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69、套话

　　萧疏先是一惊，然后感觉仿佛是受到了一记重锤一般，心随之猛然落到了谷底，这一刻心中希望落空而带来的失重感，让他全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

　　唯恐再被仇人耻笑的意念支撑着他艰难地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见到是何珩允一手端着一盘吃的，一手提着一桶热水进来了。

　　何珩允走到桌子旁边，将饭菜往桌子上一扔，大剌剌地坐了下来，眼神中仍是嘲讽之意，笑道：“怎么，你想要跳窗户逃走么？”

　　萧疏起身向房间一角的铜镜前走去，见到镜中自己的身形单薄瘦削，一脸病容，眉头紧锁，已经带上了一种忧郁愁苦的气质，与先前在宸都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萧疏淡淡答道：“我只是来看看镜子。”
　　何珩允一笑，道：“你倒真是个妙人。来吧，吃点，病到垂危之际，都是硬给你灌粥，不过好歹是熬过来了。你昏迷了四天三夜，已经快瘦脱相了。”

　　萧疏这才坐到桌前，拿了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吃，他腹中饥饿，却仍是吃的斯斯文文，因为一来习惯使然，二是知道骤然进食，吃得着急了恐怕等下又要吃不下，现在能安安静静地多吃一点是一点，否则来路漫长，经不起这样虚耗。

　　何珩允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我看着你无聊，出去解手，拿吃的……洗过手了放心，我拿了吃的溜达了好一会才回来，你要是跑得早了，我可就遭了。”

　　何珩允说到解手时萧疏抬起头停下了手中的勺子，充满怀疑地抬头看他，何珩允这才把洗手也补上说了一句，萧疏才低头继续吃。

　　然则听到何珩允如此说，萧疏心中懊悔不已，要是醒的早点多好，或者刚才不忙着想旁的事情，说不定这会已经能跑了呢？他心里难受，但是仍然是一勺一勺地慢慢吃粥，只是手有点抖。

　　何珩允像是猜透了萧疏心中所想，敲了敲桌子，吸引了萧疏的注意。
　　萧疏抬起头看着他。

　　何珩允道：“逗你的，你跑不了的，你记着，这么多人看着你，个顶个的都是一流往上的武学高手，你跑不了的。”

　　何珩允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牢牢地注视着萧疏。

　　萧疏看着他，一时间被他表情的郑重震得有点发懵，那感觉不像是在提点他，而仿佛是在提醒他。

　　萧疏忽然意识到何珩允今天表现得似乎不像是往常那般冷漠。

　　他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当即不动声色地问：“王世充也是一流高手么？”
　　何珩允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嘲笑意味，却不答萧疏的话。

　　萧疏夹了一口青菜，无所谓道：“他不是，我知道，青衣剑派里数得上名的弟子里没有他。”

　　“你知道？”何珩允眼睛中闪过一闪而过的震惊。

　　萧疏是之前有次看见王世充劈柴生火，不自觉地动用了一招青衣剑派的剑法，萧疏心中就有所猜测，只是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的弟子，然则青衣剑派外家弟子收徒要求不严，有钱就可以去学两招回来，七星剑派要往里面安插人手，也不会很困难。

　　“我记得我仿佛见过他。”萧疏答道：“胡乱猜的，现在看来，是猜对了。”

　　何珩允警惕地看着萧疏：“不该与你多说的，义父说你很聪明，多与你说话，只怕会漏走重要讯息，今日是我失言了。”

　　萧疏眯起眼睛，心道何珩允反应这么大，除了他为人谨慎之外，那么难道是这个王世充的身份很重要？

　　他来不及多想，只是无所谓地接话道：“一个安插在青衣剑派的眼线，算什么重要讯息，你们的人无孔不入，也是够厉害的了。也罢，既然你不想说这些，我也不多说了，我太闷了，聊聊心情如何？你今夜似乎心情很好，竟然肯与我搭话。”

　　何珩允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我心情不好。因为我心情不好，才与你说了这许多话。”他抬起头来望向窗外，因为忧愁面容少了邪气，竟然看起来相当英俊。

　　萧疏察言观色，唯恐对方忽如其来地迁怒自己，因此不敢再问了。

　　何珩允却主动说：“你有没有记挂过什么人？哦，有的，你天天梦里喊八百遍叶长生的名字，自然是记挂着他了，我虽然不能理解你们，但是看你这样久了，倒不像开始时那样觉得荒唐了。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现在没有讯息，我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走了，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她了，但是当年我俩之间行鱼水之欢的时候，还是很快活的。”

　　萧疏吃饱了，放下了筷子，没有搭话，飞快地去想这个人是谁，青梅竹马，会不会是和他一样被方铭钟收养来做杀手的孩子？现在已知会易容的阮微兰跟着周丹墀没跟在他们身边，总不会说的是阮微兰吧。

　　萧疏想了又想，忽然问：“她漂亮么？”
　　何珩允点头，坦诚道：“是我睡过的里面最漂亮的。”
　　萧疏一边想一边敷衍着答道：“嗯，你也很英俊，郎才女貌，很般配。”

　　何珩允却用异样的眼神看了萧疏一眼，说：“你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吧，我不喜欢男人。”
　　萧疏思绪被他打断，闻言淡淡道：“放心，我比较专一。”

　　难道是白萍？！
　　萧疏忽然间想起一直跟在韩肃身边的白萍一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想，顿时就通顺了许多，七星，究竟指的是哪些人来着？

　　萧疏想起了在他们手中半死不活的元良，忽然问何珩允：“你是不是一个性情比较凉薄的人？”

　　何珩允没想到萧疏会这么问他，又吃了一惊，吃不准萧疏这是什么路子，却下意识地点头：“世间一切都似过眼烟云，唯有钱财与美色不能弃。”

　　萧疏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心想所幸元良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想问一句，但是还是忍住了，他想不起来，自己也就别再提了找收拾了。

　　萧疏想了想，道：“多谢款待，有水么？”

　　何珩允点头示意，热水此刻已成温水，萧疏上前去简单梳洗了一番，然后道：“多谢你，我困了，要再睡会，你自便吧。”说着就自顾自地走到床边上去。

　　何珩允却瞧着他的背影，忽然道：“你是觉得寂寞了么？如果你想的话，我倒是也可以试试。”
　　萧疏回头，露出一脸疑惑神色：“啊？”
　　何珩允抬起手来摇了摇，道：“我开玩笑的。”

　　萧疏“嗯”了一声，心想混账东西，然后接着上床躺着想事情了，等到躺下，忽然又想起一事，再次问道：“其他人呢？在这客栈呆了四天三夜，是不是明天要继续走了，你不用通知他们去？”

　　“不用，”何珩允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漠：“你无需操心这些事情，下午的时候义父给你诊过脉，知道你快醒了，躺着吧，明日就启程了，至于去哪，你别问，我不知道。”
　　萧疏答道：“好的，谢谢。”

　　然后就闭上眼睛细想方才得到的讯息，开始推测。
　　如果白萍也是七星的人，那么就不难理解方铭钟是怎么找上韩肃的了。

　　方铭钟手下有七大杀手，此刻已知的，就是李常肃、霍庭轶、何珩允、周丹墀、阮微兰，再加上白萍，还有谁呢，难道就是王世充？

　　萧疏心脏狂跳，忽然想起了什么，会不会是这样？王世充是魏兴的弟子，方铭钟当日与魏兴也有联络！那么当日随同魏兴在上元夜截杀他们的人中，是否也有王世充此人躲在暗处，既目睹了李寒衣杀了魏兴，也因此知道叶若君身怀有孕？

　　彼时情势，算来叶若君应当是怀胎两月有余，虽未显怀，但是举动之中，可能已经是会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小腹，若是被王世充看到而有所推测，是了！应当是这样！否则完全无法解释中秋节前几日才收到李寒衣夫妻的信，信中说他们平安无恙，且已不在忘忧山庄，而孩子即将出世。

　　算来这封信发出，最快也要流转半月左右，也就是说，最迟七月末的时候他们还在给长生写信，依照方铭钟在京城的布置，时间上是非常勉强的，七月十五到八月十四，除非是他马不停蹄地去往李寒衣夫妻所在之地，能够立刻杀了他们，再返回宸都，飞速布置下揽月楼之局。

　　萧疏深信其他人不会是李寒衣的对手，方铭钟若非预先设下毒计，也不能轻易打赢李寒衣。

　　而那段时间，出宸都容易，进宸都却极难，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不可能毫无所觉，何况方铭钟当初右臂还受了师祖的剑伤，需要恢复休养。

　　而方铭钟当日从王世充那里推测叶若君怀孕，必定是有反复想过借此机会除掉李寒衣夫妻，但是他们二人为人警觉，又从长生处得到消息，必定是方铭钟百般设想，却无从下手，那天只是正好拿来诓骗长生，想害他走火入魔。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得是这样，萧疏的心再次怦怦直跳，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真正满心希望，何珩允还在屋中，他不敢动作太大，缓缓地深呼吸数次，方才稍稍镇定。

　　还得想办法验证一下，萧疏心中对自己说，但是心态已经全然不似先前一般愁云惨淡。
　　他祈求道：“老天保佑，愿长生爹娘平安无事，愿弟弟或者妹妹平安无事，愿长生平安无事。”

　　等到他终于平复心情，又赶忙去思考关于方铭钟的目的。
　　想要在这种境况下全身而退，就必须保持镇定与理智，不到最后，还远远没到认输的时候。

　　再思及白萍，如果白萍真是七星之一，那么她应当是在韩肃身边潜伏多年，既然方铭钟舍得派出去手下一个重要人物为韩肃效力，那么就说明韩肃此人对他有很重要的作用，也许从一开始，方铭钟在偶然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着要刺杀爹。

　　那么韩肃对于他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一枚棋子才对，但是在揽月楼分别的时候，萧疏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分歧，方铭钟急于甩脱韩肃之心，表现得十分明显，也正是如此，才给了长生和慧慈方丈机会动手杀了韩肃。

　　否则今时今日自己的境地，恐怕要比现在还凶险万分。
　　这也从侧面证实了方铭钟的计划确实经过了调整。

　　萧疏想起年初在山外破庙中，白萍还救过自己的性命，那么白萍或许在七星和潜伏易水教的过程中，也只是身不由已的一枚棋子，只是依令行事，未必有多么险恶的心胸，与一直阴恻恻的周丹墀阮微兰之流有所不同。

　　会不会那个向他们传递信息的人就是白萍？

　　那么周丹墀和阮微兰呢？因为这两人中的一个擅于易容，为什么他们没有跟在方铭钟身边，在当初的揽月楼刺杀之局中，他们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萧疏忽然想到，难道方铭钟会想要扮成长生的样子带着自己进入明珠岛不成？
　　不可能，装不像的，他也应该想到自己绝对不可能配合才对。

　　萧疏不敢翻身引起何珩允注意，一番反复思量，直到联系这些天来的经历，复盘当初的情况，再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时才不再想了。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萧疏思量半宿，最后还是因为旧伤复发后体力不支，再次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