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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下)。 ...

  •   曾润秋的私人陪护工作,开始于2015年9月的一个星期五下午。
      对于第一次正式与曾捷见面要穿什么衣服比较合适,曾润秋的确是费了一番考量的。
      职业套装吧,显得比较正式,可是看起来过于成熟且不易接近。T恤牛仔裤呢,虽然舒服自然,却又显得她太过幼稚看起来不太可靠。吊带裙就更不行了,虽多了几分女性魅力,但让人觉得轻佻且不专业。
      那不如……就那件短袖蕾丝上衣配粉色牛仔半身裙吧。润秋见过曾捷在大学里交往过的前女友穿过类似的衣服,他对这类装扮,应该是有好感的吧。
      半个小时后,换好衣服化好淡妆的曾润秋按照约定准时出现在曾捷家门口。
      哈哈,在学长的诸多仰慕者中,居然是她曾润秋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眼疾手快第一个冲到了前线,如果她们知道她此刻马上就要踏入学长的家门,恐怕是羡慕得脸都要绿了吧。按响门铃的时候,曾润秋这么得意的想着。
      门很快打开了。开门的人正是曾捷。
      第一次和曾捷近距离接触,四目相接,曾润秋的心脏结结实实地漏跳了一拍。
      从小就喜欢运动的曾捷个子很高,身高有183厘米以上。中等身高的曾润秋仰头看着他,第一次感觉到他深邃的五官如此清晰。
      来之前曾润秋想象过很多次,曾捷见到她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会是“学妹,我听过你的名字。”,还是“学妹,你看起来很面熟,我们是不是认识?”,至少也是“学妹,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吧?
      可是曾捷的反应并不在她想象的任何一个剧本中。他只是客套地朝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快速地把视线移开,将她让进了家门。
      曾捷家是一套户型方正的正规三居室,其中一个房间,房门紧闭着。屋里的陈设很简单,收拾得还算齐整,但给曾润秋的第一直觉就是……缺少女性的气息。
      “随便坐。”曾捷指指沙发。然后走向冰箱,打开,问曾润秋:“想喝点什么?”
      曾捷穿着一身可居家可外穿的灰色运动套装,裸露在外的四肢,有着健康的肤色和完美的线条。他脚踩着一双深蓝色的拖鞋,走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让人感觉有些慵懒。这和以往曾润秋见到的那个曾捷似乎有点不一样。却又格外的亲切好看。
      果然,在喜欢的人眼里,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都行。”曾润秋并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那就这个吧。”曾捷递过来一瓶橙汁。
      “谢谢……”润秋赶紧接过来,两人的手指在不经意间短暂的触碰,曾捷毫无察觉,而润秋的手心却紧张得出汗,汗水和冰镇橙汁瓶身上的水珠混合在一起。
      “你也是Y大的?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的什么专业?”曾捷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和润秋隔着一个位置的距离。
      曾捷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彻底灭了曾润秋的一丝侥幸。
      原来,曾捷真的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明明他们就是同一个土木学院的,他学的是土木工程,她学的是建筑经济,他们在同一栋教学楼上了三年的课,三年来她有无数次有意或无意地与他擦肩而过。他喜欢打篮球,每一场大大小小的正式比赛,她都不曾缺席过。他参加的学生会社团,主持的每一场演出,参与的每一场活动,她也就算逃课也要尽量去为他加油打气。
      好吧。他没有注意到过她也很正常。毕竟他从外表到才华都是那么出色,走到哪里都容易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而她是那么普通,不论是长相,性格,还是成绩都泯然众人。他有什么理由发现从来都是隐藏在茫茫人海中不敢靠近的她呢。
      “我是土木学院的,建筑经济专业。2012届。”曾润秋迅速掩饰住自己的失落,若无其事的回答。
      对,她曾润秋就是这么怂。不敢流露出对曾捷的一点点喜欢就算了,还要假装对他一无所知的样子。他明明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装作完全没有听说过,才比较奇怪吧。
      “原来是土木学院的学妹啊。我大你一届,现在研一,本科和研究生学的都是土木工程专业。”曾捷一副了然的表情,倒是没有发现润秋一闪而过的不自然,“这么说,你现在是大四实习期?来这里兼职,不找一家建筑方面的公司实习,你的实习报告怎么办?还有你的毕业论文和答辩,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吗?”
      “这些都没问题,谢谢学长关心。”曾润秋羞涩一笑,得到曾捷一句随口的关心,像是小朋友被喂了一口糖一般的甜。
      “那就好。那我们接下来谈谈……”曾捷正准备换一个话题继续往下说。
      就在这时,那个房门紧闭的房间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物品落地的声音。
      “小牧……”曾捷几乎是立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大步朝发出声音的房间赶去。
      那应该是曾捷弟弟的房间吧。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从曾捷的举动里看出他对这个弟弟多紧张了。
      所以,她现在是该继续坐在这里等曾捷回来,还是跟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毕竟,那也是她今后一段时间里将要陪伴的对象,曾捷又这么紧张他,那么现在稍微表现出关心的态度,会比较好吧?
      这么打定主意后,曾润秋也起身,朝曾捷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小牧,你没事吧?”曾捷迈着大长腿,三两步就到了房间门口,一边急匆匆地拧开房门走进去一边问。
      “我没事,不小心打翻了杯子,你不用这么紧张,哥……”房间里传出另一个声音。
      相比曾捷略带磁性的嗓音,这个声音较为稚嫩,但说不出的好听,如果非要给个形容,那就像是一块玻璃般清透干净。
      这个声音的主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曾润秋忍不住好奇地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
      房间里没有过多的家具,只有一张白色的护理床,白色的床头柜,白色的衣柜,还有一张可移动的床上桌。护理床一侧,放着一张普通的靠背椅,另一侧则停着一辆黑色的轮椅。
      护理床被设置成45度左右,上面坐着一个男孩。男孩皮肤白皙,面容精致,长长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看起来格外干净温柔。
      一件白色的薄毯盖住了男孩的下半身,曾润秋能看到的只有他穿着白T恤的上半身。
      如果这个男孩是曾捷的弟弟的话,那俩人还真是长得一点都不像呢。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如果身体真的有残疾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希望……不要太严重吧,能康复那是最好了。
      “没事就好,你一个人我还是不放心。我一会给亚东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曾捷一边说,一边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水杯。
      失去了高大的曾捷遮挡,男孩很快就看到了站在曾捷背后的曾润秋,随即露出了一丝惊慌的表情,双手攥紧了毯子的边缘。
      “那个……你好,我叫曾润秋。”虽然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润秋也只能硬着头皮主动打招呼。
      “哦对,小牧,这是我前几天跟你提过的那个陪护。没想到她还是我们土木学院大四的学妹。”曾捷捡起杯子,又抽了几张抽纸,擦干了地上的水渍,“既然进来了,那不如你们就先聊一聊,彼此熟悉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曾捷离开房间时顺手带上了门。屋里就只剩下润秋和曾牧两个人。
      气氛一度有点尴尬。毕竟就社交方面来说,润秋能力有限,实在不是随时随地能够对一个陌生人张口就来的那一类人。
      但是可是……总得努力找些什么话题,尽量和他熟络起来吧。否则他不肯接受自己怎么办?曾捷会认为她不适合这份工作,把她换掉的吧。
      她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润秋姐姐,你坐。”就在曾润秋越是努力想说些什么越是找不到开场的话题,一度以为他们就要这么尴尬地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曾牧突然主动开口。
      “谢谢。”润秋轻轻拉开放在护理床一侧的靠背椅坐下。
      但润秋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的曾牧想的是如何让她放弃这份工作。
      哥哥确实和他提过为他多找一名陪护的事。可是他对这件事毫无兴趣,甚至有些排斥。
      一年前受伤的时候,他才上大一,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在那之后,虽然被迫接受了残疾的事实,却变得敏感自卑,恨不能永远把自己锁进一个封闭的世界里。
      就连接受护工亚东的照顾,都是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说服自己做到的。兄弟俩的父母自他们小时候就已经离异,早已各自组建家庭,能给的关怀与照顾十分有限。哥哥虽然关心爱护他,但毕竟学业紧张,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他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特意另找个人陪他,那就大可不必了吧。他没有这么多话要说,也不希望多一个人看到他狼狈无助的样子,何况还是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年轻女孩子。
      奈何哥哥十分坚持,总担心他一天到晚只和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呆在一起,闷出了抑郁症。他不忍一再拒绝哥哥的好意,这才随口应承一句,没想到哥哥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
      “润秋姐姐,你知道吗,我受的伤很严重。”说这句话的时候,曾牧很紧张。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润秋,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位置,然后又迅速地把头低下去,“从这个位置以下,都不能动,也没有知觉了。”
      “会……会好吗?”润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不会了。”曾牧平静地回答。“哥哥从没跟你说起过我的情况吗?”
      “还没来得及细说……”润秋轻声回答。
      亲口听见曾牧把自己的伤情说出来,润秋感觉到心里一阵钝痛。多么干净漂亮的男孩子,连声音都是那么好听。多希望他只是受了伤,躺一躺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可是,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就连润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孩的遭遇,会让她感到这么难过。
      曾牧偷偷看向润秋,观察她的反应。
      却见到她一脸难过的表情,圆圆的眼睛甚至变得有些湿润。
      她是在心疼我吗?也许,只是同情吧。曾牧这么想。
      在他刚刚受伤的时候,有很多人来看过他。他们的表情千篇一律,都是写满遗憾的。可是,那后来呢?大概,再也没有人会想起他,更没有人在意他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
      眼前的她也是如此。
      “润秋姐姐,你能过来帮我一下吗?”曾牧指了指原本架在床上的带滑轮的桌子,“能帮我把这个推开吗?我这样坐太久了,有点不舒服。”
      “好。”润秋起身,应曾牧的要求,帮他将桌子推到一边,顺手合上了桌子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
      润秋处理好桌子,转过身来正准备问问曾牧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却发现原本盖在曾牧身上的白色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了地上。
      润秋看到曾牧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裤。裤子鼓鼓囊囊的,和他清瘦的身材不太匹配。而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上的位置就消失了。大腿被拦腰截断的位置,蜿蜒着两条暗红色又粗又长的伤疤。
      “小……小牧……”润秋震惊得说不出话,只得蹲下身去捡起滑落的毯子,轻轻抖了抖,然后颤着双手把它盖回了曾牧身上。
      “你害怕了?”看着润秋惊慌失措的样子,曾牧居然感觉到有些失落。
      对,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她看到他丑陋的身体,然后把他当成怪物避而远之。
      他并不讨厌这个女孩,甚至莫名地觉得她有些亲切。可是他早就受够了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惊恐的,嫌弃的,不屑的……也许是他这副鬼样子不配让人喜欢。那么,就让他们都离他远远的吧。
      可是为什么,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明明再熟悉不过了,他还是会觉得有点失望呢?果然,还是不该对她抱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啊。
      “不,不是的……”见曾牧有所误解,润秋急忙解释:“我不是害怕,真的不是。”
      “小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呢?”虽然初次见面就问这个好像不太礼貌,润秋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截瘫是一年前车祸导致的。截肢是因为半年前的烫伤。”曾牧说起自己的伤轻描淡写,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小牧,我能不能……能不能摸摸你的伤口?”连曾润秋本人都想象不出,她居然能提出这种要求。
      可是刚才那匆匆一瞥,曾牧腿上的伤疤让她格外的心疼。她真的很想摸摸它们,给予它们一点也许无用的温柔。
      “嗯。”曾牧也同样想象不出,他居然会同意润秋的请求。
      身上的伤疤,一道道也都是刻在他心中永远的痛,绝不会允许别人随意触碰。可是望着润秋泛着淡淡水汽的双眼,听着她小心翼翼征求同意的问询,他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谢谢你,小牧。”润秋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将曾牧身上的毯子向上掀开了一小段,露出那一对光秃秃的残肢。
      曾牧的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但他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润秋的动作真的很轻很轻。他看到她白皙修长的指尖拂过他双腿上蜿蜒的疤痕。
      他想着,如果他还有知觉的话,应该会因为她的触碰而觉得痒痒的,很舒服吧。但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如果他还有知觉,还能动的话,应该立即把腿缩回来才是。因为她的美好和他的丑陋是那么格格不入。
      “小牧……一定很疼吧?”润秋没有抬头。曾牧却看到几滴晶莹的水珠,落在他丑陋的残肢上。
      “我不疼的,姐姐。做截肢手术的时候,我的腿早就没有知觉了。因为没有知觉,所以才会被暖水袋烫伤,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曾牧一手支撑着没有知觉的身体,另一手努力去够被润秋掀起的毯子一角,把它重新盖好,“润秋姐姐,你别看了,它们太丑了。”
      为什么明明受伤的人是他,痛的人是他,故意让她看到自己的残缺想要把她吓跑的也是他,现在忙不迭地否认自己的伤痛,唯恐让她为自己难过的人还是他。曾牧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可笑。
      “对不起,是我太失礼了。”润秋收回手,背过身去,用力地抹了两下挂在脸上的泪珠,然后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若无其事地坐回了曾牧身边。
      “润秋姐姐,你为什么要来应征这份工作呢?毕业实习不是很重要的吗?”曾牧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然后开始转移话题。
      “因为……”曾牧的问题,曾润秋一时答不上来。她当然不能告诉曾牧,自己是为了追求他哥哥曾捷而来。
      她也不想告诉他,实习报告在她父母的公司里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盖到章,至于毕业设计,只要她开口,自然也能找得到人帮她准备。
      她不希望他们把她想成一个恋爱脑的学渣。虽然她本来就是。
      “姐姐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钱吗?”曾牧看着她犹豫不决的样子,有了自己的猜测,“没关系的姐姐,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这不丢人,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以后不问就是了。”
      “呃……好吧。”其实曾润秋不缺钱,一点也不缺。可是眼看曾牧已经误会,润秋也懒于再解释什么,反正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只要曾牧自己觉得是个合理的解释便好。
      “姐姐,我有点累,今天你就先回去吧。”勉强支撑着用同一个姿势坐了许久,曾牧实在有些坚持不下去了,“亚东应该回来了,你帮我叫他进来一下好吗?”
      “好。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润秋站起身和曾牧告别。
      “润秋姐姐……”眼看着润秋的右手已经摸到了房门的把手,马上就要离开他的视线,曾牧忍不住开口叫住她,“你明天,还会来吗?”
      “当然。我以后每天都会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润秋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明天见。”曾牧放心地笑了。
      他没有告诉她,因为胸部以下失去知觉,他二便失禁,长期都需要使用成人纸尿布或者集尿袋才不至于尿裤子。他没有告诉她,他不能久坐,不能久躺,需要频繁变换体位,否则就容易出现压疮褥疮,且久久不愈。他没有告诉她,因为没有双腿,他连轮椅和床之间的转移都比别的截瘫患者困难,动不动就会摔到地上,伤及残肢。这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在他看到她为他落下第一滴泪的时候,就再也舍不得说了。
      没关系的,她可以不用知道。他不会让这些事成为她的困扰,她只要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就好。曾牧这样安慰自己。
      虽然身体残破不堪。虽然已经习惯了孤独。他可以贪心一次吗?他可以奢望,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哥哥,还能多一个人愿意真心心疼他陪伴他吗?
      就一次,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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