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珍妮不是小妹妹

7、第五章。

　　秋意渐深。偶尔吹过的一阵微风，也被染上了丝丝凉意。
　　曾牧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许久未动。看不出究竟是在放空，还是心事重重。
　　“小牧，披件外套吧，天气凉了，要注意身体。”曾润秋一边说，一边把一件白色的衬衫外套披在了曾牧身上。
　　她知道，自从曾牧的身体瘫痪以后，他的皮肤对温度的感知越来越不敏感，调节能力也变得很差，所以冬怕冷，夏怕热，长年忍受着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辛苦。
　　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最近曾牧突然变了。变得更加安静沉默，喜欢一个人发呆，不再跟她说许多的话。
　　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感知到曾润秋的动作，曾牧只是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小牧，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曾润秋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多日以来的疑问。
　　“我没事。”曾牧淡淡答道。
　　是的，他有心事。他喜欢她，却又不能喜欢她，就是他说不出口的心事。
　　“小牧，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穿白色真的很好看。”见曾牧不肯说，润秋只能找别的办法，来试图缓解气氛，哄他开心。
　　“是吗？”他依然只是淡淡回应一句，心里却不由得有些触动。
　　被喜欢的女孩子夸好看，是无论如何也会心生喜悦的吧。
　　“当然是。小牧，你是我见过最干净漂亮的男孩子。”
　　其实曾润秋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曾牧的五官生得精致温柔，肤色又格外白皙，在白色衣服的衬托下，更显俊朗，像个一尘不染的少年郎。
　　“可是小牧，我好久都没有看见过你笑了，开心起来好不好，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嗯。”曾牧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明眸皓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因为润秋，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啊。只要她一句话，就能轻易攻破他辛苦筑起来的防线，让他溃不成军。
　　“姐姐，我以后不想叫你姐姐了。你也不要叫我小牧了，行吗？”曾牧敛了笑容，看起来一脸的认真。
　　“为什么？”曾润秋不明所以。
　　“我只是比你小一点点而已。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小弟弟。我不喜欢你总把我当弟弟。”
　　我不喜欢你把我当弟弟。
　　因为你说，你不喜欢弟弟。
　　“不行。”曾润秋朝曾牧做了个丑丑的鬼脸。
　　他却再度沦陷。
　　他真的很想问问她……
　　姐姐，你是不是喜欢哥哥，所以每次到了周末，你总是穿最漂亮的衣服，化最精致的妆。
　　姐姐，你是不是喜欢哥哥，所以每次只要哥哥在场，你就变得小心翼翼，对我百依百顺，毕恭毕敬，好像我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曾亲密过。
　　姐姐，你是不是喜欢哥哥，所以你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的习惯，所以你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开心得浑身都在发着光。
　　可是他不敢问，不敢说。
　　万一是呢，万一是的话，他要怎么办呢……
　　就算是欺骗自己也好吧，也许，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是他的嫉妒心在作祟而已啊。
　　不如，就跟自己打个赌吧。
　　如果姐姐喜欢的人不是哥哥，他就鼓起勇气，告诉她他喜欢她，好不好？
　　即使姐姐喜欢的男孩子完全不是自己这个样子，也用尽全力勇敢一次，好不好？

　　午后。曾牧从睡梦中悠悠醒转。
　　曾牧一向有午睡的习惯。通常这个时候，润秋不是插上耳机，坐在一旁听歌看视频，就是趴在他的床边陪他一起小憩一会儿。
　　但今天，曾牧醒来的时候，润秋并没有在身边。
　　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番，终于拿到手机。刚想看一下时间，却发现错拿了润秋的。
　　润秋的手机保护套是粉色的，右下角还挂着一个可爱的可妮兔吊坠。曾牧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脑海中浮现出润秋做鬼脸的时候丑萌丑萌的模样。
　　正准备把手机放回原处的时候，机身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同时亮起。
　　曾牧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明明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可是在手机屏幕熄灭前，他居然全都看见了。
　　那是一条nike商城发来的订单确认通知短信。提示该手机账号购买的nike air 2015限定版跑鞋将在指定时间2015年11月25日送达，鞋码是42，而收货地址，正是他们家。
　　11月25日。是曾捷的生日。
　　鞋子是送给谁的显而易见。他总不会傻到以为，润秋会给他一个没有腿的残废买鞋。
　　可他还是极力安慰自己，那证明不了什么。不过是一双鞋而已，给雇主送个礼物以示友好，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接下来手机收到的另一条信息，像一个无形的巴掌，彻底打醒了他。
　　那是一条新送达的微信信息。内容是：小秋秋，你向你的三年男神曾捷告白了吗？
　　所以，果然，润秋是喜欢哥哥的吗？
　　喜欢很久了吗？有三年，那么久吗？
　　那么，他算什么呢？他的爱算什么，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算什么呢？
　　曾牧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拿着手机的手抖了又抖，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努力了好几次，才勉强把润秋的手机放了回去。

　　曾润秋端着一碗冰糖雪梨汤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曾牧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也不知已经醒了多久。
　　“醒很久了？我去给你煮冰糖雪梨汤了。今天看你干咳了几声，大概是秋季气候干燥的缘故，喝点雪梨汤能润润肺，嗓子也舒服些。”润秋把盛着雪梨汤的碗放在一旁，然后转身去帮曾牧将护理床摇起。
　　“来，喝喝看好不好喝。我试过温度了，不烫。”帮助曾牧坐稳后，曾润秋端起碗，喂了他一口雪梨汤。
　　雪梨汤很甜。可是此刻曾牧能尝出的，只有一股从心底深处涌向四面八方的，浓得化不开的，苦涩。
　　润秋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对他真的很好。无可挑剔的好。
　　热了帮他擦汗，冷了为他加衣，累了提醒他休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有一百种方法哄他开心。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她也可以不眠不休地照顾他很久。
　　她不嫌弃他残缺的肢体，从来都对它们温柔以待。她理解他身体的特殊，从不曾表现出一丝不耐。
　　可如今，她越是对他好，他就越觉得讽刺。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哥哥，不是吗？
　　她越是对他好，就越是证明，她对哥哥用情至深，不是吗？
　　姐姐，你知道吗，我的心好痛，痛到快要不能呼吸。
　　姐姐，我喜欢你，好喜欢你。可是为什么，你连对我好都是假的？
　　他在心里默默地呼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曾润秋不明白，为什么曾牧咽下第一口冰糖雪梨汤后就别开了头不再接受她的喂食。再看向她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副受伤的表情。那眼里深沉的痛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她有点害怕。
　　“是……是雪梨汤不好喝？”曾润秋疑惑地端起汤碗抿了一口，“没问题呀，是觉得太甜了吗？第一次做这个给你喝，不太清楚你的口味，我下次注意些，少放点冰糖。”
　　曾牧并不接润秋的话。只是默默地把头埋了下去。埋得很低很低。然后用轻得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
　　“姐姐。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曾牧的这句话，让曾润秋讶异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小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曾牧听得出来，润秋也在极力压抑自己的脾气。
　　“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说，但我不接受这种无缘无故的任性。你刚才说的事，等你冷静以后，好好想清楚再跟我说。我现在去给你煲点玉米蔬菜汤开开胃，你最近胃口不太好。”说完这些话，润秋没有留给曾牧回应的时间，直接转身离开了房间。
　　喜欢的人爱而不得，平日里乖巧听话的曾牧也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阴晴不定，口不择言。
　　曾润秋觉得自己真的很累。很累。
　　她好想大哭一场。好想大醉一场。好想大声说一句去你的暗恋，去你的委曲求全。
　　可最终只是用力抹了一把不小心溢出眼角的眼泪，走向了厨房。

　　晚餐做好了。尽管心里诸多委屈，曾润秋还是亲手为曾牧煲了一壶香喷喷的玉米蔬菜汤。
　　食物的香气暂且缓解了曾润秋一部分糟糕的情绪。虽然她依然觉得没什么食欲。
　　正当润秋犹豫着要不要帮曾牧把晚餐送进房间的时候，曾牧居然自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他操纵着电动轮椅向餐厅的方向驶来，头发有点乱，衣服也没有整理好，残缺的双腿摆得歪歪斜斜，身上的束带一条都没有扣，整个人随着轮椅的前进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从轮椅上掉下来。
　　纵然心里有气，有畏惧，有迟疑。曾润秋还是见不得曾牧有危险，主动迎上去，护着他进入餐厅，帮他调整好了位置。
　　然后盛了一碗汤，端到他面前。
　　“小牧，这是我亲手给你煮的玉米蔬菜汤。你最近肠胃不好，喝点这个健脾益胃。”
　　她以为他只是有点小情绪，以为他发发脾气就会好。她以为他愿意主动出来餐厅吃饭，是因为他已经想通了。
　　可是她错了。
　　下一秒，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亲手为他煮好，亲手端到他面前的汤，被他连汤带碗狠狠地扫落在地。
　　汤汁撒了她一身。不烫，却足以湿透她压抑已久的情绪。
　　陶瓷碎片散落了一地。仿佛她的自尊，碎得彻底。
　　她听见他说——
　　“曾润秋，你能不能不要再假装对我好了！”
　　曾牧做完这些就后悔了。
　　因为他看见曾润秋一脸错愕的表情过后，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掉。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攥紧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直到掌心被抠出了血痕，嘴里也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是气润秋为了接近哥哥才来照顾他，是气他问润秋的时候她没有说实话，还是，气自己连去争取都没有资格。
　　为什么要是他，失去健康的身体，丧失生活的尊严的为什么一定要是他。他真的压抑了太久，委屈了太久。
　　可是润秋又有什么错呢？她只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而已，她有什么错呢？
　　原来看见她哭，比知道她喜欢的人是哥哥还要难过。可是，是不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呢？
　　“我没有假装对你好，从来没有。”曾润秋说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哭腔，声音不住地在颤抖。
　　为了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站在原地，忍耐了很久。她知道，语言有时候可以很伤人。小牧受的伤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伤害他。
　　可是她也是真的觉得受够了。
　　她现在只想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原本打算直接夺门而出。但曾润秋却又突然想起，手机落在曾牧的房间里没有拿。
　　她飞快地跑起来，径直进入曾牧的房间，摸着黑在床头柜上取了手机就准备离开。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这地方她一秒也不想多呆了。
　　可是一转身，她竟惊讶地发现，曾牧也跟了过来，并且连人带轮椅挡在了房间的出口处。
　　可能是追得太急，又没有绑束带的缘故，曾牧的半个身子都滑出了轮椅，被截去了一段的右腿半挂在座位边缘，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姐姐……对不起……你不要……走。”曾牧说得很急。话语间夹杂着不均匀的喘息。
　　房间里没有开灯。曾润秋看不清曾牧脸上的表情。却看到了他眼里亮晶晶的泪光，在一片黑暗中卑微地闪烁。
　　“放心吧，我没偷东西，我只是带走我的手机，要不要搜身？”明明已经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说伤人的话，可是这一刻，曾润秋还是忍不住负气说了。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不是……”曾牧明显着了急，拼命地想解释什么。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如你所愿，曾牧。”曾润秋却不想听。也不想再与他多纠缠，只是继续往外走。
　　她曾润秋也是有脾气的。如果她执意要走，又有什么人可以拦得住她呢。
　　可曾牧不知哪来的勇气，在她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秒，伸出手来，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拉，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很清楚，润秋是真的生气了。如果这一次放任她离开，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姐姐，你是因为喜欢哥哥才来陪我的，对不对？”
　　曾润秋本能地想挣脱。却在听清这一句话以后，愣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曾牧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姐姐……”曾牧还想说些什么。
　　曾润秋却只听到了他从喉咙深处溢出的一声痛苦的呻┥┝吟：“啊……”
　　曾牧痉挛了。这一次，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来势汹汹。
　　他原本瘫软的一双残腿无意识地抽搐起来，频率越来越高，幅度也越来越大，砸在轮椅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腿部的痉挛越来越剧烈，然后迅速蔓延到了四肢。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拉住润秋的手渐渐滑脱，整个人都被全身的抽搐带动，从轮椅上滑了下来，滚落在地上。
　　“小牧，小牧，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别吓我……”曾牧开始痉挛，到他整个人脱力翻落在地，似乎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曾润秋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
　　她下意识地想要先把曾牧从地上抱起来，至少不能让他这么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但是尽管曾牧双腿被截肢，比常人少去了一部分的体重，奈何曾润秋也只是个体型瘦弱的女生，想要把曾牧完全抱离地面，确实还是存在一定的困难。
　　她只好先把曾牧的上半身扶起，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安抚他：“小牧，别怕，别怕，我去叫亚东来帮忙，马上就去……”
　　“不……不……要……”曾牧努力地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他仰面躺在润秋怀里，颈部僵直仰起，像极了一只脱水的鱼。目光却还倔强地望向润秋的方向，不断地用眼神向她传达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曾润秋不敢强行离开，只能就这样抱着曾牧坐在地上，等待痉挛过去。
　　渐渐地，他的四肢抽动的幅度开始慢慢变小，再慢慢静止了下来。
　　空气中弥散开一股难闻的味道。是曾牧厌恶至极，却又无比熟悉，无从逃避的味道。
　　他又失禁了。
　　身上包着的纸尿裤早已严重移位，尿液混合着稀便不断地从他的身↓滴漏出来，浸透了他的裤子，在地上聚集出一滩肮脏的排xie物。
　　“姐姐……你看……小牧好臭，小牧好脏……所以不会有人真的喜欢我，不会有人想要靠近我的，对不对……”曾牧没有力气移动分毫。只是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敢看润秋的表情。怕不小心看出她掩饰不住的嫌恶。
　　“小牧不臭，小牧不脏，小牧只是生病了，小牧也不想的，待会洗洗就好了，没事的，没事的……”曾润秋此时心中万般不忍，哪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不愉快，只是默默收拢了手臂，将曾牧抱得更紧。
　　“姐姐，你对我真好……可是，如果没有哥哥呢……如果没有哥哥，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明明已经很累很累，累到全身都已经失去知觉，累到意识都已经开始模糊，曾牧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问。
　　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我会，我会。我承认我喜欢曾捷，但是我对小牧的好都是真的，心疼小牧也是真的，喜欢小牧也是真的，因为小牧很好，小牧值得。小牧，你相信我，好不好？”曾润秋恨不能直接将心脏掏给曾牧看来证明自己的真诚。
　　“姐姐，我信。只要你说，我都信。”似乎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曾牧终于坚持不住，在润秋怀里失去了意识。
　　他知道他很脏。可是润秋的怀抱真的好暖好暖。像沙漠里突然长出了一片绿洲，像搁浅的鱼儿终于又游回了大海。
　　能不能让他再贪恋多一秒，只要多一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