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珍妮不是小妹妹

41、第二十七章。

　　曾牧又在润秋家里赖了整整两天。
　　这两天下来，曾润秋简直怀疑自己是粘上了块橡皮糖。
　　这家伙也不嫌累，只要还有力气坐着他绝不乖乖在床上躺着，她走到哪，他就开着电动轮椅跟到哪，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
　　就连现在，她在厨房里炒着菜，轮椅不方便挤进去，他也宁可乐呵呵地呆在门外看着，被油烟呛到咳嗽不止都不肯离开。
　　“就这么离不开我？少看几分钟我又不会跑了，把肺呛坏了我可赔不起啊。”曾润秋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先关了火，洗净双手，绕到曾牧身后，把他的轮椅调转了个方向，“向前开，去客厅等我，乖。”
　　“不要。想，看着你。”曾牧却是倔强得很，把轮椅往前驶出一小段距离，又马上转了个180度开回来。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了，嗯？”曾润秋捏了捏曾牧的脸颊，又在他光滑的鼻头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几分无奈。
　　却也没舍得真的生他的气，而是先找了个口罩给他戴上：“这么多年，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吗？”
　　“就是，不想，和你，分开。”曾牧不解释也不反驳，只是好脾气地笑笑。

　　小秋，其实这些年，我过的并没有那么好。
　　我只是没有时间痛苦，没有时间颓废。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放任自己就此坠落深渊，你只会离我越来越远。
　　但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你就在我身边。
　　我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只愿与你一起，共度时时刻刻，岁岁年年。

　　“小秋，吃完饭，我们，去，约会，好不好？”曾牧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失明的右眼眼球稍向外突出，瞳孔萎缩，颜色暗淡发灰。左眼却是很漂亮的琥珀色，眼里隐隐闪现着期待的光芒。
　　“好啊。你想去哪里？”曾润秋扭头看了一眼锅里炒了一半的菜，答应得十分干脆。
　　“天星，广场，可以吗？”
　　“为什么是天星广场？”曾润秋愣了愣。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三年来，她几乎不曾进入过天星广场方圆百米之内的范围。
　　她本能地不喜欢那里。
　　因为她在那里流过血，受过伤。因为那是她痛苦的起点。是他们的爱情产生裂缝的地方。
　　“那里，有家，新开的，无障碍，甜品店，网上的，评价，不错，想，带你去。我们，可以，先，看场，电影，再去吃。沉睡，魔咒，怎么样？”曾牧一股脑地说完。
　　“哦？是吗……”曾润秋沉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她听得出他努力地想说服她。况且，他完全不像是临时起意的样子，不仅知道天星广场新开了家甜品店，连要看什么电影都想好了。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

　　经过简短的讨论，俩人一致决定由小张驾驶润秋的车，随他们一同前往。
　　比起三年前那对刚刚陷入热恋，只想守住独处的时光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小情侣，方便与稳妥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似乎更重要得多。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渐渐学会选择性地让步，好像是种自然而然的事情。

　　夜色中的天星广场一如往常地喧闹繁华。沿街的商铺经过几年的更迭交替，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时间从不为了谁而停留。还好有你，愿意为了我而守候。
　　曾牧侧着头，微笑望向正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他不能动的右手用束带固定在轮椅扶手上的润秋。那眼里流动着的温柔与爱意，满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止不住地往外溢。

　　曾牧重残的模样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自然是避无可避地会招惹来许多注视的目光。
　　曾润秋悄悄地观察了他一阵子。见他始终神情坦然，状态轻松如常地操纵着电动轮椅稳稳地往前开，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看完电影，曾润秋陪着曾牧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直到结束观影后成批退场的人潮慢慢散去，才护着他的轮椅，坐上了下一趟电梯。
　　电梯内的空间稍显局促，同乘的一对情侣为了避让开曾牧的轮椅，被迫挤到了轿厢的边缘。
　　其中的女孩年纪尚轻，从曾牧的轮椅一进入电梯开始就面露不悦，低头看到他缺失了大半的双腿和挂在轮椅一侧的集尿袋后就更是一脸嫌恶，撅着嘴用力地把手里喝了一半的奶茶塞到男朋友手里，开始窃窃私语：“那袋子里装的不会是尿吧？好恶心。都残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勇气出来看电影？旁边那小姐姐挺漂亮的，不会是他女朋友吧？”
　　男孩的年纪看起来要稍长一些。大概是觉得女朋友的行为实在太没有礼貌，慌忙朝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是狭小的空间里，女孩的话已经一字不漏地飘进了曾牧和润秋的耳朵里。
　　“你！……”眼看女孩并无悔意，甚至还很不服气地朝曾牧翻了个白眼，曾润秋忍不住想和她理论。
　　曾牧却拉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然后转向女孩站立的一侧：“不好，意思，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声音淡淡如水，不带一丝怒意。却又分明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女孩大概是惊讶于曾牧的坦诚，一脸意外地愣住，不再作声。

　　电梯很快下降到了一楼。
　　门开了。曾润秋迅速地推起曾牧的轮椅就往外走。
　　“小秋……”就凭润秋默不作声的状态和飞快向前走的速度，曾牧不用回头也能判断得出来她此刻心情不佳，“停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你走，这么快，我会，晕车的。”
　　曾润秋当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还是配合地停下了脚步。
　　“不，生气了，乖，笑一个。”曾牧调转轮椅的方向，朝向润秋。
　　“我就是不喜欢她这么说你！”曾润秋笑不出来。想到刚才那个女孩嫌弃的表情，她就止不住地心痛。
　　“我也，不喜欢。可是，她夸你，漂亮呢，我就，原谅她，好了。”曾牧不放弃地继续柔声安慰道，“他们，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够了。”

　　天星广场一楼，通往乘客电梯的步道两侧，有不少简易的临时租位，售卖的大多是女孩子们喜欢的小饰品和小零食。
　　曾牧左顾右盼了一阵，有了主意。
　　“小秋，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我很快，回来。”他匆匆说完，便驱动着轮椅离开了。

　　曾牧回来的时候，带着一支粉色兔子形状的棉花糖。
　　因为唯一能动的左手需要用来控制轮椅，放在腿上又怕掉了，他是用牙齿咬着棉花糖上的木棍把它带回来的。
　　“给，你，喜欢的，小兔子。”曾牧将轮椅稳稳地停在润秋面前，左手把叼在嘴里的棉花糖取下来，递给她，“不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和我，一起，出门，这种，情况，总会，发生。如果，每次，都生气，的话，那就，不漂亮，了。”
　　“棉花糖是用来哄小朋友的。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曾润秋说着，还是乖乖地接了过来。
　　“你是。你，就是，我的，小女孩。永远，都是。”他牵住她的手，笑得一脸宠溺，“所以，你，不需要，总是，那么，懂事。自私，一点，对我，要求，多一点，好不好？我，不害怕，你给我，出难题，我最怕，你为了，爱我，忘了，去爱，你自己。”
　　“好啊。”曾润秋拆开包装纸，在兔耳朵上轻轻地舔了一口，“我任性起来，你可不要后悔。”

　　明明嘴里是甜甜的草莓味。可是鼻子怎么酸酸的，好想哭呢。
　　当初决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要接纳他身体的残疾带来的所有不同。她愿意迁就他，照顾他，永远守护着他。
　　却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那个曾经在人群中会自卑到惶恐不安的男孩，已经不再害怕周遭所有的非议，甚至还能平静地笑着安慰她，像所有健全的男生会做的那样，买棉花糖哄她。
　　被偷走的这三年，好像也不是全无意义。
　　她仿佛可以透过他坚定的眼神，看到他离开的这些年，是如何拼尽了全力在努力地成长。

　　不远处场地较为开阔的中庭，音乐声响起，人群开始聚集。是某当红音乐主播准时开始了路演。
　　“我们，去看看？”曾牧征求润秋的意见。
　　喜欢热闹是曾润秋的天性使然。可是曾牧坐着轮椅本就不方便，往人堆里挤就更是不安全。
　　所以她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要，我不想去。”
　　然后又怕曾牧多想了似的补充了一句：“不是要带我去甜品店的吗？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当然，不会。走，我们，现在，就去。”曾牧笑着驱动轮椅往前开。
　　可是刚开出几米远，就又突然停了下来，“小秋，我，口渴，你去，那边的，自动，贩卖机，帮我，买瓶，纯净水，好吗？我在，这里，等你。”
　　“好。”曾润秋答应的时候并没有多想。
　　直到她朝百米之外的自动贩卖机走出将近一半距离的时候，才渐渐开始觉得不对劲。
　　她出门的时候明明是带了保温杯的。刚才看电影的时候曾牧只喝了几口，杯里的温水还剩下不少。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喝自动贩卖机里冰镇的纯净水呢？
　　想到这里，曾润秋立刻警觉地回头。
　　——刚刚与曾牧分别的地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曾润秋只觉呼吸一滞，心头一凉。来不及思考，拔腿就往回跑。

　　再次站回到他们分别的地点，曾润秋紧张地环顾四周。
　　无数个陌生的人，无数张陌生的面孔匆匆而过。可是偏偏没有他。没有，还是没有。
　　他去了哪？他到底去了哪？她和小张都不在他的身边，他一个人拖着那样的身体能去哪，会去哪呢？
　　“曾牧！曾牧！曾牧！你在哪里！”曾润秋越想越担心，越想越害怕，再也顾不得形象，在人群中大声呼喊了起来，自责又无助的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小秋，我在，这里。”曾牧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广场中庭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央传出来，“有，一首歌，我想，唱给你。”
　　话音刚落，音乐的前奏缓缓响起。她听出来了，是孙燕姿的《逆光》。
　　“也许我一直害怕有答案
　　也许爱静静在风里打转
　　离开 释怀 很短暂又重来
　　有时候自问自答
　　我不要困难把我们挤散
　　我责备自己那么不勇敢
　　遗憾没有到达
　　拥抱过还是害怕
　　用力推开你我一人留下”

　　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然后渐渐自动形成了一条通道。
　　通道的尽头，正是她前一秒还在疯狂寻找的，用一个烂借口支开她，然后不告而别把她急哭了的曾牧。

　　“有一束光
　　那瞬间是什么痛的刺眼
　　你的视线
　　是谅解为什么舍不得熄灭
　　我逆着光却看见
　　那是泪光
　　那力量我不想再去抵挡
　　面对希望
　　逆着光感觉爱存在的地方
　　一直就在我身旁”

　　他坐在轮椅上，坐姿并不挺拔，甚至连端正都算不上。
　　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上就被拦腰截断，右手被黑色的束带固定在轮椅的扶手上，带子有些松了，手腕松松垮垮地向下垂落，一看就没有任何活动能力。
　　他的残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暴露无遗。
　　可是这些好像丝毫不影响他为了爱情勇敢无畏的样子在闪闪发光。

　　“……
　　我以为我能后退
　　反复证明
　　这份爱有多不对
　　背对着你如此漆黑
　　感觉疲惫
　　睁开眼 打开窗
　　才发现你就是光芒”

　　一曲终了。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在热烈地鼓掌。其中竟也包括那对电梯里同乘的情侣。
　　只有曾润秋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遇见他的这些年。回忆一帧一页，沸腾滚烫，无论甜蜜与痛苦，全是爱。只有爱。

　　“小秋，谢谢你，愿意，和我，回到，那天的，广场，陪我，看完，另一场，电影。请你，相信，现在的，我，已经，足够，勇敢。这一次，我会，紧紧，握住，你的手。我们，一定，不会，再走散。”他远远地望着她，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说完，把话筒交还给一旁的主播并点头致谢。
　　然后朝她缓缓地伸出左手。
　　她终于回过神来，眼含着热泪，穿过人群朝他飞奔而去。

　　曾经的小男孩。你一定想不到，今天的你自信又勇敢的样子有多么让我着迷。
　　就算你只有一只手能动。我好像，也情愿就这么被困在你的掌心里。
　　到天长。到地久。到连时间也到不了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