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珍妮不是小妹妹

4、第二章。

　　从曾捷家离开以后，曾润秋认真反省了自己的失误。
　　草率了草率了，这次绝对是她草率了。第一次上门（服务），居然两手空空，光带着一颗恋爱脑，连服务对象的详细情况都不知道，更没有好好去了解他的兴趣爱好，以至于差点社死当场。
　　还好曾牧是个温柔好相处的男孩子。不仅丝毫没有怪罪她的不专业，大概还在她离开后帮她美言了几句。
　　于是她有幸收获了曾捷发给她的第一条短信，表示曾牧很喜欢她，鼓励她明天继续加油。
　　那条短信曾润秋反复读了好几遍。然后捧起手机用力地亲了好几口。
　　男神的第一条短信，她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删掉。

　　为了感谢曾牧的爱心助攻，第二天去曾捷家的时候，曾润秋背上了许久没用的旅行包，装上了她平时吃喝玩乐的各种家当。有她收集的各种网红零食，有家用小麦克风，还有海盗桶，青蛙吃豆子玩具。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她就有一种冲动，想要抚平他眉宇间淡淡的忧伤。她想让他快乐起来，想看到他笑的样子。她总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当然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继续和曾捷见面，努力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不过很可惜，这次给润秋开门的不是曾捷，而是亚东。
　　上一次只是匆匆打个照面，这一次曾润秋才算是对亚东有了个较为完整的印象。
　　亚东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也只有30岁出头，身材算不上高大，但很壮实，穿一身休闲衣裤，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曾捷学长不在家吗？”曾润秋一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一边把沉甸甸的背包摘下来提在手里。
　　“不在。他周一到周五一般都会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亚东看到曾润秋提着沉重的背包不堪重负的样子，主动帮她接过来，放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交到润秋手上，“这是家里的钥匙，他让我多备一份给你。”
　　什么嘛……听到曾捷周一到周五都不在家的消息，润秋顿时泄了气。
　　原本以为只要在这里干上四个月，就能跟他见面整整一百二十天。现在好了，算上假期，也不过只有三四十天的时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什么的就别想了，顶多混个脸熟吧，唉。
　　算了，至少她此刻已经拥有了随意出入曾捷家的权利，也算是个不小的进展吧……润秋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攥紧了手中的钥匙。
　　“小牧在房间？他起床了吗？”曾润秋看了一眼曾牧房间的方向，门是开着的。
　　“是的。起床了，今天起的特别早。”亚东答道。“我正在给小牧准备早餐，你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吃过了，谢谢。”润秋礼貌地谢绝。“我先去看看小牧。”

　　房间里的窗户拉着一层薄薄的纱帘，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变得朦朦胧胧。
　　曾牧坐在护理床上，下身依然覆着一条薄毯，但毯子下方明显的塌陷，还是掩不住他身体的残缺。
　　护理床被摇起，呈一个适合曾牧倚靠的角度。床上桌已经架好，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着，曾牧右手放在鼠标上，乍一看像是在操作电脑，但细看之下，又发现他的手指久久没有动作，眼神也有些涣散，心不在焉的样子。
　　“咚咚咚——”曾润秋轻轻敲了敲门，不想吓到正若有所思的曾牧。
　　“润秋姐姐,你来了……”听到敲门声，曾牧回过神来，主动同润秋打招呼。
　　曾润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曾牧侧过脸看到她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道光闪过。亮晶晶的，却转瞬即逝。
　　“早，小牧。”曾润秋热情回应。
　　“今天外面天气不错。我帮你打开窗户透透气好吗？”曾润秋缓步走到窗户旁，“光线不足的话，用电脑容易伤眼睛吧。”
　　曾润秋发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除了她话里表达的那些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可是不知怎的，话一出口，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变得异常尴尬。
　　“姐姐，房间里……房间里是不是有什么味道？”漫长的沉默之后，曾牧回应润秋的却是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那声音低低的，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那时的曾润秋不明白，曾牧为什么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可在那之后，每每想起这个时刻，曾牧小心翼翼的样子，润秋总是止不住地心疼。
　　那时候的小牧，还只是一个敏感自卑，需要她温柔呵护的孩子啊。
　　“味道？什么味道？”润秋使劲吸了吸鼻子，“没什么味道呀。”
　　“没什么。”曾牧的声音还是闷闷的，但听起来总算是放松了些。
　　“你不喜欢开窗的话那就算了，我没别的意思，你别不开心。”感受到曾牧的情绪好像还是有些莫名的低落，润秋果断放开原本已经抓住窗帘一角的手。
　　病人嘛，情绪总会有些起起落落。只要他开心，他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行。如果他不开心，那一定是她的错，积极认错就对了。
　　曾润秋不打算再深究。
　　“小牧，吃早餐了。就在这吃还是？……”亚东端着餐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燕麦粥，还有一小盘炒鸡蛋。“盛起来有一会了，现在吃温度刚刚好。”
　　“就在这吃，谢谢。”曾牧答道。
　　曾润秋将餐盘从亚东手里接过来，放在桌上，又将笔记本朝旁边移了移。
　　曾牧用双手支撑着床面，稍稍调整了一□□位。然后一手抓住桌子借力，一手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粥。
　　润秋觉得曾牧的姿势有点奇怪。他的腰腹部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样子，整个人的重心都往前倾，背弓得像只虾米。
　　曾牧吃饭的速度也很慢。润秋觉得他吃两口粥的时间，她就能喝完一大碗。
　　“粥烫？”曾润秋看到曾牧用勺子去取炒蛋的时候有点困难，主动拿起一旁的筷子，夹起一块放在他的勺子上。
　　“不烫。亚东从来不会拿过烫的食物给我，我的腿没有知觉，感知不到温度，一不小心就容易烫伤而不自知。”曾牧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向润秋解释，“我吃饭的速度本来就慢。我受伤的位置很高，吃饭喝水都容易呛咳，手部的力气也不太够。”
　　曾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跟润秋说这些。可是说完之后，他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多少要比将来遇到状况吓到她要好一些。
　　“小牧，我可以抱抱你吗？”曾牧听到润秋这么问他。
　　还来不及回答，润秋已经起身，从侧面抱住了他。
　　那个拥抱点到即止，恰到好处。还没有等他慢慢感受，就已经结束。可他还是闻到了润秋头发上飘来的清香味道。
　　“小牧，我来喂你吧。”曾润秋左手端起放在曾牧面前的粥，右手轻轻从他手中取出勺子，将勺子里的食物喂到他嘴边。
　　“不用了，润秋姐姐，我可以自己来的。”曾牧慌忙拒绝。
　　“乖，啊——”但曾润秋并没有接受他的拒绝。
　　曾牧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但剩下的那半碗粥，曾牧已经完全尝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只知道机械地张口，吞咽。这个时候恐怕是润秋喂过来一只蟑螂，他也会照吃不误。
　　粥碗很快见了底。曾牧的脸上却已经是一片潮红。
　　“小牧，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润秋好奇地问他。
　　“粥……粥烫。”曾牧磕磕巴巴地找了个不怎么样的借口。
　　“我就说，还是太烫了……”润秋收拾好餐具，念叨着端着餐盘走了出去。

　　曾润秋再回到曾牧房间里的时候，手里提着她那个沉甸甸的旅行包。
　　曾牧看到她打开包，把里面装着的零食一股脑地都倒在了桌子上。
　　樱桃肉，烤年糕脆片，阿华田蛋糕卷，辣条辣片，还有芒果干，虾条，香芋片，无花果干，汉堡软糖，维他柠檬茶冻……
　　看到这么多花花绿绿的零食，曾牧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就都带来了。随便挑，别客气。”曾润秋把零食倒完，又把它们朝中间拢了拢，推到曾牧面前。
　　“我……”曾牧有些迟疑。
　　曾牧平时几乎不吃零食。因为对他的身体无益，所以哥哥不会主动给他买。因为可能会增加呛咳和腹泻或便秘的风险，增加护理难度，所以亚东也不会主动给他买。而他也从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不想自己本就麻烦的身体再给别人造成额外的负担，一点都不想。所以他总是乖乖的，不反驳，不反抗。
　　可是谁还不曾是个馋嘴的少年呢。虽说受伤一年多来清汤寡水惯了，但那些美味的零食陪他一起度过了多少年少的时光，那熟悉的味道又岂能说忘就忘，如今美食当前，又岂能完全不心动呢？
　　“全都不喜欢？”曾牧的犹疑让曾润秋倍感失望。
　　“不是……我哥哥和亚东，他们平时不允许我吃这些东西。”曾牧低下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是这样啊。”曾润秋一副了然的表情，转身把房间的门关上，“这不就好啦。”
　　“你放心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这是我和小牧之间的秘密。”曾润秋竖起食指放到唇边，做出夸张的噤声动作。然后又回到曾牧身边，打开一包芒果干，往他手里塞了一块，“试试看，这个牌子的芒果干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嗯。”曾牧咬了一口芒果干。
　　果然口感软糯，酸甜适中。
　　曾牧突然感动得有点想哭。
　　身体丧失了三分之二的知觉，又失去了三分之一肢体之后，他一度以为，剩下的人生，他都只能苟且偷生，得过且过，不配再去奢求什么快乐。
　　可是刚刚出现了两天的润秋，仿佛悄悄改变了什么。
　　此刻的他有人关心，有人陪伴，有人一边与他聊天，一边同他分享零食。他感到又是欣喜，又是害怕。
　　害怕自己会想要更久。想要更多。
　　“小牧，你总是这样在床上一坐就是一天吗？你不想下床走……活动活动吗？”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说错话，曾润秋赶紧改口，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嗯，呆在床上的时间比较长一些，坐累了我会躺一会。我一个人要上轮椅有点困难。我不想总是麻烦别人把我抱来抱去的。反正坐上轮椅也一样是坐着，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区别。”曾牧说的是实话。虽然亚东对他从来就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
　　“亚东除了照顾你之外，还要负责做饭吗？”曾润秋一边问，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块烤年糕脆片。
　　“当然不是。午餐晚餐和其他家务会有另一位阿姨来做，只是她把事情做完就会回去了，不在这里住。其实我很麻烦的，亚东一个人忙不过来。”
　　“润秋姐姐，你以后不用再喂我吃饭了，我自己真的可以，我一直都是自己吃饭的，除了状况特别不好的时候……”曾牧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是你的私人陪护呀。陪护陪护，不就是陪伴和护理吗，难不成我天天坐在这里陪你唠唠嗑就算完成工作了？这也太便宜我了吧？”
　　“不，那不一样，我不会让你为我做那些的……”曾牧突然紧张起来。
　　“那些？那些是哪些？……”曾润秋不明白曾牧怎么突然就较起真来。
　　“……”曾牧沉默许久，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了。”曾润秋不再追问，拿起桌上的一包辣片，朝曾牧晃了晃，“来点这个吗？”
　　按常理来说，辣条辣片这种重油重辣的食物，肠胃脆弱的高位截瘫患者是万万不能吃的。曾润秋不知道，但曾牧自己再清楚不过。
　　可这一次，曾牧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朝曾润秋点了点头。
　　“来，我帮你拿着。”曾润秋撕开包装纸，露出一小块辣片，递到曾牧嘴边，“你就别动手了，一会还得洗。”
　　曾牧低头咬了一小口。
　　只一小口，曾牧就被这浓重的辣味呛得一阵咳嗽。吓得曾润秋赶紧扔了手中的辣片，抓过一旁的吸管杯，把吸管塞进曾牧嘴里。
　　喝完水，曾牧的咳嗽总算是消停了些。曾润秋也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曾润秋又给曾牧拍了几下背，给他顺顺气。
　　“我没事。”曾牧为自己的任性感到有些后悔。
　　只是他没想到，后面发生的事，会让他更加后悔。
　　“小牧，我们来玩点游戏怎么样？”知道自己差点闯了祸，曾润秋哪里还敢再给曾牧吃什么零食，手脚利索的把堆在桌上的东西都装回了背包里，双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个海盗桶玩具。
　　“好啊。”曾牧一下子来了兴致。这个玩具曾牧以前也买过一个，受伤前也常拿出来和舍友们玩。
　　如果能早些知道他的大学时光如此短暂，他一定会珍惜一点，再珍惜一点。
　　两局游戏下来，赢家都是曾牧。曾润秋自然是不服，撅着嘴强烈要求再来一局。
　　轮到润秋插刀子了，眼看海盗桶就要被插满，润秋紧张得不停搓手。
　　最后狠狠心，握着刀柄的手一推，眼一闭。
　　海盗头应声蹦了出来。曾润秋又输了。
　　“哈哈……”曾牧得意地笑出声来。
　　曾润秋抬起头，刚想狠狠瞪曾牧一眼。却在看到曾牧的笑容后愣住了。
　　笑着的曾牧，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像冬日的暖阳，温和却不刺眼。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年纪，出了这样的事，曾牧，应该也会是很多女孩子心仪的对象吧……润秋心中不禁惋惜。
　　“小牧，你笑起来真好看。”润秋大方地夸他，“你以后多笑一笑，好不好？”
　　“嗯？”冷不防听见润秋这么夸他，曾牧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又低下头，羞涩地应了一句：“好。”
　　从那天起，曾润秋就对自己发誓。从今往后的每一天，只要是她陪在曾牧身边，她就会用尽所有的力气，把这个笑起来阳光干净，不笑的时候又忧郁得让人心疼的男孩子哄得开开心心的。
　　她喜欢看他笑的样子。

　　亚东在曾牧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本想敲门进去提醒曾牧变换一下-体位，可听着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嬉笑声，他又笑着摇了摇头，走开了。
　　这个不幸的孩子，亚东已经照顾了近一年。曾牧一直都是一副温顺乖巧，沉默寡言的样子，亚东何曾听见他这样开怀的笑过。
　　也许，这个看起来古灵精怪的女孩子，是上天派给曾牧的救赎吧。
　　可是乐极总易生悲。很快，曾牧便发现，自己得意忘形了。
　　原本今天起的就早，又碍于润秋在场，不愿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脆弱无能的样子，久久没有变换过体位，已经强撑了三个多小时。明明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失去知觉，此刻却像是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灼热，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再加上刚才吃了重油重辣的食物，腹部也火辣辣地疼起来。
　　“姐姐，我难受……你帮帮我，帮我把床摇下来，让我躺一下，好不好……”曾牧不敢再逞强，亚东又不在身边，只能向润秋求助。
　　他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一旦出现这样的症状，如果再不能及时得到休息，恐怕接下来又将是一场剧烈的痉挛。而痉挛过后……
　　他不敢想。
　　“好……好……”曾润秋手忙脚乱地在护理床旁边摸了一通，这才找到操作杆，将床摇平。
　　她不知道曾牧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刚才还好端端的跟她玩着游戏，突然就脸色一变，脱了力般地朝后倒了下去，紧接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冷汗涔涔地往外冒。
　　曾牧还是觉得很难受。虽然已经平躺下来，但是久坐之下长时间受到压迫的臀部和背部并没有得到放松，腹部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残缺的双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抖动。
　　他很想把身体蜷缩起来抱紧自己以缓解疼痛。可是他做不到。
　　“帮我……按一下床头的……呼叫铃……叫……亚东……”曾牧咬着牙忍着痛，尽量让自己吐字清晰。
　　曾牧的痉挛越来越严重，双腿的残肢像是突然有了生命般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砸到床上桌的底部，发出咚咚的声响。曾润秋急忙把它移开，然后快速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随后曾润秋听到曾牧的下身发出“噗噗噗”的几声，然后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排泄物的味道。
　　还没来得及等曾润秋反应过来，白色的床单上已经晕开了一片污秽。
　　曾润秋条件反射地干呕了几声。
　　再回过神来，曾润秋看到，曾牧双手紧紧攥着床单，脸上一片万念俱灰，眼里彻底失了所有光彩。
　　“小牧，对不起，我不是……”她很想解释些什么，可是所有的解释都无比苍白。
　　“姐姐……姐姐你出去……你出去吧……求求你……”曾牧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卑微地乞求。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那么没用，那么肮脏。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害怕上天因为他的任性，就这么收走突然照进他生命中的这道光。
　　“好吧，我先出去，我在外面等你。小牧，你别着急。”曾润秋不想再继续刺激曾牧的情绪，只得应了他的要求往外走去。
　　和听见呼叫铃声匆匆赶来的亚东擦肩而过。
　　曾润秋低着头往前走，一直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坐下。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第一次亲眼看到曾牧在自己面前失禁。说不震惊是假的，说一点也不觉得恶心也是假的。可是她更心疼的是曾牧脸上绝望的表情。
　　况且，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如果不是她给曾牧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曾捷知道的话，也一定会怪她的吧？他会不会很生气，会不会对她失望，会不会从此不让她再来了呢？
　　曾润秋独自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沮丧。原本只是想在曾牧这里讨个好，没想到却弄巧成拙，曾润秋此刻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亚东赶到曾牧的房间，用最快的速度帮他翻了个身，在他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呈侧躺的姿势，然后依次帮他按摩肌肉紧绷的残腿。
　　痉挛渐渐平息了下来，亚东打来一盆温水，帮曾牧擦洗脏污的下身，又帮他换下了被汗水湿透的衣服。
　　整个过程中，曾牧都只是任他摆布，不发一言。
　　亚东知道他的心情很不好。责备的话，一句也不忍心说出口。
　　“插尿管吧，腰部的褥疮又严重了，再包尿布的话会闷坏的。”亚东仔细查看了一下曾牧的情况后提议。
　　曾牧“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亚东。她还在吗？”收拾好一切之后，曾牧问亚东。
　　“在，一直都在客厅。”亚东回答。
　　“可以帮我坐到轮椅上吗？我想出去看看。”
　　“好吧。”亚东当然知道，一阵折腾之后，曾牧的身体疲惫至极，需要更多的休息。
　　可是他更明白，那个女孩，对曾牧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是能给他带来欢笑的人。
　　他不忍心拒绝他。
　　亚东把曾牧抱到了他那台轻便型的电动轮椅上。曾牧截瘫的位置本就高，此刻身体又正虚弱，坐在轮椅上整个人不住地往下滑。
　　亚东忙用两条束带把曾牧的胸部和腰部都固定住。
　　曾牧低头去看自己那两条被截去了大半的残腿。此刻它们一片死寂，像是两截失去生命的光秃秃的树干。
　　曾牧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操纵着电动轮椅靠近床沿，扯过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了腿上。顺便遮住了从裤腰处延伸出来的导尿管。
　　此刻恐怕再没有人比曾牧更害怕面对润秋了。可他还是鼓起勇气，操纵着轮椅驶向了客厅。
　　曾牧远远的就看到曾润秋抱着头窝在沙发里，一副懊恼不已的样子。
　　他在离润秋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停下了轮椅。不敢靠得太近。
　　他怕她觉得他脏。
　　“小牧，你怎么出来了？你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听到响动，润秋抬起头来。
　　曾牧看到她的眼睛有点发红，眼眶也有点肿，像是刚刚哭过。
　　“我没事了。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曾牧急着道歉。
　　“你不用道歉，是我不好，我才应该道歉。”曾润秋又把头埋回去，不敢面对曾牧，“小牧，明天我还是不来了，让学长另外再给你找个陪护吧。”
　　听到润秋的话，曾牧觉得心脏骤然一紧。果然，她觉得他脏了，她觉得他恶心了，她嫌弃他了，她不愿意再来了。
　　“姐姐，为什么不来了，是觉得我脏吗？如果是的话，我以后……我以后……”曾牧想说的是，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可是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他，又拿什么来向她保证呢？
　　“当然不是了，别胡说，你也不想这样的。”曾润秋知道曾牧又误会了。她一点都看不得他妄自菲薄的样子。
　　所以她站起身来，走到曾牧面前，单膝跪了下来。然后拉住了他不安地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曾牧手上的知觉并不十分敏感。但他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曾润秋的双手握住他时柔软的触觉，和她手上传递过来的体温。
　　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但没有挣脱。
　　“小牧，我要对你说实话。其实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护理知识，不懂怎么照顾你。我对你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都是我的错。”曾润秋抬起头，一脸真诚地望向曾牧的双眼，“所以还是让学长另外找个专业一点的陪护吧，这样对你会好一些。”
　　“不，不是的。今天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了，我明明知道我不能……我不需要什么更专业的陪护，照顾我本来就不是姐姐的工作，我不怪你，我不在乎你专不专业，我只知道和姐姐在一起我很快乐，我不希望姐姐走，真的……”想留住曾润秋的想法格外强烈。曾牧很努力地把它们全都表达出来。
　　“谢谢你，小牧。”曾润秋感激地说。
　　但随即又陷入了担忧：“可是学长他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怪我的……”
　　“你很怕我哥哥？”曾牧问。
　　“怕，当然怕。”曾润秋答道，“我怕他扣我的工资。”
　　曾润秋对曾牧说谎了。她怕的不是曾捷，也不是曾捷扣她的工资。她怕的是曾捷知道她闯了祸以后，会就此对她失望，对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姐姐，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哥哥的。连亚东也不会说。”曾牧学着润秋的样子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小牧，你对我太好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用功，用心去了解你的病，用心去学习怎么照顾你，不会再让自己犯这种错了。你相信我。”曾润秋感动不已，向曾牧连连保证。
　　“我相信。”曾牧认真的回应她。
　　但曾润秋不知道，就是她说的那句以后，让曾牧产生了一种错觉。让他误以为，她还会陪他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