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珍妮不是小妹妹

6、第四章。

　　认识曾润秋的第27天晚上，曾牧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不是躺在床上，也没有坐轮椅。他的身体还有知觉，双腿也是完整的。
　　他们身穿学士服，牵手走在校园里。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然后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脸颊。
　　他也在她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然后将她紧紧拥入他的怀抱。
　　那是一个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的梦。
　　也是一个醒来就会变得支离破碎，让他感到无比绝望的梦。
　　他终究还是喜欢上了她。尽管他每天都在努力克制自己，告诉自己不可以。
　　他喜欢她的善良耐心。他喜欢她的率真可爱。
　　他喜欢她那双清澈透亮，仿佛会说话的眼睛。他喜欢她那张总是粉嫩嫩的圆圆小脸。他喜欢她身上飘来的乳木果香气。
　　他喜欢她笑起来如同春风拂面，春日和煦。他喜欢她开心的时候眉飞色舞，眼眸里的光灿若星辰。他也喜欢她偶尔的调皮和不讲理。即使是使坏欺负他，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那健康的身体，完整的身体，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他还可以用什么来喜欢她。
　　他真的不知道。

　　隔天就是周六。是曾捷回家的日子。
　　曾润秋起了个大早。
　　她慢悠悠地给自己化上了精致的妆容。然后跨越了大半个城市，去了一家老字号包子铺，买了曾捷最喜欢吃的生煎包。
　　她不仅知道他喜欢吃生煎包，喜欢吃哪一家的。还知道他吃卤味喜欢加花生酱，吃小龙虾最喜欢十三香味的，喝奶茶只喝三分糖。
　　她知道他一年四季都爱穿运动装。她知道他喜欢收藏nike air系列运动鞋，知道他的鞋码是42。
　　她知道的关于他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只要是与他有关的，她听一次就会牢牢记得。
　　舍友为此常常调侃她，说如果她能把这份热情放到学习上，恐怕是博士她也能够考得上吧。
　　她总是笑笑，不置可否。然后继续做一个一往无前的傻瓜。

　　虽然曾润秋拥有曾捷家的钥匙，但每次开门之前她还是习惯礼貌性地先轻敲几下。
　　客厅空无一人。公卫传出淅淅沥沥的淋浴声。
　　曾润秋知道曾捷有在早上洗头的习惯。
　　曾润秋刚将手中提着的生煎包在茶几上放下，曾捷出来了。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往外走，上身没有穿衣服，露出傲人的胸肌和腹肌。光滑的肌肤上挂着几滴未干的水珠。
　　曾润秋无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
　　“啊，学妹来得这么早。”曾捷看到曾润秋有些意外。立即又退回了卫生间，拿过一件黑色的无袖背心套在了身上。
　　却更显出他手臂处优美的肌肉线条。
　　曾润秋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学长吃早餐了吗？我买了你喜欢的林记包子铺的生煎包。”曾润秋是故意加上“你喜欢的”几个字的。
　　只盼他能感知到些什么，至少能问她一句：“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的？”
　　可是他没有。只是冲她点了点头。
　　说了句：“谢谢。”
　　“我去泡点红茶。”曾润秋转身走向厨房的方向。来稍微掩饰一下自己的失落和尴尬。
　　到曾捷家已经整整四周的时间了。曾润秋不知道什么时候曾捷才能发现她待他的种种不同。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准备多久，才敢将那句藏了三年的“喜欢”说出口。
　　“学长，喝茶。”曾润秋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回来，眼里不小心流露出的异样情绪已经尽数隐去。
　　“谢谢，学妹。”曾捷端起茶喝了一口，“这段时间陪在小牧身边你辛苦了。听小牧说，你很照顾他。”
　　她就知道又是这句话。
　　每每曾捷回来，总要跟她重复一遍类似的话。她不知道，是因为曾捷除了这句话再没有别的可与她说，还是根本就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跟她说过什么。
　　“不辛苦，应该的。”曾润秋口是心非地答道。
　　曾润秋心疼曾牧，想对他好是真的。但是心里觉得委屈也是真的。
　　怎么说她也是从小锦衣玉食，被家人众星捧月富养长大的，倘若被父母知道她如今沦为舔狗，为了喜欢的男生去照顾一个不能自理的截瘫病人，心里不知作何感受。恐怕一向对她极尽宠爱的亲哥就第一个不答应。
　　“学长，最近学业紧张吗？听说研究生院最近换了几个新导师，对学生还挺严格的，学长有受影响吗？”曾润秋当然不甘心白白放走盼了一周才盼到的和曾捷单独聊天的机会，只得主动寻找话题。
　　“也就那样吧，肯定要比以前紧张些。导师换是换了，但是对我们来说倒是没坏处。我们班换来的是一位年轻的美女导师，还蛮有趣的，为人也很随和，很受大家欢迎。”
　　“那学长班上的男同胞们可是有眼福了。”曾润秋笑道，“学长最近还常打篮球吗？一年一度的大学城联赛又要开始了，学长会参加的吧？”
　　“当然。最近大家都在努力训练……”关于篮球的话题，曾捷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因为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弟弟曾牧的身影。
　　“小牧，你起来了。”曾捷转而向曾牧打招呼。
　　“嗯，你回来了，哥。润秋姐姐，你也来了，来多久了，怎么不进来找我？”曾牧语调平静。
　　曾润秋这才循声看向他。
　　她看到曾牧坐在电动轮椅上，胸前和腰部都扣着宽大的束带。轮椅停在客厅一侧与通向房间的走廊连接处，亚东也站在他的身后。
　　曾牧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眼底的情绪明明灭灭，看不太真切。
　　“我……我以为你还没起床，不想打扰你。”曾润秋莫名地有点心虚。
　　曾牧坐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从润秋来到家里之后，他通常都会起得比较早。当她开门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并且满心期待地等着她进房间找他了。但她却迟迟没有。
　　他终于等不及，让亚东把他抱上轮椅，想出去看看她在做什么。可他在旁边静静地待了这么久，他们只是有说有笑，相谈甚欢，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特别是润秋。当她与曾捷聊天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她的嘴角带着笑，眼里亮着光，一副无比幸福专注的样子。
　　润秋是不是喜欢哥哥？曾牧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然后没来由地感觉有些烦躁。
　　“哥，我腿疼，让润秋姐姐进来帮我按按行吗？”曾牧跟哥哥撒了个谎。然后又转向润秋：“可以吗，姐姐？”
　　“当然可以。小牧，你没事吧？疼的厉害的话还是让亚东来。不行的话咱上医院。”曾捷自然是猜不到弟弟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一贯地顺着。
　　“不用了，疼的不是很厉害，润秋姐姐就可以。”曾牧操纵着电动轮椅，向润秋又靠近了些，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以示亲密。
　　一边摇一边低低地又喊了一声：“姐姐……”
　　“那，学长，我们进去了。”润秋没有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调转轮椅方向准备返回房间的时候，曾牧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两条缺失了大半的残腿死气沉沉地摆放在轮椅上，腿上的肌肉大都萎缩流失，变得松松垮垮，看上去像是两摊恶心的烂泥。同样瘫软无力的腰腹部，被收紧的束带勒出一坨丑陋的赘肉。
　　和曾捷紧实的肌肉，充满男性魅力的健康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
　　曾牧不由得狠狠地推了一下操纵杆，将轮椅驶得飞快。

　　安静的房间。曾润秋隐约能够感觉到曾牧的情绪有点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
　　“小牧，腿疼吗，我帮你按摩一下。”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帮曾牧按摩肢体这种事曾润秋已经做得轻车熟路。
　　“嗯。”曾牧应了一声。
　　其实他的腿不疼，一点也不疼。大部分的时候，他的双腿都是没有一点知觉的。偶尔出现幻肢痛，那疼痛的感觉也是混混沌沌，不甚清晰。
　　但他还是很享受润秋给他按摩的感觉。
　　看着润秋白皙纤长的手指在他残废的双腿上揉按游走，至少他还可以欺骗自己，在这个时刻，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只是不知道，她会觉得恶心吗？
　　当她轻盈的指尖捏起他萎缩松垮的皮肉。当她幼嫩的手掌包裹住他狰狞凸起的伤疤。她会觉得，恶心吗？
　　“姐姐……”他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嗯？”正专心致志给曾牧按摩着双腿的润秋抬起头来，望向他。
　　“没什么。”他很想问。可是他不能。
　　他答应过润秋，要对自己好一点。
　　问这样的问题，润秋会生气。
　　“姐姐，你认识我哥哥吗？我是说，在来我们家之前。”曾牧换了个问题。
　　“不认识。”曾润秋答得飞快，答得斩钉截铁。
　　不知道是想骗过曾牧，还是骗过自己。
　　“姐姐，你为什么总在周末的时候化妆？是因为，周末要见什么特别的人吗？”曾牧继续问。
　　“是这样吗？我并没有刻意呀，大概是周末的时候我刚好都起得比较早吧。时间来不及的时候，当然就没办法化妆了啊。”曾润秋开始感觉到几分心慌。
　　她不知道为什么曾牧会突然问她这些问题。难道她喜欢曾捷的事，已经被他看出来了吗？
　　她不想欺骗曾牧，一点都不想。但唯独喜欢曾捷这件事，她不想告诉他。
　　因为小牧，是她最不忍心伤害的男孩子啊。如果有一天，他知道她利用了他，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姐姐，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你不化妆就已经很漂亮了。”曾牧却也不再追问。只是脸带羞涩笑容地望着她。
　　好像知道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呃，谢谢……”曾润秋觉得，她是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小孩了。
　　“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曾牧歪了歪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忽闪着期待的光芒。
　　他幻想着，也许，也许跟她心目中的男孩，会有那么一点点沾边呢。
　　“我喜欢……个子高高的男生。喜欢大方的，开朗的，活泼的，爱笑的，最好，是运动细胞发达的。嗯，最重要的是，年纪不能比我小。我喜欢成熟一些的男生，绝不能接受姐弟恋。”曾牧的这个问题，曾润秋回答得格外认真。因为那个人，她已经喜欢了那么久那么久，他的样子，是她完全不需要思考就能描述出来的啊。
　　但是话音刚落，曾润秋就发现，曾牧眼里那星星点点的光芒，瞬间就都熄灭了。
　　润秋描述的，完全是跟他南辕北辙的两种形象啊。
　　他也曾经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孩。可是受伤之后，他不仅再也站不起来，更是遭遇二次伤害，连双腿都被截去了。连身体都不完整的他，连坐稳都需要辅助工具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再跟任何人比什么身高，更别说还能参加运动了。
　　同样也是因为残疾的原因，他做不到大方，开朗，活泼，而是变得自卑，敏感，封闭，越来越抗拒外面的世界。
　　他的年纪也比她小。虽然差距并不大，但也许在她那里，又是另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所以，他是没有权利喜欢她的。一点点都没有，对吗？
　　来自心底的绝望抽空了曾牧所有的力气。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如果不是身上两条束带绑着，可能他早已经摔下了轮椅。
　　是他不对。是他不该。难道他还期望着，她说喜欢五体不全，喜欢身残志坚吗？
　　他早该知道的。他不配。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