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星球》伏寒

2、第 2 章

　　# 002

　　星期一。清早。

　　受时差影响，尽管昨天聊到深夜，路晓星还是随着窗外第一缕光亮醒来了。

　　一看手机，才五点多。

　　李念还在卧室里熟睡，狭小的客厅安静无声，时光淡泊的像凝成了雾。

　　路晓星从沙发上翻起，小心不弄出声响，给自己倒了杯水，将笔记本电脑打开摊于膝头。

　　她有写日记的习惯。

　　幼时随父母辗转去过很多城市，总在接触新的事物，多到不成熟的心智难以消化。妈妈就鼓励她多动笔，将每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通过这种方式梳理思绪、表达感受。

　　后来形成了习惯，坚持了十几年。早先记在纸质本子上，占据了书架整整一格。当年出国走得匆忙，忘了带本子，后来才改成了电子日记。

　　只是今天，路晓星飞快填好了日期，却迟迟写不出第一句话。

　　宁晞。

　　心上坠了一下，食指领先头脑一步，先找到了N的位置。

　　宁晞。

　　“呵……”她无奈一笑。宁晞那家伙总是那么擅长挑乱她心绪。

　　追忆前男友，即使在私密的日记里，也过于羞耻。

　　路晓星稳住心神，强行不去想宁晞，认真记下：

　　【昨天回到京城，借宿在李念家。今天开始新工作，希望项目进展顺利。如果同事好相处，就最好不过了。】

　　刚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卧室门吱嘎一响，李念趿着拖鞋走了出来。

　　路晓星心虚问：“我把你吵醒了？”

　　李念摆手：“没有没有，尿憋醒的。”

　　李念处理完生理问题，凑到路晓星身边，又打了个大哈欠，“第一天上班就起这么早，我们路大博士想卷死谁呀？”

　　“才不是，时差没倒过来，睡不着。上班还早，你再睡会儿吧？我不吵你。”

　　李念愣愣摇头，“不睡了。在家躺了快两个月，我也该琢磨找点事干。”

　　边说着，眼神落到路晓星的电脑屏幕上，“诶？这是我可以看的吗？……不管，反正我已经看见了，谁让你字号调那么大……”

　　李念飞快觑了一眼，嘴角咧开：“一个实习而已，你搞得还挺认真，之前你说你导师让你实习，还以为你不想来的……”

　　路晓星已经读了三年博士，开学完成论文答辩，就能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她之前几个假期都投入到科研中，积累了两只手数不过来的顶刊，还没正式找工作，却已经有几所大学向她递出了橄榄枝。

　　所有人都认为路晓星应该继续从事科研，路晓星自己也这么想，就没太重视实习。

　　但一个月前，她的导师突然指出：“晓星，你简历上唯一一次实习，还是本科时期……这在招聘者眼中是明显缺陷。趁最后一个暑假，去找个实习吧。随便做点你感兴趣的，就当是开阔眼界，补上这块短板。”

　　打了路晓星一个措手不及。

　　暑假还有一个月开始，各大公司的暑期实习项目早在去年底就已结束招聘。路晓星只能将目光投向一些新兴的、用人制度比较灵活的创业公司。

　　最后，意外发现了一个她很有兴趣的项目，将她带回了京城。

　　路晓星：“之前是不太想来啊，想着一口气读完博士再说，不折腾了。但这家公司做的真的很不错，同事水平都很高，我还真不一定行呢。”

　　李念“啧”了声：“怎么可能！你可是我们系公认的‘天才少女’，永远考第一！”

　　路晓星纠正：“没有永远考第一，只有两次。”

　　“靠！那是因为你只读了两年就转学去国外了！”李念瞪眼，“这属于凡尔赛了哦。你不知道大一大二有多少人卯着劲要超过你，背地里嫉妒到眼红，特别那几个班花系花，不光学习比不上你，连男朋友也——”

　　她蓦地顿住，嘴巴还停在微张的状态，像只吐泡泡的金鱼。

　　路晓星挑眉：“男朋友？也比别人的更渣是吧？”

　　李念讪笑。

　　路晓星不计较：“好啦，少贫嘴。我去冲个澡，准备上班了。”

　　李念在沙发上夸张地跪了个五体投地：“恭请娘娘入浴。”

　　路晓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

　　她和李念是大学同学。

　　李念熟知的路晓星已经是更完善的路晓星版本2.0了，对于不擅长的人际关系，虽然还不是长袖善舞，至少能做到不卑不亢，平静处之。

　　换成从前那个胆小害羞、毫无自信的社恐路晓星，恐怕很难跟李念这种洒脱的姑娘成为朋友，也永远做不到像现在这样轻松地插科打诨。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人的出现开始改变的。

　　路晓星有点烦躁地摘下头绳，闭上眼，拧开水流。

　　太早遇到惊艳一生的人，属实是种不幸。

　　……

　　正当初夏，还不到九点，温度已变得难耐。

　　路晓星背着双肩包，爬了一段台阶，呼吸略不平稳。

　　她从来都不太爱运动，体力一般般，时差又没调整过来，有点晕乎乎的。

　　肩膀一泄劲，沉重的背包往下一滑，顿失重心——

　　还好眼疾手快抓住了边上栏杆，总算没在上班第一天就摔个四脚朝天。

　　路晓星后怕地吐了口气，思绪却不由飘向更远处。

　　一定是天太热，把人弄得恍惚不安。

　　她抬头，空中一丝云也没有，阳光白到刺眼。

　　宛如旧日重现。

　　只是这次，没人帮她托住背包了。

　　**

　　十年前，也是一个炎夏。

　　路晓星回到临海市。

　　说是“回”，其实她半年前才搬到临海市，住进姥姥姥爷家里。

　　爸爸妈妈都是工程师，不停奔走在工地上，路晓星从记事起就跟着他们各处跑，几乎没在哪个城市待上超过两年。

　　持续到路晓星上高中前，父母突然醒悟，决定要给女儿一个安定的学习环境，一拍脑袋就把她送来了临海。

　　路晓星并不想和父母分开，但只是心里想想，并没说出来。

　　因为姥姥姥爷知道后很高兴，路晓星不想让他们失望。

　　还因为……她的父母安顿好女儿，双双申请外派非洲，加入了一个特别重大的跨国项目。路晓星愿不愿意，都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所以路晓星来到临海，转入当地最好的学校临海三中，一个学期后又顺利升入临海三中高中部。

　　从表面看，和她前十五年的人生一样，一帆风顺，波澜不惊。

　　但路晓星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挫折。

　　由于总是转学，路晓星从前也不太能交到长久的朋友，但她性格乖巧，和同学玩伴相处都还融洽。

　　到了临海，事情却不一样了。

　　路晓星转入的是普通班，生源大部分是周边几家国企员工子女，从幼儿园起就彼此相熟，到了初三下学期，班级里一个个小圈子更是牢不可破，壁垒森严，外来者不得擅入。

　　十四五岁正是最难搞的年纪，胆子不大，心眼很小，敏感怯懦却又无法无天，伤害人也坦荡直白。

　　路晓星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和当地孩子那种带临海腔的普通话差别很大，在他们看来是做作的表现。

　　每次课上被叫到发言，路晓星总能听到身后嗡嗡窃语，还有人刻意用播音腔重复她说过的话，引起阵阵嬉笑。

　　有几次闹得太过，被老师喝止，反而更将矛头引到路晓星身上。

　　课后聊天，如果路晓星想加入进去，就有同学夸张地叫：“别让她听见，她会告老师。”

　　路晓星想说她没打过小报告，却又觉得那些排斥她、取笑她为乐的同学，好像也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

　　真正的症结在哪儿，路晓星也不清楚。

　　假如真的有人骂她打她，倒更好处理，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家长老师，要求伸张正义。

　　但是没有，即使她真去找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同学都不愿意和我交朋友？

　　那听上去太可怜了，而且无论谁听了，多半会觉得路晓星内向、不合群，让她反思自己。

　　所以路晓星对谁都没说，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怕与人相处。

　　偶尔需要说话的场合，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大脑一片空白，最常用的词语也会打绊儿。

　　终于熬过一学期，考完试家里把路晓星送去了夏令营，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惜夏令营转瞬即逝，再过几天，暑假也该结束了。

　　回到临海，背着大包往家走时，路晓星心情沉重，第一次对上学产生抗拒。

　　阳光照的人眼花，她开始后悔逞能，没让姥爷开车来接了——

　　他们住在联排别墅区，外面的车进来比较麻烦。计程车司机看小姑娘好糊弄，自作主张把她放在了小区大门口，要走过一片花园，横穿整个小区才能到家。

　　盛夏八月的午后，各处都像下火一样，几乎没人在室外活动。花草蔫巴巴枯了叶子，鸣蝉也被烤哑了嗓子，扯不出一声叫喊。

　　夏令营三周，全部生活用品和学习资料都塞进了背包，重量快赶上路晓星的体重。她走着走着，越发感到吃力，头脑阵阵眩晕。

　　小区绿化很好，花园错落有致，蜿蜒三层的喷泉早已停水，台阶却还是得爬。

　　往上走背包愈加沉重，每多走一步都把背部压的更弯。

　　走到中途，路晓星双腿发软，一个踉跄，身体倾斜，差点磕上前面的水泥台阶——

　　却被谁从身后拉住了，双肩忽然一轻。

　　那人托着背包底部，掂量了一下，“嗬，还挺沉。”

　　“继续走你的。我帮你托着包，放心吧。”

　　路晓星本能想说不用。她有点紧张，陌生人伸出的援手，比背包更给她压力。

　　但身后的人已经迈开了步子，“倒是走啊，晒傻了么？”

　　声音清澈，尾音短促利落，果断中带着些微的不耐烦。

　　炙热的空气里，倏忽刮过清风。

　　想不出拒绝理由，路晓星埋头开始爬台阶，眼角只能瞥见穿球鞋的脚和牛仔裤的边沿。

　　陌生人身高腿长，为了路晓星不得已放慢，步伐颇是局促。

　　察觉这一点，让路晓星更感到内心煎熬。

　　以她一贯的家教，一言不发似乎不太礼貌，可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脸好热。

　　呼吸好困难。

　　时间过得好慢，每一秒都煎熬。啊啊啊啊啊啊。

　　好不容易爬到转弯的平台，路晓星终于得以转身，对上一张清俊的脸。

　　他比路晓星高出很多，可能最近窜的太快，身形稍显单薄，白T恤挂在身上有些空荡。

　　肤色原本应当是白皙的，却因晒多了太阳，泛出淡金的光泽。也许是怕热，他的头发剃的很短，沿着头骨根根挺立，勾勒出好看的脑型。

　　男生神情疏淡，略狭而明净的眼里看不出太多意味，只有眉梢微微上挑，好像在问她为什么停下不走了。

　　路晓星：“啊……”

　　原来是他。

　　周昀。

　　高中部的风云人物，上一届学生会主席，小区著名“别人家的孩子”。

　　提起周昀，就连路晓星话少严肃的姥爷也会夸句好孩子。

　　听说周昀也和姥爷一起住，两家房子前后排，直线距离很近。但或许是初高中的作息不同，大半年里，路晓星从来没在正常上下课时间遇到过周昀，从没打过照面，自然也没有过交谈。

　　当然，作为一个社恐，她本来也不太有交谈的欲望。

　　所以路晓星冲周昀吃力地点了下头，生硬道：“谢谢。对不起挡你路了，你先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