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珍妮不是小妹妹

17、第十三章。

　　突然昏迷被紧急送医后，曾牧经历了一次开颅手术，又整整昏睡了二十天。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脑部血管破裂，大面积出血后形成大血肿，血凝块压迫左侧大脑多处神经造成不同程度的损伤，极有可能导致右侧肢体功能障碍，右眼失明，运动性失语等后遗症。
　　没日没夜陪护在医院的这二十多天，曾捷愣是把自己的肠子都悔青了。
　　找个人能有多难，何况还是同校的学妹。真想找她的话，电话打不通去她班上找就是了，他为什么非要跟曾牧开这个口呢？
　　如果早知道润秋换个手机号码就能把曾牧刺激成这样，就是杀了他，他也不能跟他提这茬。
　　可早知道这种事，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日夜默默祈祷小牧快点醒来，祈祷医生说的那些后遗症，出现得少一些，再少一些。
　　他可怜的小牧，已经承受得太多，太多了。

　　术后第二十一天晚上，曾牧醒了。
　　鼻子里充斥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这味道，他太熟悉了。
　　过去的一年多里，他进了两次医院，一进就是一两个月。第一次，他失去了胸部以下身体的知觉。第二次，连双腿也被截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又将会失去什么。
　　他缓缓睁开双眼。视线好像没有往常清晰，视角也似乎有所不同。但他还是看见了守候在一旁胡子拉碴满脸疲惫的哥哥。
　　他想开口叫一声哥哥，想说一声他很抱歉又给大家添了麻烦。
　　可是脑子里的想法，好像怎么都无法组织成语言，最后从嘴里发出的，只有几个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破碎的音节。
　　曾捷见弟弟醒了，立刻喊来医生，给他做全身的检查和功能性评估。
　　他被四五名医生围在中间。机械地按照他们的指令，尝试着做那些他做得到，或做不到的动作。
　　他听见哥哥的声音，不停地在安慰他，说小牧，别怕，一会儿就好了，没事的，别怕。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怕呢。
　　随着意识渐渐清晰，他惊恐地发现，他的右半侧身体，连带着右半边的脸都是完全麻木的；左眼闭上以后，右眼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还有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发不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来，一个都不能。
　　医生的评估结果，也大致与他的感觉相符：右半侧身体偏瘫，肢体运动功能丧失；右眼视神经受损，瞳孔反应消失，永久性失明；语言中枢神经受到压迫，造成运动性失语症，语言理解能力未受影响，但无法自主表达。
　　“患者右眼视神经受损，丧失的视力未来没有恢复的可能。右侧肢体功能障碍预后也较差，面部偏瘫可通过针灸治疗得到改善。至于失语症，通过语言康复训练是有可能恢复到接近正常的，但康复黄金期只有一年，要好好把握。”主治医生将曾牧的情况一一记录下来，给出康复建议，便先行离开了。
　　害怕到极致，反而变得麻木了。曾牧勾了勾唇，想笑。却只有一串银丝，顺着他右半侧无法很好闭合的嘴角，滑落下来。
　　究竟还能残破到什么地步呢？他这副经历过百般摧残的身体。
　　他到底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要受到如此惩罚呢？
　　既然老天从不曾对他仁慈，何不，就把他这条命收了便好？
　　为什么非要留他在这人世间，痛苦挣扎？
　　想要好好的活着。对他来说，真的好难，好难啊。

　　小牧是醒了。但大多数的时候，曾捷觉得，他和昏迷时的状态没什么两样。
　　他暂时丧失了语言能力，无法通过说话来与旁人沟通，只能用眼神交流，或是用唯一能动的左手在对方手心写字来表达。
　　但他几乎没有主动表达过什么需求，也不愿意配合语言康复训练。每天除了被推到康复治疗室去做面部针灸和患肢被动复健，就是静静地躺在病房内，任由照顾他的人左右搬弄他的身体。像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
　　曾捷知道，小牧心里苦。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小牧所承受的痛苦和绝望，他统统都没有办法代替啊。
　　虽然自小就比同龄人独立成熟，但曾捷毕竟也还是个未曾走出过校园的学生。出了这样的事，他也难过，也害怕，也自责，也偷偷哭过，崩溃过。
　　可小牧只有他一个亲人可以依靠，除了坚强面对，他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2016年春节前夕，曾牧出院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针灸治疗，曾牧右脸面瘫的情况得到了改善，除了右侧面部肌肉稍有萎缩，看起来比左脸稍小一些外，嘴巴闭合不好，口水外溢的现象倒是少了。
　　离开了医院，再想做康复训练自然是麻烦了许多。但曾捷的想法是，先让小牧回到熟悉的环境里，使他的身心稍微放松一些，也许有机会能够说服他尽早接受语言康复训练，避免错过了康复的黄金期。

　　正月十五刚过，曾牧向曾捷提出了一个要求。
　　比起曾牧躺在床上眼神空洞无欲无求的样子，他能有所要求，当然是好事。
　　可是这个要求，让曾捷犯起了难。
　　他要曾捷带他去Y大，找润秋。
　　且不说曾牧的身体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还远没有完全恢复，单是这春寒料峭，阴冷潮湿的季节，就不适合他出行。
　　再者说，曾捷根本摸不清润秋对小牧到底是什么态度，若是贸然见面，让他再度受了什么刺激，这后果他是万万不敢想象的。
　　可向来乖巧听话的小牧，这次态度格外坚决。无论曾捷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用唯一能动的左手在哥哥的手心里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写着，“去”、“去”、“去”。
　　他跟她说过的。如果她骗他的话，他就会去她的学校找她。
　　就算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也仍旧想要亲自去向她要一个解释。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曾捷最终还是拗不过弟弟。
　　他算是明白了。只要是与润秋有关的事，就别妄想着与小牧谈什么理智。
　　也只有她，能让平时温顺得像只小猫的小牧，拿出这么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英勇气势。
　　这个把他们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女孩啊。未来究竟还会带来怎样的故事。

　　二月的Y大校园，部分学生还未返校，行人三三两两，显得格外清冷。
　　今天是周三。曾捷通过认识的一名学弟得知，每周三早上，曙光教学楼2号楼1楼梯形教室都会面向所有建筑经济学专业的大四学生开一堂专业大课，每堂课由不同的导师轮流对学生们的毕业设计提出指导意见，同时也给大家提供一个交流学习的场所。但不强调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参加。
　　曾捷不知道润秋会不会在。但大四的学生时间本就自由，这里已经是最有可能找到她的地方。
　　曾捷的原计划是让司机将车停在教学区外，让亚东陪曾牧在车上等待，他自己去梯形教室找润秋，如果润秋在的话，就带她过来与他见面。
　　可临下车的时候，曾牧拉住了曾捷。指着车外表示，他想和曾捷一起去。
　　曾牧身体虚弱，已经坐不住轻便的折叠轮椅，所以曾捷给他换了辆高靠背的。
　　下车前，曾捷将轮椅的靠背调成合适的角度，以便曾牧能够舒服地半躺在上面。
　　南方的冷，是阴湿的冷，是蚀骨的冷。
　　尽管已经全副武装，车门一开，曾牧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战。曾捷赶紧拿了毯子将他裹紧。
　　亚东以公主抱的姿势将曾牧抱出车外，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轮椅上躺着。
　　不能动的右臂软软地垂在轮椅的外侧，亚东轻轻地将它捡起来，放进厚厚的毯子里盖好。
　　曾牧戴着口罩和带帽檐的毛线帽。但细看之下，失明的右眼眼球还是萎缩得很明显。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虚弱而衰败的身体，与这充满青春气息的校园如此格格不入。
　　可他偏要跟自己较劲。
　　亚东推着曾牧的轮椅，曾捷护在他的身边，三人一起走在通往曙光教学楼的路上。
　　耳边传来学生们的窃窃私语。讨论着他为什么躺在轮椅上，他的腿消失去了哪里，以及他的眼睛是不是也有问题。
　　曾牧难过地闭上眼睛。努力把左手抬高，将帽檐压得更低。

　　三人走到梯形教室的时候，正值课间休息时间。
　　曾捷一连问了好几个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学弟学妹，才问到了一个润秋的同班同学。
　　那个女孩碰巧是润秋的舍友。她告诉曾捷，润秋昨晚刚和她通过电话，说家里有点事，过两天才会返校。
　　曾捷问起润秋的联系方式，那女孩却一脸防备地拒绝告诉他。他也只能作罢。
　　他们的对话，曾牧都听见了。
　　也好。见不到，也好。
　　免得她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会害怕。明明很失望。他却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回程之前，曾牧在亚东掌心里写了个“花”字。然后用极度渴求的眼神，巴巴地望着他。
　　“小牧是想去看看那片向日葵试验田。”亚东心中了然地向曾捷解释道。
　　“小牧是怎么知道向日葵试验田的？你们带他来过？”曾捷疑惑地问。
　　“两个多月前……来过一次。”亚东有些心虚地答道。
　　“行。带他去吧。”好在曾捷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就是怎么才能让弟弟开心。
　　可把车开到试验田附近，看到了整改通知他们才知道，近期学校对这片花田进行整改，所有的向日葵都被移植到了室内，暂停对外开放观赏。
　　曾牧最后留恋地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活泼耀眼的金黄。
　　如今却被一片荒芜凌乱所取代。
　　他们笑着互相为对方拍照留念的画面，仿佛是他臆想出来的曾经。
　　所有的巧合，都在逼他放手。
　　他为什么，还要觉得不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