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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半江瑟瑟半江红 ...

  •   我叫江彤,家住沅江城东庭湖畔碧水山庄,我爹叫江成鹤,曾出任过武林盟主,我娘刘云秀,在做武林盟主夫人之前,曾是岳阳城外村落中一户普通人家的渔女。

      我爹说我出生的时候是日落时分,一江碧水映着斜阳,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于是给我起名为彤。

      我娘身体素来孱弱,生我时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幸而因为爹一直悉心照料,得以平安无事。

      郎中说我娘体虚,生养艰难,于是后来爹娘就没有再生。

      长大后我问起,才知道当年我娘时时念着想再为爹生一个儿子,以传承他一身绝技,但是我爹总是劝阻她,让她放下这个念头。我娘叹息着对我说,将来等你长大,要嫁一个爹那样的男人。

      我当然知道我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我爹和我娘,曾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娘抱着我,轻声说彤儿是个小男孩就好了,可以学爹爹的武功。
      我懵懵懂懂的,从她怀里跳下来,跑到爹的身边,说,我要学武。

      我爹把我抱起来,笑着说,等彤儿再长大一点。
      于是我就开始天天盼着长大,娘也再也没有提过希望我是个小男孩的话了。

      我六岁开始习武,跟随爹一直学到十七岁。

      最开始是在江边扎马步,绕着碧水山庄跑步,印象里那是很苦的事情,每次累到要撑不住的时候,娘会跟着我,说:“彤儿歇一歇吧。”
      爹则会说:“要不等彤儿再长大一点?”

      每次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就又爬起来,继续默默地练习。
      于是娘就回去给我准备最爱吃的糖果点心,爹就在一旁,静静地陪着我练。

      七岁那年,爹开始教我轻功,那些口诀、心法很难记,更难理解,我常常摔得很惨,身上总是有淤青。

      娘默默地在一旁为我补好衣裳,在最轻最软的锦缎外面缝上最经得起磨的麻片布,有一次在灯下给我洗澡,看着我身上的淤青,她忽然说:“彤儿,要不咱们不练了吧,你是个小姑娘,将来也不和别人打架呀。”

      我不肯回答她,练得更用心。

      八岁那年,我已经能翻过一丈高的墙,第一次感到口诀中所说的真气运转过身体的一个周天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从那之后,我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轻盈,爹开始教我学剑。

      娘坐在一旁,看着我爹和我一起比划剑招,有一次她看着我连挽了六个剑花,于是针线也不做了,满脸笑意地看着我,骄傲又开心的像个少女,说:“我的彤儿呀。”
      爹说:“彤儿最聪明了。”

      我也很开心,但是我知道那和爹所会的比起来,远不算什么。

      我爹于武学上的造诣之强,在我后来的一生中,也是生平仅见。

      只要我问他,他就会回答,而他告诉我的那些话,无数次在我之后的经历中被映证,使我一生受益。而小时候我跟随着他,像一只依偎在大鹏鸟肩上的云雀,随着他振翅而飞,轻易地窥见掩藏在苍茫云海之后的广袤无尽的武学境界。

      可惜那时候我太懵懂,可惜我不是他那样的天纵奇才。

      可是我对我手中的剑,心中的武学,自小便倾注了全部的热爱,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向往,而是像攀登峰顶、征服险途那样的向往。

      小时候,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看到比父亲更远的境界,可是后来我明白到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的心不纯,手中的剑戾气太盛,积累的武技是无数次生死一线间留下的本能,我对那个金辉万丈的峰顶,已经没有了探求和向往的心。

      江湖路远,人心险恶。

      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能当上武林盟主的,他心思纯粹如赤子,容不下世间五光十色,一生中只挂念我们和师祖,他其实只想在碧水山庄练一辈子武,照顾妻女。人心的幽微善变,复杂难测,他半点都不懂。

      而当欲念的一点微澜逐渐酝酿成洪水猛兽的时候,最美好的总是最易毁。

      我的人生以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为分水岭,前半段是无忧无虑不识愁,往后,就是颠沛流离、四处逃亡。

      从被灭门后的骆家离开之后,那段时间的心境,我甚至已经不愿意去回想,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唯一支撑我的,就是要找到下落不明的爹,我想如果他还活着,他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我,我已经失去了娘,我不能再失去他,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心中的希望也在一点一点的归于渺茫。

      我在无数个即将入梦的时刻,看到娘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幕,从无数个爹倒在血泊里的噩梦中醒来,三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痛苦与追悔剜心蚀骨,我睁眼闭眼都是在遭受折磨,我总是想着,若是我武功再强一点呢?若是当初我和娘跟爹一起去骆家山庄呢?若是我们能早些意识到骆林两家有问题呢?

      我爹娘一生行善积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竟会这样?

      命运何以不公至斯,让我这样求告无门,为何偏偏是在我涉世未深的少年时发生如此大难,让我没有半分力量转圜?

      为什么明明给过我一切幸福与所愿,又要以这样残忍的方式从我身上全部都收回?

      我可怜的爹娘,我保护不了我娘,帮不了我爹,只要想到他们一生的际遇,想到娘离世时所经历的绝望,爹可能遭受的折磨,我就无法呼吸,原来人伤心到极致,五脏六腑是真的会疼痛如绞。

      而我独自漂泊于江湖,日渐如同行尸走肉,如果只是吃苦,多苦我也受得起,可是这苦的尽头,注定只会是空空荡荡的,碧水山庄,是一场回不去的旧梦,我已经没有家了。

      所以我心中有恨,可以毁灭一切的恨。

      我依旧拼命地想要找到爹,是生是死我都要知道结果,而我也拼了命地要报仇雪恨,我要查清楚当年的旧事,倘使我能抓住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我真是恨不得将之扒皮抽筋,粉身碎骨,我越是清醒的认识到我失去了什么,这仇恨就在我心中扎根得越深,痛苦越是剧烈,我就越是想要撕毁什么。

      没找到爹之前的三年多时间,我用尽一切力量克制自己,才终于忍住没有对那些追杀我的江湖中人痛下杀手。回顾起来当时情境,这才真正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我爹娘从来温厚纯善,终究是他们的力量,每一次将我从深渊之前拖回来。

      天地之大,没有我容身的一隅,我受过无数的伤,几度濒临死亡,向后看无路回头,朝前走漫长无望,穷途末路,不过如此。

      但我在人生最困顿处,遇见了第一个转机,绝境之下,是乔桓救了我。

      彼时我流亡到江南一带,被众多江湖好手围追堵截,已经身受重伤,在那个月夜,我跳进了乔桓家的院墙。

      乔桓正在院中散步,他听到动静,向我的方向看过来,而我一身都是血,也看向他,他明显被我吓得怔住了。

      一墙之隔的外面,我听到飞速的奔跑脚步声,只要乔桓喊起来,立刻就会有人追来。

      但他竟然没有喊,他走近我,似乎是准备出声询问,我立刻将食指竖在唇前,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缄口不言。

      墙外的脚步声远去了,我松了一口气。

      乔桓却依旧很紧张,他默默走到我身边,以动作示意,问我还能不能走,我以口型对他说:“多谢,我稍等片刻后就走。”

      但这两天之间,经过与连沙帮和伏龙帮的两位帮主及其帮众接连对战之后,我已经到了要山穷水尽的地步,失血过多让我的眼前一阵眩晕,我扶着墙缓缓倒地,而乔桓忽然伸手,将我横抱起来。

      他是个相当文弱的书生,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他过分苍白的面容中明显是带着一点病气,他艰难地抱起我,身体却摇摇晃晃。

      我于是勉力抬起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尽量调整角度,让他能少费一些力气。

      我没有坚持多久就昏了过去,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乔桓的床上。

      空中弥漫着药汤的苦味,我坐起来,看见我穿着男人的里衣,身上缠满了绷带。

      乔桓坐在桌旁读书,听见声音就向我走来,他面容中带着紧张,见我望向他,脸色立刻就红了,他说:“姑娘,得罪莫怪。”

      我说:“无所谓,多谢你救我性命。”

      乔桓还是坚持向我解释,那天他抱我回来,很快就有武人跳进他的院墙,询问他是否见过我,当时乔桓刚刚将院子中的血迹清理干净,三言两语骗走了那名武人,于是他回来之后,就不敢再让任何人知道我在他的房间中。

      乔桓的身体有一点先天不足,久病成医,他的房间中常备着各种补血气的药材,他用这些药吊住了我的性命,而我昏迷两天三夜,醒来以后身体已无性命之虞。

      听完之后,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
      乔桓想了想,说:“我最开始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我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后来那个武人来追问我,他很没有礼貌,又凶神恶煞的,我就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

      我对他说:“以后江湖中人江湖事,你就别管了,尤其像我这种被追杀的人,如果我是个恶人,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灭口。”

      乔桓笑了笑,说:“其实我会看相,而且从来没有看走过眼。”
      听到看相,我破天荒地多问了一句:“你看我的相,觉得如何?”

      乔桓认真看了我片刻,然后郑重说:“姑娘虽命中遭逢大劫,但只要坚守本心,终将守得云开见月明,你牵挂之人,此刻也必定在牵挂着你。”

      我本已准备离开,因为乔桓的这句话和他的全力劝阻,最后决定留在他家中养伤。

      养伤的日子,是我家中遭此变故之后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乔桓赠我饭食衣裳,为我疗伤,而除了照料我的身体,他还一直都很照顾我的心情,以稍稍能令我开心为乐事。

      他用他所读过的书耐心开导我,即使我不愿意向他提及我的经历,常常默默沉思,神情寡淡,他也从未有过丝毫不耐烦。

      他身为江南富商的家中幼子,年少失恃,又因先天疾病而不为父亲所喜,独自搬到老家旧院,日日读书,不求功名,只为排遣心情。

      他与我年纪相当,尚未婚娶,被家族遗忘在这里,只有一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奶娘之子陪伴,而救我的事情,他竟然连这人也瞒过去了。

      人与人的际遇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我亡命天涯,朝不保夕,满腔仇恨,悬念父亲,本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余裕留给乔桓。

      然而我看着他为我尽心竭力,为我吹箫奏曲排遣忧思,为我添衣做饭关怀旧伤,他对我从来和颜悦色,笑起来的时候,像拂面春风,又像是碧叶落在江心上。

      于是我伤愈之后,因为乔桓再一次的挽留,而我又到了突破天心神功第八重境界的关键时候,本来应当离开的,我却又留了下来。

      我练剑的时候并不避忌乔桓,他就坐在廊下,有时看书,有时看我练武,他赞叹我的剑法,我对他说,我学的是世上最厉害的武功,乔桓不懂,但是只要我说,他就信。

      那一年过年之前,乔桓的爹罕见地想起了他,要给他安排一门亲事,乔桓坚辞拒绝,惹得他爹大怒,父子二人不欢而散。

      是夜我与乔桓在屋中饮酒,我问他为何不愿娶妻,乔桓第一次认真问及我家中之事。

      我将能说的都说给他,我说终我一生,都将以寻找我爹和报仇为念,乔桓却答,他身体病弱,不愿拖累旁人。

      酒至三巡,乔桓看着我,忽然问:“若是你顺利报仇以后呢?”

      在他问这个问题之前,我还从未曾这样设想过。

      乔桓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紧张,于是我抱住了他。

      他愣了愣,然后手忙脚乱地也抱住了我,我在他耳边说:“我不知道,将来我可能死在寻找仇人的路上,或是死在仇人的手中,也许我能顺利报仇,但可能那时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

      我能感觉到,乔桓的身体随着我的话渐渐僵硬。

      我放开他,看见他勉强在笑,眼睛里却是无法掩盖的伤感之意,我于是对他说:“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我想和你做一个月的夫妻,来报答你救我性命的恩情,这一个月之后,我会离开,你愿意么?”

      乔桓愣住了,我耐心等他答复。
      他最后笑着说:“好。”

      那一晚乔桓喝得很醉,我扶着他到床上躺好,心有所感而练功,出乎意料地突破了天心神功第八重境界。

      睁开眼睛后我看着乔桓的睡颜,内心感到难以形容的平静安宁。

      我以为我和乔桓的这临时夫妻就是从这一晚开始的,但我显然低估了乔桓的认真。

      他很早就醒来,同我说他去买年货,我就等着他,在灶房生火做饭。

      乔桓中午前就回来了,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还有从外面带回来的酒楼里的菜。

      他拿着红纸,问我生辰八字,写了庚帖,将他自己的给我,又拉我去房间中取出他娘留给他娶妻的妆奁首饰,他自己这些年攒钱买的地契,以及跟朋友合营经商所赚的钱财。

      我这才知道原来乔桓平时还有这许多事情要做,但他陪伴我的时候从来没提我耽误了他的时间。

      乔桓兴冲冲地说:“彤儿,以后我所有的,也都是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彤儿,我看着他的神情,不忍心多说,但这做夫妻与我所想的,并不是一个意思。

      乔桓眉眼中全是笑意,他带我看了黄历,指着上面所写的“宜嫁娶”,说:“彤儿,三日后我们就完婚。”

      我无法不答允。

      乔桓亲手将房间布置得妥妥帖帖,我跟着他一起在房间里贴“囍”字,张罗蜡烛香袋,换成套的绣鸳鸯红色被套枕套,搭上罗纱双层斗帐,而他犹嫌简薄,念叨着被子没能换新,总觉得很多地方不足。

      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已经是这三天来他东奔西走,托人帮忙,小心翼翼地悄悄买来的,唯恐动静太大被人察觉。

      十二月十三,就是成婚之日,乔桓不知从何处变出两身喜服,亲自为我梳妆。

      但乔桓其实不太会,我按照他给我的图样,将长发挽成云髻,戴凤冠,着喜服,披霞帔,画新妆。

      我其实一向很会打扮,这是我娘的乐趣,我记得最多的,就是娘让我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给我挽头发,一边怜爱地说:“彤儿长得真好。”

      我望着镜中盛装美人,从那眉目五官中依稀看到了爹娘。

      乔桓站在我身后抱住我,轻轻拭去我眼角泪水,说:“彤儿,不哭。”

      我与乔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所拜的是我爹留给我的无名剑与乔桓娘亲的牌位,夫妻对拜之际,我心中一阵恍惚,有点不明白我究竟是在陪着乔桓演一场,还是成了真的夫妻。

      乔桓亲手写了婚书,上面写得是:

      嘉礼得成,良缘缔结。相扶相携,定玉成于厥后;莫离莫忘,胜鹣鲽之情深。厌难折冲,同心同德,白头偕老,相知相许。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其中字字句句,都是要相守一生,同心偕老的意思。

      喝了合卺酒,就该是洞房花烛夜,我和乔桓躺在床上,等了一会之后,是我先握住了他的手。

      我很想亲吻他,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乔桓看我的时候专注而认真,那目光中全是深情,但只要我一直看着他,他就会害羞,躲闪开,再望回来,然后低头吻我,那种青涩而紧张的样子,是真的很可爱。

      但我们的新婚夜,也只到亲吻为止了,原因是乔桓对我说,我还要奔走江湖,如果万一有小孩子该怎么办呢?

      那时候我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个,等到乔桓提起,才有些踌躇,这的确是说不准的事情。
      我对乔桓说之后可以找药,乔桓笑了笑,说:“彤儿,以身相许不是这个意思的。”

      我当然明白,世上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乔桓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前路渺茫,而我很想有一些不同的体验,我想有那种“人生至此,可以死而无憾”的时刻,与所爱之人共度良宵自然便是如此,也许将来有一天,刀光过颈时我会想起他温柔触碰我肌肤的感觉,就算是能在美好的回忆中结束这一生。

      但乔桓这样说,我就没有坚持,而我心中很感动,因为他是这样的为我考虑。

      我们于是并肩躺在床上谈及彼此的往事,我年少时光的温馨回忆里少不了爹娘,我本来以为我提起爹娘时不会再哭了,可是最后我却是在乔桓怀里恸哭一场。

      那时候其实我心中对于我爹还活着这件事情,已经感到希望渺茫。

      而这之后,我与乔桓相聚的日子倏忽而逝,我与乔桓过完了年,又俄延到上元节之后,上元节的那天晚上,我对乔桓说,我明天一定会走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就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起筹办东西过节,一起打扫房间,做家务事,盘点乔桓的银钱进项和出项,我还记得我们一边和面包饺子,乔桓一边说起来年生意上的一些打算,贴春联的时候,乔桓又跟我算起他们家中种种复杂的关系,这些情景,都是我之前从未曾设想过的。

      所以到了分别的时候,彼此就格外的不舍,不知道时间为何能过的这样快,仿佛昨天我们才结成夫妻,今天就得离别。

      可我知道,这一切都到了应当结束的时候,我对乔桓说,忘了我吧。
      乔桓红了眼眶,毫不设防地显露出脆弱的模样,他说:“彤儿,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情。”

      “我不是要请求你为我留下来,”乔桓看着我,说:“我想请你成功报仇之后回来找我,好么?”

      我想我当时的神情对乔桓来说一定很残忍,我问他:“如果我死了呢?或者我真的二十年之后才能报仇呢?”

      乔桓虚弱地笑了笑,说:“我会一直等着你的,这一生我都会等着你的。”

      我看到他用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感觉到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疼。

      我最后对他说:“好,如果我复仇之后还有命在,一定会回来找你,若是到时候你还没有娶妻生子,我们二人便续上今时盟约。”

      乔桓点头答允,我们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又无言直到天明,分别的时候尚且不觉得如何,但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数次生出想要再回去看一眼的心。

      但我最后也没有回头。

      其后的日子,我继续在江湖中漂泊,刻意将有乔桓的记忆当成一场短暂的美梦,梦醒了,就不能再沉溺其中。

      而我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接下来是唐筠找到了我,告诉我爹竟然还活着。

      我无法形容见到我爹之前时的心境,我以为那是苍天眷顾,但是等到我亲眼见到爹的模样,才知道他遭受了何等折磨。

      爹已经没有丝毫求生之念了,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记忆中眼神里永远带着光彩的爹,此刻已经消瘦地脱了相,他的腿断了,面容憔悴,终日坐在庭院里看着娘的墓碑。

      我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在我们将各自的信息拼凑好以后,真相显现出狰狞的一角,爹交代给我所有的事情,就再也没有意志对抗伤病,不过半年的时间,就撒手人寰。

      起初的时候,我总是会因此而哭,到了后来,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报仇之念在我的心头燃起一把扑不灭的野火,支撑着我奔走千里,对抗小半个中原武林,我还要洗脱我爹被无端扣上的罪名,我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付出代价,尝尽恶果。

      为此我吃了很多苦,做成了很多事,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炼出了一副铁石一样的心肠。我对小唐筠充满了感激,但是我心中唯一一处柔和的地方,已经永远地留给了乔桓,我只能寄希望于往后有机会报答他的恩情。

      在鹿鸣谷养伤的时候,我曾经向唐筹求药,我说起过乔桓的症状,唐筹于是给了我一副药方,过后我找到机会,重新回到乔桓家,乔桓却不在,我环顾四周,看到家中布置与我走时仍旧一模一样。

      此时离我与乔桓分别,已经过了两年的时间。

      我触景生情,心生感慨,逡巡不去,将药方放在梳妆台的柜子中时,却看见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摞书信,最上面写得是“彤儿亲启”。

      我颤抖着手要去打开,忽然听到门外动静。

      是乔桓回来了,我跳出窗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默默听他在做什么。

      乔桓似乎是在写信,我等了片刻,听到他说:“彤儿,我此番将北上卖茶,一年半载,必定回不来……”

      里面传来拉开柜子的声音,乔桓顿住了,而我听到他再次唤我的名字,一时之间,也怔住了。

      乔桓却立刻冲出屋门,我听到他大喊:“彤儿,你回来了吗?彤儿!”

      声音之中,满含期待与欣喜。

      我本不欲相见,却不忍离开,越听越心中仓惶,最后我听到乔桓剧烈地咳嗽起来,终于现身。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往事记忆浮上心头,我在看到乔桓的那一眼之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我在他心中有多重要,而他在我心中又有多重要。

      我本不惧死,从这之后,其实就已经开始想着,如何等此间事了,留下无愁无病的一生,酬报他对我的深情厚意。

      而我之前不肯寻乔桓,是因为害怕给他带来灾祸,万一我与他的关系为人所知,他势必陷入危险之中。

      乔桓亦深知我所想,他对我说:“彤儿,我认得一位名叫徐贤的山中高士,他住在怀江之畔,武艺高强,隐居避世,昔年曾与我有赠药之恩,我之后就还以赠茶之情,多年相交,深知其为人。你离开之后,我再次拜访他时以言语试探,得知徐贤前辈也曾为你爹之故交,对青城之事,早就心存疑虑,甚至这些年,也在寻找你,意图相助。”

      我于是独自前往拜访徐贤,乔桓希望借徐贤前辈为我们之间传递音书,而我则是出于笼络天下所有我爹曾经故人的目的,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更因为阿莲指认,我还得以确定了周丹墀和阮微兰的相貌。

      其后的一切,固然有许多不顺遂的地方,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萧疏和长生的入局,我本来以为的漫长过程竟然很快就有了进展,有了他们的相助,加上骆逸的剖白,我得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在英雄大会上为我爹洗冤,曾经以我为仇敌的蓝芍、百里当等人,最后竟然都愿意放下偏见。

      而当萧疏和长生告诉我幕后操纵一切的恶人就是欺师灭祖的方铭钟的时候,我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心境,而就是在那一刻,我依稀看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

      我心中的恨,在经历这么漫长的追寻之后仍旧没有稍微平息,反而越来越深,我有时候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我爹守在我娘墓前的情景,但幸运的是,这条路的尽头,不会再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而事实上,杀了方铭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还是茫然若失了很久。在明珠岛上养伤的时候,我常常做梦,梦见这颠簸半生,醒来之后,又怀疑方铭钟是否已经真的死了。

      若非乔桓,我可能真的不知道我报仇之后的意义有什么。

      而我也同样发自内心地感激其他所有对我施以援手的人,尤其是我的那些怀瑾握瑜的少年同门们,只要看到萧疏和长生目光中闪动着的那种至纯至善的光彩,我就会想起爹,想到为善之道永存,正义之士常在,我就会觉得很感动。

      我唯一感到抱歉的是对唐筠,等到我对他言明乔桓的存在,我看到他神色中的落寞之意,就觉得很愧疚,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他的地方,甚至连天心神功也无法教给他,只好许下承诺,日后凡有所差遣,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唐筠对我笑了笑,说:“彤姐,咱们自家师姐弟,当然互相扶助,你何必对我客气?何时带我去瞧瞧姐夫?”

      他嘴上说着要去,但最后还是没来。
      不过他尚且年少,终究会放下这段往事。

      就像我当初还小的时候,十六岁时驻剑江边,年少轻狂,我对爹说,我要嫁给一个比我厉害的人,如果我未来的丈夫没有我强,那他凭什么来娶我?

      我爹笑着说,那彤儿,要是将来没有人打得过你,你就不嫁人了吗?
      我回答他说:“那我就在江边,陪着爹娘一生。”

      爹又笑:“嫁个不那么厉害的吧,不然万一他欺负你,爹爹又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

      如今陪我在江边的人,已经不是爹娘,不过他们在天有灵,应该也会放心,彤儿身边,有同门,有挚友,有所爱,这一生往后也会过得很好。而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江成鹤一生光风霁月,江家从未亏负过任何人。

      三千世界,总有归处,爹、娘,愿我们在光阴尽头,终有相遇之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7章 半江瑟瑟半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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