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42、良友

　　冯青青仰头望着天上的月。

　　她的面容无波无澜，眼神也空茫，微风拂过她散乱的长发，却是有种别样的秀丽。

　　她回家时心中固然忐忑，却未想到回家之后所面临的处境，更比她所能想到的糟糕千倍万倍，父母在楚况面前毫不留情的说辞令她觉得尴尬无措、痛苦伤心，木静萍一见到她开口便是指责她一个女孩家，不要半分体统和规矩地到江湖中游荡，冯辉则是脸色铁青，然而对着楚况终究保持了应有的礼仪，感谢楚况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照拂。

　　楚况尴尬而忧心，冯青青无法当着他的面与父母争执，却在踏进家门的第一步就想离开了，她在仓皇狼狈之下，几乎都有些顾不上楚况了。十八年来，冯青青都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绝望，因为自己是在心上人的面前颜面扫地，仿佛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暧昧、试探和心迹，都在这一刻被一把烈火烧得灰飞烟灭。

　　这还不是更绝望的，最难堪的是楚况走后，父亲将她关在房中，母亲隔了几个时辰之后进了她的房间，百转千回地试探着问她是否与楚况有私情。

　　冯青青本来委屈地一直在哭，而因为尚未与父母和解，木静萍来的时候仍旧是一脸倔强，她红着眼眶，等着母亲的道歉和劝慰，却不想等来的是这些。

　　荒唐，冯青青只是觉得发自内心的荒唐。

　　她的神情在一瞬间木然了下去，她本来是想要生气的，但是在那一刻，只觉得没什么发脾气的力气了。
　　木静萍问什么，她便回答什么，既无感情的投入，也没有争辩的必要。

　　这两天多的时间里，她照常吃饭，睡觉，坐着，父母若来问她话，她便木然地回答，也不生气，看起来也没有多伤心，木静萍一直都察觉到不对，最后几乎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她，冯青青回答说没什么，那语气冷淡异常，终于让木静萍忍不住崩溃落泪，又是骂她，又是求她。

　　父亲便来了，狠狠说了她一顿，带着母亲走了，冯青青便在窗前坐着，却并没有哭，连她自己也惊奇于这一点，她一直很心疼木静萍，若是木静萍哭了，她一定也会跟着泪流满面，若在往常，她早就将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只为让母亲好受些。

　　但是此刻，冯青青感觉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冷静，她心想：“他们怎么一句也不问问我，这几个月在外面过得如何？”

　　她心中此刻最为强烈的，莫过于悔恨回家之前始终未曾向楚况说明心意，然而悔恨之后，却又觉得了无意趣，反反复复的，最后心中只剩下疲惫。她伸手抹去眼角的眼泪，好像是想把心里的软弱一并抹去，想：“楚况，来找我吧，你要是肯来找我，我这一生就定了是你了，你若是不来，我就当没认识过你，所以来吧，求你了。”

　　“所以楚大哥，这件事情还是要拜托你了。”
　　楚况坐在凳子上，叶长生见他的杯子空了，于是给他倒了杯水。

　　楚况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萧疏这么说，就点了点头，道：“由我去保护成王殿下，我必定也没有二话，只是小疏，你这里毕竟才是更危险的，那一天我们在江州已经将情况分析的很明白了，最坏的状况便是方铭钟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那么此刻你必定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有长生，恐怕你们招架不住。”

　　萧疏答道：“师祖也在我这里，便无需担忧了。”
　　楚况连忙点头：“哦，是我糊涂了，周老前辈既然回来了，必定会护你周全。”

　　萧疏叹道：“难就难在敌暗我明，我们这边需要日夜提防，而他却仿佛随手都可以出手。”
　　叶长生安慰地握了握他放在桌子上的手。

　　因为楚况在这里，萧疏连忙小心挪开了，但是楚况却在出神，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插曲。

　　“我在想，”楚况道：“如果冯家和天心神功的关联为方铭钟所知，那他会不会把手伸向他们？”
　　“不会的，”萧疏道：“楚大哥，你尽管放心，方铭钟手中应该早已经有了四卷天心神功，就是当年制造青城惨案时他的手下人从彤姐手中抢来的。而且他当年都没有对冯辉出手，现在更无必要。”

　　楚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下连叶长生都看出来了，笑问道：“楚大哥，是不是青青跟你闹别扭了？”
　　萧疏立刻道：“长生，你怎么问这问题？”

　　楚况连忙解释：“那倒是没有，只是……”他想了想，道：“只是青青挨了家里人说，不知道现在心情好些了没有。”
　　叶长生：“大前天回去的时候？那你这两天去看她了吗？”

　　楚况面露为难之色，萧疏立刻就明白了，道：“没什么，过两天我叫青青出来玩吧，给她散散心。”
　　楚况：“这……”
　　萧疏补充道：“我让郡主请她来就是了。”

　　楚况明显露出一点感激的神色，这回却是叶长生笑道：“青青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嘛，来，大家一路上风尘仆仆的，才回来两三天，事多，也没机会坐着好好聊聊，楚大哥，陪我们说说吧。”
　　楚况点了点头，忽然有点讷讷地问：“为什么是我陪‘你们’？”

　　翌日，叶长生送萧疏去宫中拜见皇后，萧疏此次是要进凤仪宫中，不便带着长生，长生于是在皇宫周围找了处酒楼坐着，等萧疏出来。

　　紫宸宫附近有两座非常高且气派的楼，萧疏先前同他介绍过，这两座高楼很有来头，是建造宫殿时集结全国顶尖的能工巧匠精心设计的两座高楼，一名摘星，一名揽月，隔着中间的紫宸宫遥遥相对。

　　摘星楼是大楚最高的楼，一共九层，高达三十九丈，是用于观测星辰天气的场所，而揽月楼略低于摘星楼，是每年各种祭祀礼仪、迎宾送客、节庆盛典时所用。据萧疏说，站在揽月楼最高一层，即可俯瞰紫宸宫附近方圆数百丈的景色，而城中屋宇鳞次栉比，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每每登高远望，都能感受到这座皇城焕发出的强大力量与生机，蔚为壮观。

　　萧疏向他介绍时，就说将来有机会带他上去看风景，尤其是没有宵禁的夜晚，千家万户的灯火，与天上的群星遥遥相对，那景象真是美极了，叶长生听得自然期待向往不已。

　　而这附近除了皇宫和这两座标志一样的建筑，余者大多是官员视事的官署，往来官员众多，这些人身穿着不同品阶的官服，与闹市区的平民又有明显不同，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气度则是显得很是从容，见面时认识的便彼此招呼，行个礼节，从神态和两人的态度上，就能很明显的区分出这是同级还是上下级，萧疏之前同他大致介绍过一些朝中官制，不过那实在是太复杂了，他现在还不能理解的很清楚。

　　而此时此刻，他却从这些人身上看出一些趣味来，渐渐的来往的人就少了，大家应该是全到官署里办事了，也能瞧见不时有官员出来，带着人捧着一些奏疏前往宫中。

　　这个时间酒楼里没什么客人，他也乐得安静，只是一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一边专心等待着萧疏。

　　萧疏本来是让他直接回去的，因为今日除了面见皇后，萧疏还想去他爹那里，看看他大哥的态度，再考虑要不要去找他大哥道歉——这也是他们后来商量好的，叶长生知道萧疏心中这位大哥的地位，那天晚上等他情绪稍缓，还温言劝慰了两句。

　　但是叶长生自然不肯离他太远，萧疏眼见劝不动，也只好罢了。

　　长生想起昨日自己与萧疏将互相爱慕的事情告诉给楚况时他那惊讶的神情，自从那日萧疏回来告诉给他陛下的态度之后，他们便已经不想再瞒着谁了。

　　那夜萧疏同他说了很多很多，叶长生完全没有想到，他本来以为的最难过的一关竟是如此轻易，他心中对陛下充满了感激，只盼着日后当面感谢他的信任。

　　至于楚况，要说再向他解释的时候完全不忐忑也是不可能的，而楚况固然惊讶，后来对他们所说的话，也足见对他们的关怀爱护之意。

　　楚况最后颇受震动，在明白萧疏的父母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之后，又从震惊中慢慢平复了下来，他最后拍了拍萧疏的肩膀，又看叶长生，只是说：“大哥也太粗心，竟然全然没有注意到……今天听到你们这么说，我心里其实是佩服不已，其实……其实你们确实很相配……要好好的，天长地久。”

　　叶长生素来敬重楚况的人品武功，在心里待他亦兄亦友，那时得到楚况诚挚的祝福，顿时心里就松了口气，满心欢喜。

　　萧疏一直低垂着头，从脸到脖子都透着红，听到楚况如是说，就抬起眼睛，嘴角噙笑，既克制又欣喜地看了长生一眼。

　　楚况见状，又温柔又感慨的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好啊，叶长生眯起眼睛，他们周围的亲人朋友，待他们的心意都是如此真挚。

　　他就这么从早上坐到了傍晚，幸亏还带了本书打发时间，等到太阳将落时，终于看到了萧疏，萧疏的马车刚刚驶出宫门，他就足尖一点，从窗前跃了出去，速度快到几乎只是残影一闪，让人感到眼前一花，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叶长生几步走到马车前，萧疏也已经亲自下车，游目四顾，到处寻找，一见到他，眼睛立刻就亮了。

　　长生正想上去牵着萧疏的手，却听到一个温文儒雅的声音：
　　“这位就是叶少侠了？果然神清骨俊，一表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