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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试探 ...

  •   从这一日起,江陵客就开始寸步不离地待在萧疏身边照顾他,方铭钟也并不横加干涉,因此萧疏真正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他能感知到江陵客内心的痛苦挣扎,但是仍旧无法判断,在这些事情中,他究竟占据了什么样的角色,又曾为方铭钟效力多少,而他已经没有心力去试探江陵客的所思所想了,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精神稍得一丝放松,就开始越发控制不住地思念长生。

      他既不避讳、也不刻意在江陵客面前表现出这种情绪,不过他知道江陵客总能很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所思所想,萧疏对此并不在意。他需要江陵客的照顾,知道他的心意,但是却总是对江陵客有种心照不宣一般的冷漠,也很少称呼江陵客什么。落在李常肃等人眼中,便仿佛是对江陵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般,又或者仅仅是一味求取而毫不假以辞色。

      这一日晚间,他们在山道上就地休息,方铭钟命手下人起火打猎,江陵客照例守在萧疏身边,忙着生火烧水,萧疏却是呆呆地坐在树下,怔怔地望着火光出神。

      “哲儿,”方铭钟忽然道:“你去打两只野兔来。”
      萧疏神色一动,抬眼看江陵客,江陵客也明显一怔,却答道:“他们已经都去打猎了。”
      方铭钟却不容置疑,淡淡道:“你去,他们太慢了,我看看你的功夫如何。”

      萧疏警觉起来,心想又来了,江陵客要起身,萧疏却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
      江陵客于是摇了摇头,道:“爹,我累了,坐一会。”

      “去。”方铭钟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怒意,直接说:“你最好不要因为他,无视我的要求。你如果担心他,就动作越快越好。”

      萧疏还从未见过方铭钟这样表露怒意,江陵客怔了怔,犹豫一会,最后还是用力握了握萧疏的手,轻声道:“我很快回来,你放心,爹只是有话和你说,不怕。”

      萧疏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点了点头。
      等到江陵客的身形消失在二人视线中,方铭钟就起身向萧疏走来。

      萧疏抬头,恐惧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向身后靠了靠,但是他本来就倚靠着一棵树,此刻已经没有地方躲避。

      萧疏连忙想要站起身,方铭钟却一手压住他的肩膀,将他牢牢压了下去,不让他动弹。
      萧疏咬牙忍着,等待方铭钟发话。

      “我答应了哲儿,事成之后留下你的性命,允许你从此跟在他身边,”方铭钟冷冷地看着他:“你最好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萧疏难堪地喘息,在方铭钟这样近的看着他的距离下,一声都发不出来。

      “你要记得你现在的身份,你只是我手中的人质,是囚徒,像之前的时候那样,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就很好,你若是胆敢以为凭你能够挑动方哲破坏我的计划,我会让你明白我之前待你有多宽容。明白了吗?”

      萧疏不答,带着忿意看方铭钟,方铭钟就拉起他的手腕,握住,手上开始用力。

      萧疏瞬间感觉到左手腕仿佛被一圈烈焰包围,带来灼热的痛感,而那力道仍在加重,仿佛要将他的腕骨生生捏碎一般,萧疏顿时痛得冷汗直流,艰难道:“我知……道了。”

      方铭钟这才放手。

      萧疏右手托住自己的左手腕,上面很快出现一圈青红交错的痕迹,他半晌才缓过来,感觉到筋疲力尽。

      方铭钟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仍旧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萧疏,萧疏望着火光,却是忽然开口了:“你不过是害怕,我告诉他你害死了他娘罢了。”

      方铭钟闻言一动,萧疏仿佛是自暴自弃一般,轻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不管你有什么计划,都再也做不成了,这是我最后能为我爹做的事情了,我死得其所。”

      萧疏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抬眼看方铭钟,犹如梦呓一般,神情凄然。

      方铭钟大概是看他那神情已经有点不对,没有立刻出手再度逼迫他。

      萧疏继续道:“我不会就这么直接和江陵客说的,我没有证据。想要你们父子反目,就得找到让他必须相信的东西,一击必杀,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他都已经知道你坏事做尽,却还是愿意跟随你。”

      方铭钟终于忍不住斥道:“你真是不要命了?”

      萧疏也终于抬头看着他,说:“来吧,杀了我,我已经厌倦恐惧了,我活在你予我的痛苦与恐惧中,已经两年了,与其被你利用来伤害我的至亲,不如痛快死了,一了百了。”

      方铭钟皱紧眉头,见萧疏眉眼间已经现出疯状,而仿佛他这求死之意,也并不似作伪。一时之间,反而踌躇。

      萧疏却仿佛毫不在意般接着道:“你以为到了今时今日,我还会相信你所说的放我一命的说法吗?你我之间,势成水火,来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心中所想,明明是不会留下我的性命,这时候却还要将这种说辞拿来欺骗我,我当然不会相信。”

      方铭钟看着萧疏,什么也没说,分明是默认的意思。

      “所以你心中只有自己,”萧疏道:“其实我有时候对你会有很多好奇。”
      方铭钟沉默地注视着萧疏。

      “你这一生之中,有过至为憾恨的事情吗?譬如徐广太师祖死去的那一刻,你心中在想什么?”萧疏定定地看着他,问。

      方铭钟的眉梢一跳,似是极力在克制自己发作,只是冷冷道:“趁我现在心情尚可,你最好闭嘴,否则等会吃不了兜着走。”

      萧疏淡淡道:“原来你也会回避这个问题,我以为像你这样,堪为乱世枭雄的人,应当是敢作敢当的。”

      方铭钟嘲讽一笑,道:“你这是在恭维我吗?”

      萧疏抬头正视着方铭钟的眼睛,说:“我将你视作命中宿敌,自然得对你十分重视。我很好奇你呢?在你心中,是不是也仅仅只是将我当做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尤其是现在成为你们案板上的鱼肉,更不值得当做对手?”

      方铭钟注视着萧疏的眼睛,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萧疏是要借此机会与他进行一场谈论,不管是试探也好、谈条件也罢,按照方铭钟的本来所想,都是要尽可能地减少任何给萧疏更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机会,但是在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萧疏是在向他挑战。

      从最开始被擒至今,萧疏已经保持了出乎他意料的镇静与体面,这让方铭钟不得不刮目相看,而最终导致他不得不放弃宸都一切布置的原因,与面前这孱弱少年也脱不了干系,单论智力与谋算,自己手下数人中,恐怕唯有周丹墀可与之一对,数十年经验告诉他,出身于天子门下、被授予治世之道、周旋于世上最聪明的一群朝臣中的萧疏,纵使年少,也确实不应当被轻视。

      既然是萧疏费尽心机,终于在等待酝酿中迎来了眼前这样一个互揭底牌的时机,那就不妨试探试探他还有什么盘算。

      萧疏连根本都顾及不了,尚且不畏惧和他硬碰硬,自己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有智与力兼具,才能算得上是我的对手。我比你年长三十多岁,你懂得的计谋,已经都是我玩剩下的了,至于力,别说你现在的样子,就是当初没有受伤时,也不是我一招之敌,我自然不会将你当做是对手。”

      萧疏闻言,淡淡一笑,道:“那么你对于智与力的看法,也太局限了一点。我以为的智,应当是能使人一生之中求仁得仁、如愿以偿的聪明,识人之明、识己之明,尽在其中,而你所说的,好听的是机敏,难听的是狡诈,离洞明世事的大智慧,差得尚远。”

      方铭钟听闻此言,也并不恼怒,只是冷冷道:“你是要与我参禅呢,还是要打什么机锋?”

      萧疏摇了摇头,道:“只是好奇,你一生之中,可有什么至为圆满的时刻?”

      方铭钟不答,甚至索性闭目养神,却没有开口斥责萧疏。这一生中,几乎从未有人如此询问过他这些问题,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思考这些,相反,随着年纪渐长,晚来难眠之际,他反而会长久地、深刻地想起往事。

      “我一生中,至为遗憾的事情,就是我娘与我爹不得不分开,至为圆满的事情,就是与长生两情相悦,那种欣喜与满足之情,超过了我第一次写成诗、挽成剑花、奏成琴曲之际,也超过了我找寻我的道,认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

      萧疏的声音不徐不疾,平静地继续说:我以为人生在世,总是为了追寻什么而活着的。像我这样的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己与亲朋知己之间的情意,因此在我看来,你是我最无法理解的那种人,你待至亲之人,亦是负尽深恩,而你所作所为,终致你不得不防备一切,疏离四周,淡漠人情,隔绝亲友。方师叔祖,如今你已达知天命之年,所追寻的,总不会还是钱财与权力吧?”

      方铭钟不屑地笑了笑,说:“你生来两者兼具,自然不会知道,有些人倾尽一生什么都得不到的时候,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正是因为你这一生未经过什么苦楚,从前不知道被人踩在脚下的难处,说起话来才是这样轻巧。容貌、家世、武功、钱财、权力,这些能给人带来好处的东西,有多少都不会嫌多,与亲朋知己之间的情意?那算得上什么?依靠讨好别人来换取所谓真心么?真是幼稚,你再活久一点,以后就能明白,活着,就是让任何人不敢轻贱你,能随意将任何人踩在脚下。我当日在云锦山时,受过游锋多少难堪,若非有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我,你看,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他却只是一把埋在土里的骨头了。”

      “你年幼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康王的儿子,是吗?”萧疏却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忽然问道。

      方铭钟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冷硬:“他捡我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
      萧疏其实很早以前对这一点就已经相信了,而此刻看到方铭钟的神情,更加笃定无疑。

      当年朝堂之上康王谢烁与禄王谢焕相争之时,徐广正在云游天下,再次四处锻剑,萧疏在宫中旧史中看到的记载,是光明帝倥偬一生,至晚年时又积劳成疾,一次风寒之后旧伤复发、缠绵病榻,最终病逝。

      其时两王相争,太子未定,其中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内情,史笔中并无记载,只是康王很快因谋逆而被废,光明帝过世之后,新皇登基不久,康王即自裁而亡,其襁褓幼子,也因宫人看护不周而死。

      这一段记载在哪里都是被一笔带过的,萧疏那时候正因为纯钧剑被兄长所忌,烦闷中找到这些,书中寥寥数语,就让少年萧疏遍体生寒,对着宫中的夕阳,呆呆地发了许久的愣。

      方铭钟说他是在京中为朝中重臣做见不了光的事情时才有机会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世,萧疏知道从他那里也问不出更多的细节了,却能大概猜测到,如果方铭钟真的是康王之子,那么他很有可能是被身边的宫人换出了宫禁,托付到了可靠的人家,再后来机缘巧合被徐广太师父所发觉,将他带回了云锦山。

      在云锦山上习艺的日子,看来终究是给方铭钟留下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印象,方铭钟寥寥数语,连同游锋师祖当日所说的话,共同勾勒出一个少年方铭钟的形象,他那时必定对授他武艺、待他如自己的孩子一般的太师父十分尊重敬爱,却总是觉得大师哥对他针锋相对,也许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天赋值得师父的青眼相待,也许是出于对成为一个强有力者的渴望,少年方铭钟对武学的渴望一定超过了一切。

      再后来则是云游江湖,凭他的才华相貌,得到女子青眼相待毫不困难,他娶妻之后,又滋生了对钱财的渴望,随后就是对权力,当他发觉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一身武艺,可以轻易获取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必定会顺着这条道路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之后就是云锦山事变,偷偷修习天心神功和勾结官员行暗杀之事被从来都看他不上的游锋发现,想来在柴房中等待太师父的时候,是他一生中最惶恐畏惧的时刻吧?萧疏发觉,方铭钟虽然无恶不作,但是却是知道是非好歹的,因此这也一度是萧疏心中最困惑的一点,为什么会有人明知是恶却还要做呢?

      剑阁的存在,恐怕是束缚方铭钟恶念的最后一道枷锁了,而他最后亲手放火烧了剑阁,那一刻,是否他的内心,有一种终于脱离了被师门、良知与道德规训和劝诫的解脱感呢?

      萧疏并不知道方铭钟是否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他今天是存心试探,但是方铭钟毫无出言反驳的意思,看来这件事情,也是真的了。

      而只有在提到徐广和事关江陵客的时候,方铭钟才会流露出一点感情,而萧疏刚才也清楚地感知到,方铭钟是在怨恨徐广,怨恨他当年没有告知他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但是萧疏同样也能清楚的察觉,方铭钟只是刻意在以这种怨恨消解对徐广太师父的愧疚。

      萧疏怔怔地望着火光出神,方铭钟这时候却忽然说道:“我这一生,至为憾恨的时刻,的确是师父死在我面前之时,你说的对,我是害死了师父,他毕竟早已经成了白骨,我又有什么敢做不敢当的呢?”

      萧疏听出方铭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中所含有的异样情绪,抬头直直地看着方铭钟。

      “而我这一生中心满意足的时刻,也有许多,譬如看着江成鹤走火入魔的时候,所谓的武学奇才,也不过是被痴情所累的废物,而我这一生中,更圆满的时刻永远会在不久之后等着我。”

      方铭钟以一种隐含着得意的目光看着萧疏,就像是蜘蛛在看着被牢牢缠缚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的猎物:“你问我所求的是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曾经我所求的,是我没有而别人有的东西,而现在我所享受的,就是如何控制阻碍我的人的内心,摧毁他们心中一直以来所笃定的道,让他们知道,我毁灭他们,从来与他们无关。比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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