。
　　心怀慈悲和怜悯的白鸽先圣还有青榄先圣，她们的初衷肯定不是这样。如果她们真的有心用暴力去推翻海内国度里的政权，那么，她们大可以从一开始就在其中的某一个大陆之上落脚，啸聚山林，扩张地盘，逐步蚕食掉舰船联合治下的国度——
　　你试想，如果白鸽先圣和青榄先圣真的有心称霸天下，她们为什么要遍历艰险九死一生地来到海外？
　　毫无疑问，她们的初衷，就是想要来到海外，发展出一片能够庇护和保佑女儿家的沃土。她们从没有想过打仗，也从没有想过杀戮。她们只是想着极力地去保护和救赎。反倒是你们这些人，打着圣名的旗号，践踏她们的初心——
　　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该去圣域里跪着反思！白鸽先圣和青榄先圣期望你们这些后继者强大不假，但是，她们从未期望过你们成为现在这样的暴君。武器和力量的作用是保护，而不是侵略。你们可以崇尚霸气，但是，却不能够崇尚霸权。
　　拥有霸气的是英豪，而拥有霸权的却是强盗。我相信，白鸽先圣和青榄先圣她们两个，从来就没有期望你们成为强盗。当然，对于十七世的时候所遭遇的浩劫，我深表遗憾。但是你们应该做的，是痛定思痛，变得强大，让别人不敢欺负你们，而不是变得□□，到处去欺负别人。”
　　杨帆一套陈情说得诚恳，人群中，有不少人的目光变得动摇，似乎是有点接受了杨帆的想法。
　　“斩烟姐姐。”
　　杨帆终于还是放软了声音，“我希望你能够回去好好想想。我尊重你，不想跟你吵架，更不想对你盛气凌人。但是，我也希望你不要在我的面前飞扬跋扈。我们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更高级。”
　　斩烟眯着眼睛觑着杨帆。
　　半晌，终于还是从她手上夺回那卷封圣上书：“我们走。”
　　说完，昂首阔步地大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去看杨帆一眼。
　　等到除了蓝萍以外的所有人都走远了，杨帆这才终于支持不住，双膝一软，跌扑在了地上。
　　这些女人……
　　太可怕了……

　　“小帆姐姐——！！！”
　　蓝萍见杨帆委顿在地，这才堪堪回神，大惊失色地奔向了她。
　　“我没事……”杨帆嘴唇发白，浑身颤抖。
　　“你也吓着了吧？”她面色苍白地看向蓝萍，“走，回去喝杯奶茶压压惊。”
　　小心翼翼地扶着杨帆的肩膀的蓝萍，这才扑哧一笑。
　　不过转瞬，她便情难自抑地嚎啕大哭起来。
　　杨帆半回着身子，轻轻地抚摸着蓝萍的后背，无声地宽慰着她。
　　杨帆也觉得自己太窝囊了，连自己身边的朋友都保护不了，害得她也遭受胁迫。
　　她鼻头一酸，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女儿岛终究跟她想的不一样，这里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复杂而强大，她作为一个没有势力的微末个体，根本没有与她们抗衡的能力……

　　封圣上书一事，好歹被杨帆给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地摁住了。
　　然而，谁又能保证，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一次？

　　心力交瘁的杨帆回去食不知味地喝了杯奶茶，就上楼去睡觉了。
　　她太累了。
　　刚才跟斩烟的针锋相对，耗去了她太多太多的心力。
　　这一觉，她就睡到了傍晚。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依然不间断地有着残忍的事情发生——

　　船行海上。
　　湛蓝的天空和海洋，一望无际。
　　透过望远镜，一名从女儿岛出发的舰长看见，周围早已远离了任何岛屿。
　　她们的舰队已经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五天。
　　她穿着代表着门主阶级的黑色深衣长衫。
　　“就在这里吧。”她放下望远镜说。
　　站在她身旁的副官点了点头，抽出弯刀，将刀面在船舷上拍了三下。
　　不多时，便有十来个身高腿长的戎装女人斜挎腰刀，军容整肃地从下船舱里押出一大群男人来。
　　神色惊恐慌张的他们被紧紧地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麻布，用一条缆绳像蚂蚱似的串在一起。
　　他们两只手上的大拇指都早已不见，连伤疤都早已长合。
　　“龙珠姐姐，我们……真的要这么做么？”
　　同样穿着门主装束的副官看了看那一群被绑缚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男人，又看了看那位龙珠舰长，似乎……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星曜，你莫非真的打算听那小丫头的话，将这些牲口找个无人岛放下，让他们颐养天年？”龙珠不以为然地嗤笑，“她不长脑子便算了，难道你也不长？”
　　“龙珠姐姐，可是……他们现在早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行过折礼的他们，也早已经变成了残废，连握住菜刀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不如——”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他们虽然没有了拿捏刀剑的力气，但是他们却还有着下毒的力气和奸淫掳掠的力气，一旦将他们放在无人岛上，使他们吃饱喝足，再使他们与偶然经过的海上浪人的贼船搭上了线，两相合流，他们会如何苦待折磨那些被掳劫而去的随船姬妾？那些尚未得救的姊妹，岂不是将会惨遭万般凌辱？”
　　龙珠说着话，将目光自那些俘虏的面上缓缓逡巡而过。
　　知道自己死之将至，俘虏中间顿时炸开了锅，面色煞白者有之，被吓得屎尿齐飞者亦有之。
　　“哭什么？！”
　　龙珠嗤之以鼻，“你们当初在海上大杀四方，把好人家的女儿劫掠去当随船姬妾，对我们的姊妹万般凌虐残杀，生割活烤的时候，何曾有过恻隐之心么？！
　　你们既然信奉暴力和野蛮，那便该着愿赌服输。你们既然落在比你们更为野蛮的我们手上，便是时运不济，合该引颈就戮。既然你们抱持着弱者活该任人宰割的心念，你为刀俎，人为鱼肉，那么就该有着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的觉悟。
　　杀死你们，便只是有愧于杨帆。放过你们，便是有愧于无数死在你们手上的姊妹们的冤魂！你们要怪，便去怪自己作恶多端，罪孽深重——
　　自然，你们若是怨气深重，大可以死后化为厉鬼过来报复我们。我等，随时恭候大驾。”
　　“龙珠姐姐……”星曜小心翼翼地张了张嘴。
　　“收起你的妇人之仁！”
　　龙珠愤愤然地瞪了星曜一眼，“被那小丫头胡乱蛊惑两句，你便忘了咱们十七世所遭受的浩劫了么？！你总惦记着放过他们，他们何曾想过放过我们！——姊妹听令！给我把这群牲口放血丢下！”
　　“龙珠姐姐——”星曜大惊失色，连忙要拦。
　　然而她毕竟只是舰队的副官，且舰队上仇视男子的红流占大多数，她的恻隐之心，终究还是敌不过她们的同仇敌忾。
　　“来人，把你们少舰长扶稳了。风急浪大，免使她栽了跟头！”龙珠恶狠狠地说。
　　跟着，左右便上来两个身着戎装的姊妹，“扶住”了她们星曜少舰长。

　　海面如镜。
　　无风无浪……

　　星曜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俘虏被她的姊妹们像丢缆绳似的，一个连着一串地从船舷处丢了下去。
　　“回岛以后我便去禀明岛主，你的门主之位，另择贤能。至于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滚回家来当我的妹妹吧。没将你给教养好，是我这个掌门姐姐的过失。回去以后，我便陪你一道去圣域里头罚跪，直跪到你想明白为止。”
　　“龙珠姐姐……”星曜双目噙泪，哽咽地看着龙珠。
　　“星曜，你是战舰的副官，也是我的金兰姊妹，无论站在哪个立场，我都要说你。”龙珠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软了声音哄她，“你要践行正信，笃信正道。天云先圣的道，才是我们的正道。你要牢牢记住，我们的敌人从未对我们放下武器，我们只能够以杀戮终结杀戮，以战，止戈。”
　　龙珠说着，向左右搀扶着星曜的两名戎装姊妹挥手示意，“送你们少舰长回舱休息去吧，她累了。”
　　甲板上的处决还在继续。
　　被软禁在船舱里的星曜痛苦地捂紧了耳朵，不再去听那些俘虏落水的沉闷噗通声。
　　同样的惨剧，无一例外地在其他所有的外派舰队中上演。
　　区别不过是这些俘虏的死法各不相同。
　　她们心照不宣，归航以后，统一口径与杨帆回禀，她们已然安安全全地把那些俘虏给安置在了水土丰茂的无人岛上，让他们颐养天年。
　　左右她也无从查证。
　　更何况，他们已是死无对证。
　　天空湛蓝。
　　血染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