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78、人质

　　夜深，方铭钟盘坐在树下，强行压制住体内经脉中游走的真气，他的身体左侧滚烫，右边却如同浸在冰窖中一般，待到内力周转完毕，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力竭虚脱，全身上下如有针扎一般。

　　江陵客站在一旁递过来一杯水，方铭钟接过来饮下，缓了片刻，就站起身来，霍庭轶此时已经等在一旁，方铭钟沉声道：“找到了么？”

　　霍庭轶摇了摇头：“大人，我担心你的内伤，先回来看看。”

　　方铭钟摇了摇手，道：“继续找，那水下必定有暗道，你们在水中找不到，就到周围的山中去寻，他们跑不了。”

　　霍庭轶领命而去，方铭钟等到他走了，忽然对着江陵客说道：“哲儿，你看到我如今的情状，难道忍心？”

　　江陵客没有答话，但是颤抖的手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我答应你，只要我的内伤治好，我就带着剩下的七星，不管是东渡还是去西域，我都绝不会再踏上中原武林，也绝不会再对谢家动手，不会再为难他们。你为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全了你我的父子情意，算是……算是爹求你。”

　　半晌，江陵客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在一轮冷月的光辉中走到叶长生带着萧疏跳下去的地方，从旁边提起一块一百多斤的石头，静默数息，然后跳了下去。

　　萧疏和叶长生说完了自己的猜测，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天心神功，最后说着说着，开始谈论起方铭钟来。

　　叶长生皱眉问道：“昀儿，你觉得这厮是个什么人，我们与他对战交手，已经要到最后的紧要关头，但是我还有些无法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小人，”萧疏想都没想，立刻答道：“近则不逊，远而生怨，而且心狠手辣，残忍阴毒。这些都是你我之前已经知道的，而这一次接触他，我发现其实他很善于怀柔，七星中有几个死心塌地追随他的人，他和他们之间的相处，倒显得他像是个很仁厚的人。我猜测这种风格，应当还是受了少年时云锦山上徐广太师祖熏陶所致。他少年时贪嗔痴三毒俱全，贪求武功、权利与钱财，总是怀疑游锋师伯祖瞧不上他，这本来是人性之中的常情，可是他依恃武功，行差踏错，走得是自取灭亡之道。他到中年时手段越发狠辣，手中犯下太多杀孽，其实内心之中，早就已经不再将旁人性命当做什么，他留下我的命，只因为是留着有用而已。他人情淡漠，一切只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且脑子聪明，很擅长骗人，绝对不能相信。似乎对他来说，世上唯有少年时的徐广太师祖和游锋师伯祖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往后余生中碰到的人，基本上都只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对于一个十恶不赦之徒来说，方铭钟只好在一点，他不嗜杀，若是杀之无用，他也不会刻意去杀。”

　　“原来是这样”，”叶长生想了想，道：“不过无所谓，他在我们心中和我们在他心中一样，早已经都是非死不可的人了。”

　　萧疏笑了笑，忽然问长生，说：“长生，你害怕吗？”
　　长生看着萧疏，答道：“不害怕。我说过了，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萧疏点点头，道：“我也不怕。”

　　他们此时双手交握，萧疏温声道：“既是命中有此一劫，忧惧都没有意义，我们尽人事，听天命。”
　　叶长生心神俱安，答道：“好。”

　　正在这时，开在那棵果树上的洞口处有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叶长生耳力敏锐，已经听见了动静，立刻向萧疏以气声向萧疏道：“昀儿，有人来了。”

　　萧疏反握住了长生的手，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叶长生指了指洞口的方向，又反应过来萧疏看不见他的动作，于是在萧疏掌心上一字一字写道：“我去听听。”

　　萧疏点点头，叶长生于是凌空一纵，身轻如燕般落在了水中那块空地上，将落未落之际，足尖一点，腾的掠起，隐在那棵大树的一根树枝上。这一连串动作犹如风过树梢，半点其他动静都没有发出来，萧疏倘若能看得见，必定要在心中赞叹一番好俊的轻身功夫。

　　叶长生落定，听见头顶上是两个人的说话声，听起来相隔还有一段距离。

　　“义父让我们在周围的山上找一找，他们必定是躲在这一带的山中了。”是何珩允的声音。

　　“那木屋周围，湖水旁边，我们都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还竟然让公孙威和他两个师妹全身而退了，他若是找来中原群雄，再赶过来，我们岂不是要被堵在这里？”

　　这人的声音叶长生辨别不出来，但是听起来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萧疏说霍庭轶沉默寡言，李常肃带着几分邪气，那么这人多半就是李常肃了。

　　“所以更得快点找到他们才行，”何珩允道：“拖不得了，从这里回到福州大约七天，加上公孙威召集人的时间，他们再回来，短则十数日，多也不过就是二十天，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大人的身体……”李常肃刚刚开了个头，何珩允就道：“义父的身体很好，你不要多想。”
　　李常肃应和了一声，道：“我们还是得早做准备。”

　　何珩允：“不会太久了，就算我们找不到，姚倩儿也马上就要来了。等她一来，我们只需在这附近以内力大喊，让叶长生他们听到，若是不现身，李长熹性命不保，我就不信他们不出来。”

　　“依我看这才是办法，”李常肃道：“等大人身体好了，我们杀回去将公孙威的参合门灭了。”

　　何珩允闻言轻笑一声，道：“听说参合门这门派里美人如云，性情却都水性，届时咱们只杀了公孙威就好了，对美人可得手下留情些。”

　　李常肃哈哈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小何兄，我瞧天色不早，咱们在这里歇会再走吧。”

　　何珩允答道：“我看这月色正好，我还是四处溜达着找找再说，若是真能找到叶萧二人的藏身之处，在义父那里可是一大功。”

　　李常肃闻言便道：“那咱们便同去吧，小何兄，请。”

　　交谈声慢慢逐渐远去了，直到以长生的耳力什么都听不到，他这才翻身下来，回到萧疏身边，面容情不自禁地有些凝重。

　　待走到萧疏身畔，萧疏已经开口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长生无奈地笑了笑。
　　“好的吧。”萧疏苦笑了一下。

　　“长熹现在还好好的。”叶长生道：“但是姚倩儿马上就要带着长熹来威胁我们了。”
　　萧疏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道：“先救弟弟。”

　　叶长生嗯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其实还有一个好消息，方铭钟身体有恙，我们赢面很大，而且我估计援兵会比他们想象的要来得早上许多。”

　　萧疏已经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想了想，点头道：“嗯。”

　　又过了两日，到第五天晚上时分，叶长生正在梦中，忽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这两日中他格外警醒，这时候醒来，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就是有着一种诡异的警觉感，叶长生想了想，悄悄坐起身来。

　　身畔萧疏还在熟睡中，叶长生拿起萧疏的手摇了摇，萧疏骤然醒来，还未及说话，长生就在他唇上吻了吻，然后以气声说：“你藏好，我去水道中看看情况。”

　　萧疏神色凝重，屏息凝神，点了点头。

　　那日他从揽月楼离开，追寻萧疏之际，周瑶就将纯钧剑给了他，这时候他将纯钧剑负在腰间，投身入水中，他的水性虽比不了唐筠，也算上佳，此时没入水中，就如一尾灵巧的游鱼一般。

　　他向下潜去，两山的山体之间有一条约莫可以有三人通行的窄道，约有将近六丈长，再出去，还得向斜上方游出三丈多的距离才能出水呼吸，对于一般人来说，仅是游过这段距离所需要憋气的时间，都已经够漫长的了。

　　叶长生游到窄道中，这条窄道虽不算长，但是还有两个转弯，根据公孙威所说，他当初对这里产生好奇之心，但是每逢碰到弯道时就会心中怯懦，原路返回，然后稍事休息之后再尝试着进去，直到第四次尝试，拐过两个弯道之后看到前面似有光，才仗着水性好又游了两丈地，这才发现了这一处地方。

　　叶长生侧身躲在第一个弯道之后，他刚刚站定，就感觉有人游了过来。

　　来得正好，叶长生的心剧烈的跳起来，然后他立刻强迫自己调整好状态，心道如果是方铭钟，正好就叫他有来无回，这一次的危机将就此解除。

　　待到那人刚一转弯，叶长生便提剑刺去，来人大惊，在水中躲避不及，脚在石壁上一蹬，立即退后躲开致命一击，同时因为受惊气息不济，在水中吐出了一串气泡。

　　叶长生这时却看清楚了，来得不是方铭钟，而是江陵客。

　　这一刻叶长生心中也有些复杂，这几天中萧疏不是没有向他提起过江陵客，他们两人之间对任何事情都很坦诚，萧疏告诉长生江陵客对他颇多照顾，免去许多旁人欺辱，并且推测方铭钟之所以没有彻底毁掉他的眼睛，而是采用了这种药敷的方式，应当就是因为江陵客。

　　而即使萧疏不作多提，叶长生心中也不可能不想，他对江陵客的感受相当复杂。

　　此刻一见到江陵客，长生就想起萧疏这两天来已经能够模糊视物的眼睛，心中杀意顿减。

　　江陵客手臂上中剑，血已经在水中漫开，江陵客反应不可谓不快，叶长生稍一犹豫，江陵客已经反身向外游出。

　　叶长生立即追去，心道这也是个机会，留下他当人质，拿来威胁方铭钟。

　　叶长生迅速上前，凝气于身，抓住江陵客左足，以错综拂穴手在他小腿上阳陵泉穴处一拂，江陵客左腿立刻一麻，当下心中一慌，又喝了几口水。

　　窄道中回身艰难，更兼叶长生在身后施招，江陵客勉强回身，却已经无力应对叶长生下一招，胸前正中一招，顿时连上半身的气息都窒住了，全身僵直，动弹不得。

　　若是正常情况下江陵客与叶长生对战，绝不可能在两招之间败在他手下，然而叶长生偷袭在先，江陵客潜水而来，心中惴惴，两招之际气息已竭，就此落败。

　　叶长生面无表情，抬手封住他全身几处大穴，提起他的衣领，向水道中游去，过不多时，就将江陵客带出了水面。

　　江陵客眼前已经是头昏眼花，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心中想的居然是：“萧疏就是在这里。”

　　他被叶长生丢在地上，动弹不得，勉力呛咳了几声，脸色青红交错，右臂上一道长长的剑伤，还在淌着血。

　　萧疏一直等在一边，听到叶长生回来，几步走过来查看，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愕然道：“这……这是江陵客？”

　　长生点了点头，眉目之间的战意和杀气在遇上萧疏之后瞬间敛藏得无影无踪，温声道：“他发现了水道，我躲在水道之后，偷袭了他，将他擒来了。”

　　江陵客耳边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时间几乎怄得要吐血，那感觉仿佛是叶长生往他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立刻发起烧来。

　　萧疏已经蹲在他身边，这一刻江陵客心中长久压抑的情绪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愤怒，犹如困兽一般，同时激起了心中如同野兽一般强烈的破坏的冲动。他忽然想干脆杀了萧疏，自己再自杀好了。

　　江陵客自己也被这忽然冒出来的想法惊得怔住了，萧疏这时候已经开始检查他的身体，江陵客看见萧疏拿出一个瓷瓶，旋开，小心的将药粉抖在他受伤的胳膊上，因为眼睛仍旧看不太清楚，所以他格外仔细，看起来就像是有些担忧，有些心疼。

　　江陵客望着萧疏，忽然轻佻地笑了笑，说：“小萧，咱们又见面了。”

　　叶长生也蹲在一旁，帮着萧疏给他包扎伤口，闻言以不带感情的声音答道：“我知道你们要用长熹来威胁我们，江陵客，烦请你也做我们这边的人质吧。今日偷袭，系出权宜之计，希望来日我们还有机会，堂堂正正地比上一场。”

　　萧疏轻声道：“江大哥，受累。”

　　江陵客自讨了一个没趣，仍旧是看着萧疏，笑了起来：“为你，我一直乐于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