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67、忧惧

　　“长生的内功是很厉害，但是我不能确定。”

　　楚况：“那天我太着急，竟然忘了注意，他的匕首是直接没入了石头中，这一手，没有二十年精纯内功的修行是做不到的。那位小朋友才多大年纪？百里当在江湖中已经可以算的上是一流高手了，听你这么一说，叶长生那天与他对战吃亏，似乎也还是只吃亏在招数上。”

　　萧疏：“到底还是年纪比较小，可能没那么多时间练习吧。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因为江湖上真的没有一个姓叶的高人的传说。”

　　楚况：“隐士高人之子出来闯荡江湖，说来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你为什么那么相信他，还愿意让他一路和我们一起？万一他和你要查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萧疏：“我直觉不像是有关系。我瞧他少年磊落，心无凡尘，即使有关系，也不可能是为非作歹的始作俑者。楚大哥，你不是也觉得长生为人坦荡吗？”
　　楚况：“不，你有没有想过长生的爹？”
　　萧疏停顿了一下，回答道：“我会想办法问一问的。”

　　楚况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人真的跟叶长生关系匪浅……小萧，你现在该如何与他相处？”
　　萧疏：“我……我也不知道，他救了我，我瞧他什么都不知道。总而言之，在确认这件事情之前，我不会交付全部的信任。我会想办法问清楚的。”

　　颠簸的山道上，萧疏靠在马车边缘上，他仿佛感到长生就在马车之外的一步之遥处，似乎同楚况说完这番话，长生就会掀开马车帘，带着温柔的笑意说：“我瞧见远处山岭中一处人家，我们快点赶路过去吧。”

　　他在心中期待着这样一幕场景，期待着看到那张俊美的，让他见之安心的脸，渴望听到那温柔的，时时带着笑意，令他如沐春风的声音。

　　然而还没有等他能够在梦中见到朝思暮想的相貌，没有来得及听到那魂牵梦绕的声音，他就被人惊醒。

　　那种期待成空的惆怅和难以抑制的渴望几乎在一瞬间将他压垮，巨大的落寞在他明白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后随之而来，让李常肃此刻对他粗暴的举动都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李常肃拎着他的领子将他叫醒，随即将一块干得发硬的糠饼扔到他怀里，笑道：“吃东西了，醒醒。”

　　萧疏害怕何珩允、害怕王世充、害怕霍庭轶、害怕方铭钟，但是他内心深处最为畏惧的，却是李常肃。

　　即使这些人将他视作一捻就碎的蝼蚁，却还是用牛皮绳索将他的双手、双脚捆住，限制他行动的自由，原因无他，就是为了折辱。也许是方铭钟下过命令，这些人每每借着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折磨他，不动及他的根本，却是在百般消磨他的心志。

　　尤其是李常肃，总有许多刁钻古怪的方法，仿佛以欣赏他脸上恐惧与屈辱的表情为乐，一得到机会就逼迫他。反而比带着纯粹恨意的霍庭轶更令他心惊胆战。

　　他竭力镇定心神，不想让内心深处的恐惧泄露出来，但是还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呼吸急促。

　　“吃呀，小殿下。”李常肃半蹲下来，凑近萧疏，眼睛牢牢地看着他。

　　萧疏只得双手拿起那糠饼，凑到嘴边努力咬了一口。
　　太硬太干了，因为惊惧，他此刻胃里本就放不下东西，又因为舟车劳顿头晕目眩，这一口咽下去，几乎立刻就产生了一种想呕的感觉。

　　李常肃又笑了笑，从他手中拿下那糠饼，向车窗外一丢，笑道：“吃不下就别吃了，你瞧我们这些人赔上百般小心，这般精心伺候着你，却还是入不了殿下法眼啊。”
　　萧疏虚弱地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不肯搭茬。

　　李常肃的手却忽然捏住了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起他的脸来。
　　“你长得可真像你娘，真是个美人，可惜投了个男胎，”李常肃恶意地笑了笑：“还偏偏把自己玩成了娈宠之流，何至于梦里都喊着叶长生呢？这么想被，嗯？”

　　萧疏忍无可忍，努力撇过头去，眼睛仍是紧闭着，但是已经被气得长睫乱颤。

　　骤然之间，萧疏被李常肃揪着领子提了起来，他的双脚骤然悬空，当即开始剧烈地喘息，脸色被吓得发白，正当此时，方铭钟却掀起帘子，进来了。

　　“怎么搞这么大动静？”方铭钟一面在马车上落座，一面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李常肃再次笑了笑，放下了萧疏，说：“大人，我在劝殿下吃饭呢。”

　　方铭钟点头道：“吃了么？”
　　李常肃摇了摇头。
　　“我看看，”方铭钟道：“别走路上就先饿死了。”
　　李常肃便转身撤出了马车。

　　萧疏蜷缩在马车座椅上痛苦地咳嗽和喘息，额上青筋暴起，咳得满眼泪水，脸色通红。

　　方铭钟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绳索，等他渐渐恢复过来以后，又扔给他两个纸包。

　　萧疏勉强平复呼吸，将那纸包一一打开，其中一个是两块红豆沙糕，另外一个则是两个刚刚烤熟了的山鸡腿，拿在手中还有点发烫，闻起来也是很鲜嫩可口的样子。

　　萧疏上一顿饭就没有吃，但是此刻仍然不觉得饥饿，他被这些人胁迫着带走，寝食难安，吃饭和睡觉，也完全不能定时定点，最难耐的是心中的忧虑焦急、恐惧担心，短短数日，便将在宸都努力养回去的一点肉都瘦没了。

　　萧疏没什么胃口，念及身体，只得努力吃了两口，就感觉胃里已经满满当当的塞不下了。

　　他实在是太难过了，脑海中翻来覆去，所想的就只是一件事，长生的父母究竟有没有出事？他已经无法想象，当日揽月楼上长生骤然听到方铭钟所说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倘若李寒衣夫妻二人平安无事，方铭钟是为了叫长生走火入魔骗他们的，那么他从何知道叶若君怀孕的事情？而这件事情若是真的，方铭钟又是哪里来的时间和人手去做成的这事？

　　可是若真的是真的，李寒衣夫妻二人，连同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都已经被方铭钟所杀害，那长生……这对长生何其残忍？

　　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那即使萧疏日后侥幸逃生，能得以重新站在叶长生面前时，他们之间又当如何相对？长生终究是为了保护他，没有跟随在父母身边，而一切的计划与行动，也是由自己授意的。

　　倘若因为他们彼此相爱，而导致了最终叶长生父母的……

　　萧疏不能细想这些境况，每每在脑海中闪过这些念头，就仿佛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有时他又会想起自己与李寒衣夫妇的一面之缘，他夫妻二人气度卓然，待他亲和温柔，彼时虽不知他和长生的关系，但是他见到他们，已经在心中将他们当做半个父母。

　　更何况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

　　种种往事总是控制不住地浮上心头，由不得他不思量，对于今日之果，实在难以追溯往日失误之因，仔细想来，他们终究是心存侥幸了。过去一年间所遇到过危急的情况，加起来也不及这一次可怖。

　　萧疏想这件事想的有时候睡不着觉，又被那些人折磨的几乎有些心灰意冷，晚上缩在一旁，情难自禁时偶尔偷偷落泪，被李常肃发现，就又是一番嘲讽。

　　萧疏把剩下的吃的包好放在一旁，又想起了刚才李常肃对他的言语欺辱，勉强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但是还是难以克制，低声叹了口气。

　　他转身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除了窗外山道上已经日渐萧索的秋日景象，什么都辨别不出来，他只能大概从方向上判断，他们是在南下。

　　“叶长生不会来救你了，以他当日的情形，必定是走火入魔，自身难保。”

　　耳畔忽然传来方铭钟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师门渊源和家族血缘，方铭钟其实对他算不上苛待，离开揽月楼之后就没有再对他动用过任何身体上的暴力，还经常会像现在这样，能予他方便时便给他一些方便，也不同于何珩允的冷漠、王世充的恶意，甚至会偶尔向萧疏表达一些关照，由方铭钟亲自看着他的时候，萧疏反而能得到一时相对的平静。

　　方铭钟的这种关照也在于看到李常肃欺辱他时会不动声色的帮忙，而霍庭轶犹如他身边多年豢养的一条狗一样忠心耿耿，是以虽然被周瑶斩断一臂，对萧疏有异常深刻的恨意，但是得到方铭钟授意，也不会实质上对萧疏做什么。

　　而萧疏内心深处深知这是方铭钟对付他的一种策略，否则他大可以连李常肃也约束住，以萧疏的揣测来看，这亦是出自方铭钟授意的一种分工，方铭钟有意地想要萧疏在这种绝境之下慢慢地、情不自禁地依赖和需要他，这是一种驯化他心智的方法。

　　这说明方铭钟确实在将来有要用得着他的地方，那说不定会是唯一的脱困之机，萧疏冷眼旁观，能有一时机会，就在心中盘算应对之法。

　　萧疏有太多太多的讯息需要从方铭钟处得知，最重要的自然是关于李寒衣夫妻的事情是否属实，其次则是他究竟要带他去哪里、以及方铭钟的目的等等疑问，但是萧疏自然知道方铭钟绝不会将这些事情轻易告诉他，而一次试探很有可能招致更加恶劣的情况，因此萧疏对方铭钟十分谨慎，每日暗中留心，处处在意，却从不肯轻易开口，他得先比方铭钟更沉得住气。

　　幸而这些天来，方铭钟并不会像李常肃那样强逼着他开口说话，因此方铭钟问什么，萧疏不答，方铭钟都已经习惯了，并不会为难他。

　　“我并不希望他来，”萧疏顿了顿，接话道：“他得先回家去看一眼，拆穿你的谎言。”

　　这是萧疏这些日子以来答复方铭钟的第一句有含义的话，方铭钟见他说得如此直白，只是笑道：“你愿意自欺欺人，不肯相信，也没什么。”

　　从这回答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萧疏沉住了气，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但是却在神态上表现的毫不介意，意思是将方铭钟所说视作装腔作势。

　　“你刚才往外看，看出什么来没有？”这一次却是方铭钟先问。

　　“这是往东南方向去的，”萧疏借着此刻双手有余裕，已经开始整顿形容，动作举止，神态表情，无不从容自若，此时自然问道：“有水么？”

　　方铭钟以眼神示意放在案上、装在竹筒里的水，萧疏取过来，抿了一口。

　　萧疏就继续不再说话了，他靠着马车闭目养神，很快就再次昏睡了过去，方铭钟也没有打扰他，随他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