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珍妮不是小妹妹

5、第三章。

　　自从发生了那次的事，曾润秋对曾牧始终心怀愧疚，总想着该做些什么来补偿他。
　　向曾牧保证过的事情她也没忘。一回到家，她就立刻打开电脑，开始查询有关于截瘫的内容。
　　越往下看，她就越不敢相信。原来截瘫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更何况，曾牧同时还是一名截肢者。
　　截瘫带来的远远不止是受损平面以下感觉丧失和功能障碍。还会引起各种并发症。
　　截瘫患者无法站立，无法行走，只能长期卧床或坐轮椅，皮肤长期受压，极易产生压疮，如果得不到妥当的护理，会有出现细菌感染的危险。
　　截瘫患者二便失禁，需要长期使用纸尿布或者留置导尿管，操作不当的话就容易导致尿路感染。
　　截瘫患者需要定时翻身，需要经常按摩废用的肢体防止肌肉萎缩，需要注意饮食的营养搭配，避免刺激性的食物。高位截瘫患者还需要定时拍背，排痰，预防肺部感染。
　　想到曾牧身上不得不承受的这些，曾润秋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

　　周三是个阴雨天。
　　南方的雨，通常不大，但下起来总是淅淅沥沥，绵绵不断。
　　每一寸空气都像是吸满了水汽，潮湿粘腻。
　　这样的天气，对曾牧来说，是种折磨。
　　虽说大半个身子都没有知觉，曾牧的身体对天气的变化却是相当敏感。每到雨天，总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甚至在雨天到来前夕，曾牧的身体就会提前发出预警，以至于前一天夜里，他就开始觉得哪里都不舒服，明明已经疲惫至极，大脑也不断发出入睡的信号，别扭的身体却偏偏不允许。
　　对此，亚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增加为曾牧按摩肢体的频率，以缓解他的痛苦。
　　这是曾润秋第一次见到曾牧虚弱到连床都起不来的样子。
　　“润秋姐姐，我不是偷懒，我真的没有力气起来……”听到曾润秋进来的声音，曾牧努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我知道。”听着曾牧有气无力的解释，曾润秋更觉得难过。
　　这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承受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的苦难。身体残疾给他带来的伤害，远不是网络上描述的只言片语能够简单带过的。
　　“小牧昨晚一夜没睡。截瘫病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天气。”亚东补充道。从他那一脸疲惫的神色中不难看出，为了照顾曾牧，他也是一夜未眠。
　　“亚东哥，你也累了一晚上了，去休息一会吧，我陪陪小牧，有事我会喊你的。”
　　经过对截瘫病人的了解，曾润秋心疼曾牧的同时，也对亚东的工作肃然起敬。照顾曾牧这样的病人，应该需要付出超乎常人的耐心和细心吧。
　　“那就先交给你了，一会时间到了我会进来给小牧翻身。”亚东站起身来，“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小牧，睡一会好不好，我在这里陪着你。”亚东离开以后，曾润秋在曾牧床边坐下，轻声哄他。
　　“姐姐，我难受，睡不着……”曾牧面朝润秋的方向侧躺着，身前和后腰处都垫着白色的枕头，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陷在了云朵里，一眼就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绵软无力。
　　“哪里难受？我给你按按，好不好？”曾润秋看着曾牧难受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受。却不知道能帮他些什么。
　　“肩膀酸……手臂麻……头疼……姐姐……我哪里都难受……”曾牧一夜未眠，此时不仅身体难受，头也跟着疼了起来，意识有些涣散不清，也顾不得在润秋面前维持体面，低语呢喃间带着喘息，如同撒娇一般。
　　曾牧不知道该如何向润秋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他的肩膀如同生了锈般被牢牢锁住，动弹不得，肩膀以下的整条手臂都酸麻难耐，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
　　“我试试看给你按摩一下手好不好？可能手法不是特别标准，如果按疼你了，或者觉得不舒服的话，你就告诉我，好吗？”曾润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瓶按摩膏，取了一点在手心里搓热。她见过亚东用这个给曾牧按摩。
　　“嗯……”曾牧乖巧地应了一声。
　　得到曾牧的回应后，曾润秋轻轻托起他的左臂，将搓热后的按摩膏均匀地涂抹在了他的手臂，手背，和手掌处。
　　然后一边回忆她这几天看过的视频和亚东给曾牧按摩时的样子，依次揉按起来。
　　曾牧的手臂肤色白皙，触感光滑。却没什么肉。曾润秋怕弄疼他，不由得放轻了动作。
　　曾牧的感觉仍旧是麻木的。但不知怎么，按着按着，润秋温热的手指在他的手臂上揉捏摩擦的感觉，渐渐就清晰了起来。
　　“姐姐，谢谢，很舒服……”曾牧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姐姐，你怎么会懂这些……”
　　“我向你保证过的。要学会照顾你。”曾润秋一边轻轻撑开曾牧的手指，依次轻揉手指上的关节，一边回答，“我会努力的。”
　　“姐姐，你对我真好。”曾牧的眼眶微微湿润了起来。
　　“姐姐心疼你。”曾润秋望着眼前这个乖巧柔弱的男孩，不禁油然而生出一股想要保护他一辈子的冲动。
　　“姐姐，我好像有点困了……”曾牧打了个呵欠。
　　“你把眼睛闭上，姐姐给你唱歌，好不好？”曾润秋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曾牧的手轻轻放了回去。然后右手覆在他的肩膀处，一边轻轻拍打，一边低声唱起来：“小宝贝，快快睡，梦里会有我相随……”
　　“姐姐……你唱歌真好听……小时候，妈妈也会给我唱催眠曲……”曾牧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有了新的家……我和哥哥被寄养在姨妈家里很长时间……夜里害怕的时候，哥哥也会给我唱歌……”曾牧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他均匀的鼻息。
　　见曾牧终于成功进入了睡眠，曾润秋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静静地趴在床边，看着曾牧苍白憔悴的小脸，看着他沉静的睡颜，许久。然后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曾牧这一觉直接睡到中午都没醒。期间亚东进来给他翻了两次身，他都无知无觉。
　　他真的太累了。
　　好在就在曾牧入睡不久之后，窗外雨渐停，天渐晴。曾润秋想，也许是连这场雨也心疼曾牧的诸多不易，不忍再对他多加折磨吧。
　　曾牧睡着的时候，曾润秋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正当她感到昏昏欲睡的时候，亚东进来了。
　　“润秋，你喜欢吃什么？你今天辛苦了，我跟阿姨说，让她给你加个菜。”
　　虽说曾润秋来的时间不长，但凭借她随和的性格，很快就得到了家里两位男士的信任和喜欢，还颇有些要发展成为团宠的趋势。
　　“真的可以吗？那我想要吃……糖醋排骨！”润秋这才发现，陪了曾牧大半天，她的肚子确实有些饿了。
　　“当然可以。一会菜做好了我来叫你。”亚东得了润秋的答复，便转身离开了。
　　曾润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正准备为曾牧掖掖被子。
　　却看到他的眼睛缓缓地睁开。曾牧醒了。
　　“姐姐……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多久？”曾牧刚刚醒转，仍是睡眼朦胧。却能明显的感觉到，一觉醒来后，身体舒爽了许多。
　　“中午12点半。你睡了大概4个小时左右。怎么样，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见曾牧状态有所好转，脸色也红润了一些，曾润秋放心了不少。
　　“我好多了，不难受了。姐姐，我想坐起来……”
　　“好，我帮你把床摇起来。”曾牧此时正好是仰躺的姿势。曾润秋应他的要求，把垫在他身体周围的软枕先一个个移开，然后将床慢慢地摇了起来。
　　“姐姐，我睡着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这里陪着我吗？”曾牧突然开口问她。
　　“一直陪着呢。怎么了？”曾润秋随口回答。
　　“姐姐，你一定很累吧？对不起，我这身体……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曾牧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局促不安。
　　曾润秋手中的动作一滞。
　　“不要总怕给别人添麻烦，没有人觉得你麻烦，只有你觉得自己麻烦。小牧，不要总考虑别人，请你对自己好一点，好吗？”曾润秋真诚地望向曾牧的眼睛。
　　“好。”片刻的迟疑之后，曾牧用力地朝曾润秋点了点头，“谢谢你，姐姐……”
　　“咕～”下一秒，曾润秋听见曾牧的肚子里发出饥饿的信号。
　　“咕～”这次是曾润秋的。
　　两人略带尴尬地相视一笑。
　　“姐姐，你先去吃饭吧，我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感觉不到饿。”
　　“小牧，你刚才答应我什么？”曾润秋故作生气的样子。
　　“我……要对自己好一点。”曾牧乖乖答道。
　　“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应该跟我说什么。”曾润秋严厉的语气未改。
　　“我……姐姐，我肚子饿了，你带我去吃饭，好不好？”曾牧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润秋的眼睛。却用眼角的余光不断观察她的反应，生怕自己没有给出正确的答案。
　　“这还差不多。”曾润秋被他可爱的模样逗笑了。
　　“我帮你把轮椅推过来。”曾润秋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推过停放在护理床另一侧的轮椅，拉到离床近一些的位置，然后拉下手闸。
　　曾牧心里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但是又怕惹润秋生气，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曾牧经过休息之后肩部以下的疼痛有所缓解，但手臂酸麻乏力的症状也还是没有完全消失。他只能努力地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调转了一下方向背朝床沿，然后一点一点地拖动毫无知觉的下半身向后挪动。
　　心里不断祈祷着，自己的样子不要太难看，不要在润秋面前出丑。
　　曾牧的腰腹部一直没有什么力气，身体失去支撑以后整个背部都是佝偻着的，上半身向前倾斜，头部低垂着，几乎快要贴到大腿的位置。
　　两条残腿失去了遮盖，在润秋面前展露无疑。裤腰处延伸出的一条导尿管，随着他的动作，也在白色的床单上一点一点地蹭动。
　　曾牧的动作真的很慢很慢。仅仅是几十公分的距离，曾润秋却觉得他用了几个世纪。
　　这时曾润秋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曾牧宁愿自己强撑也不愿她看到他挪动身体时的样子，因为那体态确实算不上体面。
　　“姐姐，我没力气了……”曾牧话音刚落，突然双臂一软，上半身向前倾倒，整个身体几乎像是被拦腰折断了一般骇人。
　　“小牧，小牧你没事吧……”曾润秋着实吃了一惊，慌忙爬上床，双膝跪平，从背后将曾牧的身子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我没事，姐姐，我只是状态不太好，没什么力气。”曾牧解释道。
　　这是曾牧第一次与曾润秋有了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
　　与上次蜻蜓点水般的拥抱不同，这次他整个人都陷在润秋的怀抱中，她的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环绕着他，她柔软的发丝不经意间擦过他的脸颊，痒痒的，夹杂着一股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曾牧的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他的感觉如此复杂，有紧张，有羞涩，还有……深深的享受。以至于暂时淡忘了他此刻的狼狈。
　　亚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曾润秋背对着他跪坐在床上，曾牧倚靠在她的怀里，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时空仿佛就此静止了一般。
　　“那个……我只是进来跟润秋说一声，可以吃饭了。”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尴尬。即便是亚东了解曾牧的身体情况，此时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些。
　　“小牧，你也醒了啊，那今天就一起到餐厅吃饭吧。”亚东试图用说更多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我，要不先出去等你们？”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亚东哥，你别走，你过来帮我一下。”听出了亚东话语中对他们的误解，润秋急忙解释，“刚才小牧转移的时候遇到点状况，所以我才……你过来帮我一下，把他抱到轮椅上去好不好？”
　　曾润秋说的完全是大实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的解释，曾牧居然感觉到一丝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亚东闻言立即上前，先扶住曾牧的身体，让曾润秋环抱住他的双手解脱出来。然后待润秋倒退着下了床，再抱起曾牧，慢慢地放到了他的轮椅上。
　　曾润秋也在一旁帮忙，帮曾牧摆正了他那两条歪斜的残腿，又帮他把压皱的裤管理了理。最后帮他把还留在床上的集尿袋提过来，在轮椅侧边挂好。

　　餐桌上摆着几盘刚做好的菜。有清蒸鱼，西兰花，瘦肉汤……其中最显眼的，当然还是那盘颜色鲜艳，还冒着热气的糖醋排骨。
　　在曾牧那又耗费了不少时间，曾润秋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看到自己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不由得眼睛一亮。
　　“有糖醋排骨！”因为身体不适顾不得吃早餐的曾牧，此时也是饥肠辘辘，意外地发现餐桌上居然出现了他平时根本吃不到的糖醋排骨，也觉食欲大增。
　　“你不许吃！”曾润秋和亚东异口同声。
　　“小牧，这个对你来说太油腻了，不适合你。”亚东一边说，一边将一张餐椅移开，将曾牧的轮椅推到了空出的位置上。
　　“就是，这糖醋排骨是我的，是亚东给我加的菜，你不许吃。”曾润秋在曾牧身边的位置坐下，将那盘糖醋排骨从他面前移开，然后将口味清淡的清蒸鱼和西兰花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你们……”曾牧委屈得说不出话，奈何自己行动不便，难以反抗，只得勉强拿起了面前的勺子。
　　“多吃点。”曾润秋夹起一块鱼肉，放进了曾牧的碗里。然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糖醋排骨，“味道真不错，亚东哥你也吃啊。”
　　“姐姐，我也想吃……就一块，就一块好不好？”看着润秋和亚东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面前的饭菜哪还尝得出味道，曾牧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勺子，拉住了润秋的衣袖，可怜兮兮地乞求。
　　“不行。”曾润秋又往曾牧碗里放了一块西兰花，“你吃这个。”
　　“姐姐，你欺负我……亚东，连你也欺负我……”曾牧几乎要哭出来。
　　“好啦好啦，给你一块。”曾润秋觉得自己再不答应曾牧的话，这顿饭他大概是不会乖乖吃了。
　　于是她夹了块排骨，戴上一次性手套，贴心地将中间的骨头剔除，喂到曾牧嘴边。待他咽下后，又细心地帮他擦了擦嘴角的糖醋汁。
　　“谢谢姐姐！”曾牧满足的笑了，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看着眼前这个会笑，会闹，会生气，会撒娇的曾牧，亚东觉得，他的形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饱满鲜活过。
　　这才是生活原本该有的样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