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81、诛雠（一）

　　这一次长生给江陵客点穴的力道很轻，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

　　叶长生深知不能再等下去了，依照今日他与方铭钟所讨论的，长生能感觉到方铭钟马上就要到达要紧关头，修复内功虽非一时半刻能成功的事情，但是倘若有所突破，就能够在短短数日间减轻甚至暂时消解他身上的病症也说不定。

　　而叶长生明白方铭钟必定也时刻准备着毁约，及至现在，方铭钟已经想方设法，从他这里得到了将近他所知天心神功理解的一半，叶长生的直觉素来敏锐，于是他决定行动了，先动手，得到的就是先机。

　　方铭钟不值得相信，这是一定的，而在他的设想中，本来也没有与方铭钟真正完成这桩交易的打算。

　　叶长生屏住呼吸，在水中缓缓向外游去。
　　他小心翼翼，即将游出湖面时靠近岸边，寻找方铭钟等人的踪迹。

　　他借着岸边树丛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岸上，在些微星光笼罩之下，他忽然看到了距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的何珩允，他此刻正守在靠近水道的那一边，躲在岸边山石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好险，方才叶长生游到那里时放缓了速度，又特意游出一段距离，几乎是游到了对岸的地方才爬上来。

　　叶长生凝目远望，看见附近并没有方铭钟的身影。

　　他缓缓欺近何珩允身边，正在这时，何珩允脑袋垂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醒了。

　　叶长生低伏身体，略作思考，然后无声无息地退开了。一旦他对何珩允动手，何珩允极有可能有迅速联络到方铭钟的方式，那么届时打草惊蛇，没有用处，何珩允等人不会游水，那么就暂时不用担心他们会从水道中进入，可以先放在一边。

　　此次局势千钧系于一发，只有擒贼先擒王。

　　那么方铭钟此刻身在何处呢？
　　他正在修习内功，必定是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霍庭轶不在这里，肯定是在为他护法。

　　叶长生隐在山石之间，仔细思考，不管是以声音还是以其他方式通知，范围都很大，但是这地方不会太远，否则如有变故发生，鞭长莫及。

　　叶长生不敢随意走动，唯恐被隐在暗处的方铭钟和霍庭轶察觉。但是在这周围，似乎也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

　　叶长生想了想，决定先去木屋中看一眼。
　　直觉告诉他，方铭钟不太可能出现在木屋中。

　　这木屋在湖畔不远处，据公孙威说可能真的是明珠岛中守岛人所用的居所，长生之前看过，里面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张小桌子，一个盥洗用的木头架子和水盆，还有一个书柜，只是书柜里什么都没有。

　　小屋门前是一个木头栅栏围成的小院子，叶长生还未靠近，就看到小屋里的烛光。
　　长生心中剧烈地一动，只是还未等他继续思索办法的时候，小屋中就传出轻柔的歌声。

　　“小宝贝，乖乖睡，风儿轻轻吹，梦里也有阿娘陪。”

　　那是个十分娇柔的女子声音，她唱这支歌的时候很是动情，带着十分的温柔和疼惜之意。

　　叶长生立刻就明白这是姚倩儿和长熹，只是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在思考今天的行动时并不是没有将长熹放在考虑范围之内，但是他一直以为姚倩儿会带着弟弟在船上。

　　这些天来，他每天都要问一句方铭钟长熹如何了，方铭钟会在每日早上叫姚倩儿抱着孩子来，让长熹在上面叫上两声，再由姚倩儿抱着回去，叶长生有一次听到方铭钟对姚倩儿说回船上去。

　　叶长生放缓了步伐，无声无息地纵身上树，看见院子里拴着一只正在吃干草的母羊，叶长生看到那只羊，明白了这些天来弟弟是靠吃什么活下来的。

　　叶长生小时候偶然听叶若君提起过，叶若君生他之后没有奶水，这一次生弟弟应当也是一样，不得已只好找了奶娘，否则以父母平日的谨慎，绝不会在叶若君生子之后身体有亏的时候允许旁人来，这就给姚倩儿制造了机会。

　　叶长生猜想姚倩儿绝非凭借一时之力就能从父母手中抢走长熹，她必定是很早之前就已经在方铭钟的授意之下盯上了新丰钱庄，一有机会就立刻行动。

　　叶长生从揽月楼离开之后，都没有机会重新回到父母身边，后来楚况通过玲珑阁的飞鸽传书，辗转发给他消息，才知晓弟弟李长熹已经被方铭钟等人抢去，而万幸的是，父母没有出事。

　　只是叶若君见到幼子被夺，气愤之下当场吐血，她年纪已经不轻，这一次怀孕身体损耗颇剧，李寒衣无法，只得先夜以继日照料妻子，同时通过新丰钱庄向彼时仍在宸都的长生发出急信，但是长生还没来得及收到。

　　长熹对爹娘有多重要，叶长生心中清楚，他在树上呆了片刻，听到了屋中婴儿的轻哼声，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血缘的感召。

　　这是他弟弟。

　　叶长生从未设想过第一次见到弟弟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姚倩儿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从叶长生的视角，在姚倩儿闪过窗前的时候，可以依稀看到弟弟的脸。

　　那是非常幼小的一个孩子，懵懂地睁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瞧着姚倩儿，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像叶若君。

　　孩子嘴中啊啊地叫着，姚倩儿穿着一身粉衣，抱着他掂来掂去的哄着，小长熹就笑了，这情景看起来竟有些温馨。

　　长生松了一口气，姚倩儿背对着他，他看不清楚姚倩儿的脸，也看不清楚姚倩儿脸上的神情，但是从小长熹被照顾的情况来看，这个女人并没有苛待他。

　　叶长生微微放下了心，轻轻下了树，继续搜寻。

　　方铭钟究竟会在哪里练习天心神功？
　　周围这一圈都不闻动静，岛上还有什么地方是足够隐蔽的么？

　　叶长生初来这里时曾被公孙威带着好好认清楚了一遍岛上附近的地形，对于岛上的隐蔽之处记忆得十分清楚，但是他在这附近几乎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方铭钟的半点身影。

　　设若何珩允等人发现异常，必定会设法通知到方铭钟，方铭钟为了最快赶到这里……不，他也可以不必赶到这里，只需要在离岛的必经之地上就可以。

　　那么方铭钟可能是在船上，也有可能是在入岛的那条小路中隐藏着！

　　叶长生想明此节，立刻动身前往。

　　那条小路两侧是岛上环抱山体的唯一缺口，可容三四人通过，通过之后才能看得到岛内乾坤，而两侧山体极高，因此从那里通过时，抬头仰视，能看到头顶的一线天。在这条道路的中端，还有一块突出的巨石，巨石挡住了道路的一半，只能供一二人通过。

　　叶长生走到小路上，临近那块巨石的时候，不敢贸然轻动，正在踌躇之际，忽然听见霍庭轶略带些许焦急与关心的声音传来：“大人，你怎么样？”

　　叶长生心中大喜。

　　“我再试一试。”方铭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

　　“大人，那小子不会是骗你的吧？”

　　“这个你可以放心，”方铭钟说：“他弟弟的命在我手上，他不敢骗我，否则我一试就知道，这几日以来，我感觉这两股内力果然是在渐渐地相互融合，我的天心神功，也更有所精进，这里面一多半都是游锋的功劳，想不到他全身经脉都废了，竟然还能思索出这许多东西。只是他装疯装的太像，我竟然分辨不出，早知如此，我就以江成鹤的性命威胁他就是，也省得走了这么多年弯路。”

　　叶长生闻言握紧了拳头。

　　方铭钟又道：“好了，我再试上一次，若是按照我理解的意思没错，这一节马上就要通顺，届时我们就不必再问叶长生那小子什么，剩下的东西，往后我自己也能够领悟。”
　　说到后来，方铭钟的声音中竟也是压抑不住的期待。

　　旋即两人皆静默无声，叶长生稍待片刻，自袖中翻出一个香囊，蹲下|身体，将那香囊打开。

　　里面立刻就有一只多足的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虫子爬了出来。
　　这是薛浪赠与叶长生的髓虫，叶长生也曾经在这种蛊虫上吃过亏。

　　这种虫子一旦被放出香囊之外，就会自动寻找内力高强的人，以其血液为生，而其释放的毒液，则会使人动用内力后感觉到全身经脉如有万千虫蚁爬过，无法再动用武功。将其放在特制的香囊中，可以休眠数月，叶长生碰到薛浪，临别时薛浪就将这虫子赠与了他，只是这种虫得来不易，薛浪手中当时只剩了这一只。

　　不过这一只若是用在刀刃上，也足够了。

　　然而就在这时，方铭钟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霍庭轶答道：“大人，刚才有只虫子爬到您身上去了，我把它拿下来。”

　　叶长生心道糟糕，自己果然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驱使这只虫子。这办法若是不通，则只有再想办法了。

　　他正准备等待方铭钟修习内功之时，方铭钟却忽然从那巨石之后暴起，用天心神掌中的一式袭向叶长生。

　　叶长生心知已经暴露，却丝毫不慌张，当即出掌相迎，这一次是纯粹的硬碰硬，两掌相对之后，周围的山石受到巨大冲击，顿时尘土飞扬、碎石乱溅。

　　叶长生与方铭钟皆退后数步。

　　方铭钟脸上露出些许难以置信之色，但是又迅速收敛住了，他冷笑了一声，道：“叶长生，这可是你毁约在先。”

　　叶长生咽下冲到嗓子眼的一股血腥气，也冷冷回应道：“与虎谋皮，焉得其利？方铭钟，你已经被髓虫咬了，还敢如此动用内力，只怕很快就会遭到反噬了。”

　　其实想要髓虫发挥效力，必须得注入足量的毒液才行，当初叶长生中髓虫之毒，就是因为那只髓虫一直附着在他的身上，如今这么短暂的时间，方铭钟必定无事，但是这其中的内情少有人知道，叶长生先讹上一手，方铭钟本就多疑，此刻心中更有顾忌。

　　方铭钟眉目间压抑着怒色，道：“解药。”
　　叶长生更干脆：“没有。”

　　方铭钟遂侧头向霍庭轶示意，霍庭轶将剩余一只左臂的食中二指并在一起，放在嘴边，依次吹了两声响亮的口哨。

　　叶长生皱紧了眉，随之两声宛若莺啼般的女声遥遥相应，长生心中明白是姚倩儿要来了。

　　眼前的局势，将叶长生逼进了一个两难选择之中，时间飞速流逝，叶长生心中摇摆不定，他一向果决，此刻却无从选择。

　　萧疏骤然从梦中醒来，下意识地向旁边摸去，却先看清楚了叶长生不在。
　　他在黑暗中游目四顾，叶长生不在，江陵客躺在地上堆叠的衣物上，呼吸绵长匀净，应该还是在被封穴中。

　　他怔了一会，很快就想清楚长生是去做什么了。

　　很好，这是他近来第二次生长生的气，心中竟然已经感到有点习惯了。

　　长生告诉过自己他身上有髓虫，近两日以来长生一直面色沉郁，默默思索，萧疏也猜到了方铭钟可能真的从长生所说的内容中领悟到了什么，萧疏也相信长生选择主动奇袭会是现在最合适的方法，甚至他也明白长生不告诉自己这件事的理由，他应当是害怕自己担心，怕自己会阻止他，怕认真地与自己说清楚之后反而会英雄气短，更怕与自己道别之后迎来的就是……永别。

　　萧疏心中都明白，但是也无从压抑住自己的生气。

　　他在黑暗中怔了许久，回想起那天叶长生对江陵客托付自己性命的言辞，一时间心中如有钝器重锤，又牵念长生此刻的境况，一生之中，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