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83、诛雠（三）

　　方铭钟察觉到姚倩儿已经逃走，心中顿时大怒，而江彤叶长生仍旧是步步紧逼，方铭钟勉强与他们两人过招，已经五十招。

　　武功高到他们三人这样的地步，已经不完全是依仗人多为胜了，方铭钟武学庞杂，内力雄厚，守势堪称滴水不漏，所以江彤和叶长生联手，也不能很快就让他就范，而是只能以两个人的配合去消耗方铭钟的力量，等到要到比拼内力，方铭钟的力量不足之际，就是方铭钟身死之时。

　　这当然绝非立刻就能达成，而江彤和叶长生都是铁了心要杀方铭钟，绝不给方铭钟一丝逃走的机会。

　　方铭钟的额上渗出汗水，难以走脱的念头浮上心来，他感到了一种失控的危险。

　　而就是一个晃神之间，方铭钟忽然感觉到内息一滞。

　　在这一刻，方铭钟心中剧烈的一跳，他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内伤马上就到要发作的时间。

　　方铭钟动作一顿，叶长生立刻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向江彤道：“彤姐，他内伤发作了！”

　　还未及方铭钟反应，江彤灌注内力的一剑斩了下来，方铭钟抬剑相迎，但是内息已经接续不上，他手上的剑在江彤强悍的内劲之下顿时碎裂，方铭钟忍着胸腔中的剧痛回击，叶长生已经一掌接上。

　　方铭钟被这一掌中所带的劲力逼得退后数步，一口鲜血喷涌了出去。

　　在他落地的一瞬间，江彤的快剑已至，方铭钟看到四肢上有剑光飞速划过，以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的经验，疼痛未至，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膝盖手肘上的经脉都被江彤挑断了。

　　方铭钟难以置信，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看见江彤冷酷而面无表情的脸，听见江彤说：“我终于等到今天了。”

　　叶长生站定，收剑，看了方铭钟一样，眼神冷漠，如同看一具尸体，说：“方铭钟，你合该不得好死，九泉之下见到徐广太师父和游锋师伯祖，还有江师伯，你自去向他们解释你的罪行吧。”

　　叶长生又对江彤道：“彤姐，我去找萧疏，你来亲手杀了他。”
　　江彤道：“好，我随后就到。”

　　叶长生的身影转瞬间去得远了。

　　方铭钟仰卧在地，看见江彤将剑尖悬于他的喉咙上，在这一刻，方铭钟难得的回想起了恐惧。

　　就如同二十年前游锋拿剑指着他的那一刻一样。

　　他心中涌上难以形容的迷茫，仿佛二十年间发生的种种皆成幻梦，他上一刻在恐惧，这一刻仍在同样的恐惧中。

　　方铭钟看着江彤年轻的脸，心里又觉得很不真实，江彤才多少年纪？叶长生又有几岁？

　　方铭钟来不及多想，江彤说话了。

　　江彤说：“我一直在等着有这么一天，一直以来支撑我的，是想象你该如何死去。我真想给你以世间最可怖的折磨，让你锥心刻骨地后悔为何要降生在这世上。”

　　方铭钟的眼皮微微颤抖。

　　江彤剑尖上提，精准地在他眼睑处微一用力，将方铭钟左眼的眼珠挑了出来。

　　方铭钟额上的冷汗流了下来，其余五官几乎是在乱颤，最后还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吭声。

　　江彤又道：“我其实很想要你生不如死地活着，好叫你看清楚自己像条狗一般，让你体验一番绝望到极致的痛苦。你知道什么是人|彘之刑吧，你所犯的罪孽，很值得这种结局。”

　　江彤将剑尖抵在方铭钟右眼上划来划去，方铭钟汗如雨下。

　　江彤最后道：“长生说得对，我应该留你一只眼睛，九泉之下，说不定你还能亲眼看到太师父、师祖和我爹。”

　　江彤的剑尖从方铭钟喉咙处缓缓向下，移到了他的心脏上。

　　江彤道：“我应该想办法再召开一次武林大会，让江湖上与你有仇的人一人一剑，将你活活刺死，或者让你挨上三刀六洞，又或者让蓝芍给你下蛊，让你生不如死，再或者将你关在地牢中，永世不得再见天日。”

　　江彤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无论怎样折磨你，已经逝去的人终于还是无法回来了。而就连折磨你，我都觉得恶心。”

　　“算你有本事，”江彤说：“方铭钟，留你活着，等候日后发落，我竟然会唯恐夜长梦多。我给你个痛快。我会杀了你，砍下你的头，将你的身体烧成灰，然后拿你的头去祭奠太师父、师祖和我父母。你的七星，我会杀得干干净净，对了，周丹墀和阮微兰早已经被我杀了。至于方哲，我也会杀了他。”

　　江彤在说到方哲的时候，方铭钟睁大了眼睛，他忍无可忍，想要说什么，江彤却连听都不愿意听了，她随手在方铭钟喉管上轻轻一划，方铭钟喉咙口顿时有鲜血涌出，一声都发不出来。

　　江彤将剑尖对准了方铭钟的心脏，道：“你不配以剑阁传人自居，更不配称太师父为师，成钧师祖曾对我说过，再见到你面，一定要告知给你，剑阁不要你这样的畜生。好了，你死吧。”

　　方铭钟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喉咙中开始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像是在短短片刻就衰老了十几岁，江彤意外地发觉这是方铭钟的内伤发作了，而且发作得很严重，此刻他体内的两股真气已经在疯狂反噬自身，在他全身的经脉中肆意游走。他露出来的有些皮肤上呈现出异样的红色，仿佛是从内部被灼伤了一般。

　　江彤怔了怔，忽然想明白其实不用等自己出手，方铭钟的内力无从压制，也很快就会暴体而亡了。

　　江彤于是收剑回鞘，站在一边，默默等待这个过程。

　　方铭钟应该是感受到了极致的痛苦，刚才江彤剜去他的眼睛，他连哼都没哼一声，而这时候他已经不能再说话，却呼呼喝喝，喘得如同一个破败的风箱，恨不得满地打滚的样子。

　　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铭钟的喘息声才微弱了下去，他喉管上的鲜血还在缓缓流出，江彤于是意识到刚才那一剑还是控制不住地划得太深了。

　　渐渐的，天地之间归于一片寂静，江彤起身，看到方铭钟剩下的那只眼睛空洞地睁着，脸上很快笼罩上已死之人的黑气。

　　方铭钟的表情狰狞而绝望，足见将死之际所受的折磨。

　　江彤心中极致的平静被打破，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无声碎裂，这一刻她环顾四周，而周围什么都没有。

　　叶长生飞奔去湖畔找萧疏，湖畔边的乱石上一片狼藉，地上还有一路血迹，显然是刚刚有人在这里打斗过了，此时却不见有人。

　　长生心中一跳，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唐筠和薛浪现在如何了？君竹和珊菊呢？

　　长生立刻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他心中原本隐约的不安此刻放大到了极致，迫使他不顾一切地飞速从水道中游向那山洞，想要确认萧疏平安。

　　只差最后一步了。

　　而叶长生在水下时已经听到水面之外传来的混乱声音，他心急如焚地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却正好看到了此生无论如何都不愿再次回想的画面。

　　王世充的身体背对着他，渐渐委顿在地，随即慢慢露出被遮挡的萧疏的面容。

　　萧疏手中握着匕首，收招的姿势干净漂亮，而他的眼神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由决绝变成了惊讶。

　　随后他似乎是想要向自己微笑，但是与此同时，叶长生清楚地看见萧疏的鼻子、嘴角与眼睛都开始流下血来。

　　萧疏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伸左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了一眼手上的血。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这一瞬间，叶长生感到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昀儿，冲上前去，一把将萧疏抱进怀里，脑海中一阵一阵的天旋地转，无从辨别周遭的环境。

　　他只知道慌乱地擦去萧疏白玉一般的脸上流淌的血痕，同时萧疏虚弱地抬起一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叶长生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他立刻知道萧疏这是强行催动内力所致，但是这根本不应该，为什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叶长生完全不敢随便注入内力，甚至连给萧疏封穴都不敢轻易尝试，他只知道萧疏此刻一定很痛，而感觉到萧疏握住自己的手，他就立刻反握回去，连连追问：“你怎么样？”

　　萧疏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地呛出鲜血，却只是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长生，又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叶长生心如刀割，抬手要为萧疏封穴止血，但是根本不起作用，萧疏反而皱紧了眉头，显然是更痛苦了。

　　叶长生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怀中抱着萧疏，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萧疏此刻如掌中沙一般飞速流逝的生命。

　　为什么就差了一步？
　　怎么会这样？

　　一炷香前——
　　随着石头爆裂开的声音响起，王世充和李常肃先后跃入了洞中，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远处的石床，两人纵跃到床边，李常肃狞笑着道：“萧公子，你以为这么着做缩头乌龟，我们就看不到你了么？”

　　李常肃说完，就掀开了石床上的被子。
　　上面躺着的并不是萧疏，而是江陵客。

　　王世充是个乖觉的人，见状不对，马上动身在周围寻找。
　　李常肃惊讶道：“公子，你还好么？”

　　江陵客并不答话，李常肃点头道：“我明白了，定是叶长生那小子点了你的穴道，导致你不能出声，我这就帮你。”

　　李常肃尝试着在江陵客身上寻找解穴之法，但是错综拂穴手的点穴手法何其精妙，李常肃一时不得其法。

　　江陵客其实还能说话，但是他一见到李常肃误会，索性不出声。

　　王世充很快搜过一圈，冲到李常肃身边道：“李大人，不见萧疏。”
　　李常肃奇道：“这可怪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能跑到哪去？”

　　王世充向水下看了一眼，说：“他会水性么？说不定见我们要来，从水里游出去了。”
　　李常肃道：“那么你出去瞧瞧，小何兄弟就在外面守着，听见大人的口哨声，必定在那里严防死守，不用担心，他跑不了。”

　　王世充应允一声，就跳入了水中。

　　此时此刻，萧疏口中正衔着一根木管藏在湖水中，他双手紧紧抓住洞壁以固定住身体，心中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而因为全身浸泡在水中，他的感知能力也随之变弱，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从水面上传来，他心里还在为叶长生担心。

　　李常肃和王世充忽然采取行动，一定是因为得到了方铭钟的授意，那也就是说，长生的行动很有可能已经被方铭钟所察觉了。

　　江陵客曾经说过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都不通水性，但是萧疏依稀听到了李常肃吩咐王世充从水道中出去寻找自己，那么看来当初对方铭钟，王世充也是有所保留的了。

　　萧疏在水下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世充破水而出。

　　“……遇到……何珩允在外面……”

　　水面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萧疏也听不清楚，只能推测是王世充碰到了何珩允，没有发现自己的踪迹。

　　“我给了那小子一刀，正中下腹，他的水性比我强，硬是在生死关头游出了水道，爬上了岸，我本来是要追出杀了他，以绝后患的，”王世充小声道：“但是薛浪在跟何珩允动手，我问何珩允谢昀彻逃出去了没有，他说没见到，这当口绝不可能出来，所以我才回来的，他必定就在这周围，我们找到谢昀彻，拿出去做人质，不管来了什么帮手，绝对不敢不顾谢昀彻的性命。”

　　李常肃奇道：“这小子究竟去了哪？”
　　王世充：“既然不在我们看的见的地方，那必然是在——”

　　王世充话未说完全，江陵客就知道要糟，他正在冲穴的最后关头，此时心中焦急，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李常肃捡起周围一把碎石，灌注内力，向水中扔去，原本平静的水面顿时就被炸开了，有一块石头正巧砸在萧疏身畔，萧疏猝不及防，一惊之下向旁边滑了一步，李常肃立刻察觉，凌空将萧疏从水下一把拉了出来，扔到岸上。

　　萧疏一身是水，头晕目眩地站起身来，心知今日恐怕无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