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往事迷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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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并不相信他可以教给我武功的话，只是问他要我做什么。他却也什么都没有解释，只要求我不要将见到他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连我提出带他去找堂哥治伤，他都拒绝了。”
萧疏的脸色早就已经变得很难看，在唐筠陷入回忆微微出神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
叶长生看着萧疏的神情，心中亦能明白，唐筠说了这许久的话，都是那个破庙怪人，而唐筠的神情语气，已经能让他们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自桌下握住萧疏的手，萧疏亦紧紧回握住他，用力的仿佛溺水的人握住一段浮木。
唐筠的脸被烛光照出半边阴影，他这样一个开朗可爱的少年，这时候也显得忧郁而沉闷，听到萧疏问，就继续讲了下去。
“后来我常常偷偷跑出来，将家中的粮米拿给他，我大概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次，给他打些野味，带点果子和药，整饬破庙周围的环境，我觉得我救了他，就应该救到底，他并不多和我说话，我意识到他确实有武功在身，是因为我每次见到他，他都在打坐修习内功。”
“那天，我记得那天距离我第一次遇见他，大概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我刚从爹娘那里听说了江湖上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我的心情极度糟糕，一个人出来散心，到破庙中找他时，正看到他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额头上全是冷汗，一副练习内功到紧要关头的样子。我不敢打扰他，默默守在一旁，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哇得吐了一口青紫色的淤血出来，软倒在地。我赶忙上前去扶，试了试他的脉象，因为我跟着堂哥，耳濡目染，也算通半点医术，那时感觉到他的脉搏滞涩，五脏六腑都像是受了重大打击的样子，奇经八脉中更是空荡荡的一片，我忽然就明白了，他正是走火入魔之后又受了重伤，此刻不得已废去了自己的一身内力，才能保全性命。”
“我当时如遭雷殛，想起了我中午时听父母说到的事，正是武林中一向仁善侠义的武林盟主江成鹤，在赴青城参加好友骆铮长子的婚宴上，走火入魔杀了数百人之后不知所踪。正在此时，他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大概是看到了我惊惧怀疑的表情，于是问我为什么慌张。”
“孩子，你在害怕什么？”
这声音带着一点长者的关切，与那怪人数日来的冷淡相比，堪称温柔，唐筠既怀疑又难过，却只问道：“你的内功都没有了。”
怪人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最后说：“你是个好心的孩子。”
唐筠脱口说：“你……你是江成鹤，对不对？”
他看起来并不意外，只稍一停顿，就说：“你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传言？”
唐筠心中极其惊异，一时之间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胆战心惊地问：“他们说你走火入魔，杀了当日婚宴上的两百多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肯放过，是真的吗？”
江成鹤忽然抬起头来，唐筠第一次看到他毫无生气的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问：“谁？你说谁死了？”
唐筠心中一松：“你没有杀人，对不对？我相信你。”
江成鹤紧皱眉头，道：“不……我错手杀了林诗……你告诉我，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唐筠心中一阵挣扎，然而他每每看到江成鹤，就觉得他根本不像是因走火入魔失去心智的样子，纠结一番之后，遂将他听来的情况据实以告：“那天……说是六月二十四那天晚上留在骆家山庄的所有人，除了你，还有一个叫做薛浪的孩子，其他所有人无人生还。那个叫薛浪的小孩，逃出骆家山庄之后找上了青衣剑派，青衣剑派的人又亲自赶去，见到骆家山庄被血洗，骆家上下都死了，新郎新娘，新娘的爹爹哥哥全都死了。”
唐筠说到这里，看到江成鹤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因为过度震惊而出现的空洞，他继续小心翼翼地说：
“薛浪说是他亲眼所见，见到你走火入魔，杀了这所有人，薛浪他爹薛川和他娘蓝……呃……我忘记叫什么了，他娘是巫医教蓝掌门的亲妹妹。蓝芍掌门因为和梭罗生有点交情，和我堂哥还有些不对付，听说已经亲自去青衣剑派接小外甥去了。我……我家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爹妈把这件事情告诉给我堂哥，我堂哥说他不信，说你和他师父奚邈先生曾是好友，奚邈先生对你的人品武功赞不绝口，说你为人最是宽和仁善，我爹妈就说‘江湖中人人都说，一个和你无冤无仇的稚子幼童，怎么可能冤枉你？’现在大家都相信你是因为练神功突破境界不成才走火入魔，以至心智全无。江……江伯伯，我六月二十五的下午在这里遇上了你，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抱着你，你……死去的妻子到这来？”
江成鹤睁大眼睛，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们都死了……他们怎么会死，骆铮呢，他竟然也死了？这事情不对，不是他……那会是谁？”
江成鹤红了眼眶，形同困兽，唐筠后面说的话他似乎都没怎么听进去，全身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那情状真有点疯癫入魔的意思。
唐筠害怕起来，当即弓起身体，缓缓向后退去。
江成鹤忽然道：“唐筠，你站住，我问你，江彤呢？”
唐筠见他骤然清醒过来，茫然了一瞬，说：“江彤是谁？姓江，哦，你的女儿吗？”
江成鹤的声音都在颤抖：“唐筠，好孩子，你去帮我打听打听，彤儿呢？她现在在哪？”
唐筠立刻说：“好，好，江伯伯，你不要着急，我这就去问。”
说着就一步跨了出去。
“唐筠！回来！”江成鹤在他身后大喊，唐筠转身回去，问：“怎么了，江伯伯？”
江成鹤郑重道：“我说，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我只杀了林诗一人，你相信我说的话么？”
唐筠看着江成鹤的眼睛，答道：“我相信你。”
江成鹤问：“很好，你能告诉我原因吗？你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才会在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就施以援手，但是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江湖之中现在关于我的传闻，你为什么还肯相信我的话？”
唐筠忽然心中一酸，如实答道：“江伯伯，我在福州的时候就知道世上有一个武功高绝的江大侠了，我……我一直很想成为像您一样的大侠。”
他说到此处，眼眶中一红，中午时听到父母说起江成鹤之事时，他感到震惊、愤怒又痛苦，原因是他心中充满了对江成鹤的崇拜，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而如今，也是缘法使然，他竟是为江成鹤人生中最后一段时日、也是人生中最凄苦悲凉的时日中抱薪添柴的人。
唐筠遵从江成鹤所言，不对任何人提及见到他这件事情，他看出江彤已经是江成鹤活在这世间的唯一期望，因此小心的向父母打听江彤的消息，于是知道了半个江湖都开始寻找江成鹤的下落，追杀江彤。
江成鹤的内功全失，腿也彻底废了，大概半年的时间，唐筠感觉他的身体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比之初见，半年间仿佛老了十余岁。这半年间，因为担心家人发现，唐筠往往六七天才能找到机会去见江成鹤一面，而在这时候，江成鹤就会指点他武功。
这是唐筠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武学高手的境界，他与坐在地上的江成鹤以木剑比试，竟然不能攻入江成鹤身周两尺之内。
江成鹤虽然并未将天心神功授予他，可是教给他的都是武学至理，唐筠将自己家的暗器功夫和内劲修炼的法门告诉江成鹤，江成鹤微一思索，就能指点他如何去练习，常常使得他有豁然开朗之感。仅仅半年，唐筠的武功进境堪称神速。
又过了半年多，唐筠的父母因为有事回福州老家，唐筠以保护堂哥为名留了下来，他在父母面前露了一手，使得父母相信他已经学有小成。唐筠的父母一向心宽似海，加上梭罗生也已经不再来找唐筹的麻烦，遂高高兴兴地让这年仅十二岁的小孩留下来保护他哥，自己两人轻轻松松的走了。
唐筹每日研究医术，对武学了解不多，只是觉得堂弟忽然间开了窍，才练就一身好本事，心中对他也很是放心。
唐筠于是一边跟着江成鹤习武，一边想法设法打听江彤的讯息，他数次问过江成鹤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江成鹤并不愿意告诉他。
唐筠心中并不因此而生疑，因为早就在两人的相处之中，他深深感觉到江成鹤本性的温和之处，他能感觉到江成鹤几乎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儿子一样来对待，也正是因为不想让他牵涉到这件事情中去，才始终不肯对他提及当年往事。
然而唐筠大致能猜测到，当初在婚宴上，江成鹤离开之前，就已经发生了极其不好的事情，而江成鹤离开之后，有人处心积虑，营造了江成鹤杀了所有人的假象，还留下了一个小孩子，借这小孩之口将这件事情讲给别人知道。
如果是真的，那么那个人必定城府极深，手腕极高，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之极，一心要江成鹤身败名裂的死去，这不是他能够对付得了的人。
而唐筠也逐渐猜测到江成鹤一开始想要请求他做的事情，那就是帮他找到江彤。
然而他年纪实在是太幼小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时去闯荡江湖，唐筠所能做的，唯有加倍用心的习练武功，以期能有一天将江彤带到江成鹤的面前。
时间就这样过了两年半，期间唐筠的父母回来过几次照看唐筠，到唐筠虚岁十五的时候，唐筠的父亲唐明感慨说他已经没什么能教给唐筹了，唐筹对武学之道的领悟展现出来的非凡天赋已经足够另家族震惊，他除了骄傲之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就这样，唐筠带着堂哥给的一身良药，得了父母首肯，只身去闯荡江湖，其时江成鹤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唐筠数度劝说江成鹤接受唐筹的治疗，江成鹤无论如何都不肯，甚至说出“如果你把这件事情告知给别人，那么等着我的也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话。
唐筠无法，为此耐着性子看了许多医书，照料江成鹤的伤病，然则江成鹤得的是心病，这世上恐怕只有江彤才能医治。他拜别江成鹤，恳请江成鹤保重身体，务必等他带江彤回来。
江成鹤始终不让唐筠称自己为师父，唐筠也无奈，但是心目之中早已经将江成鹤当做父亲一样的对待，分别之际，唐筠向他拜别，江成鹤亦含泪嘱咐他保重。
唐筠出谷之后，一路上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波折，然而也许是老天可怜，竟然叫他仅仅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找到了江彤。
一身黑衣的江彤站在他面前，轻而易举的将无名剑压在他的喉咙上，唐筠喘息着将江成鹤交给他的信物——两枚合在一起的太极龙凤雕玉佩拿到手中，示意江彤去看。
那一瞬间，江彤睁大了眼睛，剧烈喘息，压在他喉咙上的无名剑尖颤抖的令他心惊胆战。那张酷肖其父的脸，终于现出了平淡之外的情绪，使唐筠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初江成鹤听到青城惨案时的神情。
唐筠与江彤星夜兼程，赶回了鹿鸣谷外的破庙。
江彤从马上跳下来，险些跪倒在地，她爬起来，撞进那破庙中，没有人，江彤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脸色惨白地走出来，唐筠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拉着她绕过破庙。
破庙后，坐在妻子墓前的江成鹤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江彤怔了怔，向前缓缓地挪了两步，眼神之中，似乎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人会是江成鹤。
数息之后，江彤倏然间泪落如雨，扑上前去，跪倒在父亲面前，她浑身都在颤抖，呜咽着哭道：“……爹！”
那声音真是惨痛至极，仿佛是有人使劲捏着她的肺腑，把这声音生生挤出来的一样。
唐筠知道她因为什么哭，江成鹤看起来病入膏肓，他没见过江成鹤曾经的样子，却也能从江彤身上猜想到一点他当年的风采，而现在，他已经是病骨支离、行将就木的模样了。
江成鹤轻轻抚摸江彤的头发，含泪道：“彤儿，彤儿长大了……”
江彤伏在父亲怀里恸哭，仿佛一生的眼泪都要在这里哭尽。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往事迷云（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