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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父子 ...

  •   转眼间已经是天光大亮,谢昭行猛然惊醒,回想起昨夜的事情,立刻就因为自己多喝了两杯酒,说错了话而懊悔不迭。

      未几便是父皇传召,命他带着彻儿一起过去,而与此同时,就有安王府的人来送信,说是安王殿下病了,卧床休息,不能如约而来,给他赔礼道歉。

      哪有什么约?分明又只是一套粉饰太平的措辞。

      而如今以彻儿那身体,昨夜动了大气,不知道又病得怎么样了。
      谢昭行想想就很后悔,而且彻儿跟那叶长生的事,又是怎么说?
      谢昭行无可奈何,只得先去独自面见父皇,心想这件事情,也得先瞒着父皇不让他知道。

      彻儿就是生得太好看了,其实有些时候,他也可以理解萧恒的动心,因为他自己,从小到大一边对昀彻说要有男孩子的样子,一边又千般疼爱,只要弟弟撒个娇,有时候真是天上的月亮也想摘给他。而三弟旸征就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

      但是在他心中,始终无法认同这种关系,所以才会在刚刚发现萧恒对昀彻的爱慕之心的时候,就立刻不顾多年朋友之谊把事情做绝,唯恐萧恒不恰当的感情会给弟弟带来伤害。

      在他心中,无疑是深爱弟弟的,他比谢昀彻大四岁,从小将谢昀彻带在身边,处处照顾,小心呵护。而他最后悔的事情是在尚不成熟的少年时,因为无聊的疑忌伤了彻儿的心,以至于一向极具政务才干的昀彻最后刻意为了避嫌而不肯出任任何实职。

      好在似乎彻儿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习武,那么他尊重他选择的路,可是后来偏偏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觉得很心疼,但是却也能从彻儿的态度里,察觉到他自觉自己的孤独无人能懂。

      时光几经变换,昀彻也早就不在是亦步亦趋跟随在他身边的幼童,可是在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处处为他做主,把自己觉得好的一切都安排给他,看着他弥补先前所留的遗憾,希望他有朝一日,能以他的辅政之才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满怀憧憬地对他说:“哥哥,我们可以尽力让天下的人都过得更好。”

      而彻儿的身边,应该像自己一样,有一位贤良淑德的美丽妻子,温柔地爱他,照顾他,将来史书之中,记录到自己,应该是一段政治清明的昌平盛世,是在父亲为他打下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而彻儿会在他身边辅佐他,他们两个,应该留下兄友弟恭、恩深义重的佳话。

      可是现在这样,彻儿要是被人嘲笑了呢?
      谢昭行感觉自己心里非常非常的堵,就像是喉咙间卡了一根咽不下去的鱼刺。

      他心事重重地面见父皇,见到父皇询问的眼神,只得说彻儿又病了,不是旧伤,也不算很严重,大概是一路回来旅途劳顿所致。

      陛下闻言便一脸担忧,皱着眉头问:“请太医看过了么?”
      谢昭行立刻答道:“已经请王太医去瞧了,儿臣急着前来见您,还未来得及听太医怎么说。”
      皇帝点了点头,叹道:“也罢,大概是累着他了,昭行,你坐吧。”

      谢昭行闻言便坐在父亲书案之侧,正看见桌子上是一封打开的奏疏,只见上面露出来的内容,写的是:

      何当将爱子之心,推及于天下有儿女之父母?何当将为人之情,推及于陛下所御四海之万民?何故王臣将相之子,藐视律法,戕害性命,得以不上刑罚?国公之才学,足以经天纬地,不足以教化狂悖子孙耶?国公之品德,足以敬服庙堂,不足以交代含冤逝者耶?既然,则国公之伟功,足以佩冠承爵,不足以荫蔽不肖之子也!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雪平民之愤,彰国法之威,绝不正之风。

      陈词激烈,慷慨激昂,一连数问,读之有种胸襟澎湃、荡气回肠之感,而字迹却很秀气,谢昭行只扫过一眼就明白了。

      这正是彻儿十五岁时为了弹劾陈国公所写的,当年这件事情闹得很大,那时候包括他自己在内,也许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看起来温吞柔和的二皇子,竟然能不留情面到这种地步。

      “前几日命人整饬先前的奏疏,我跟着看了一眼,便正好瞧见你们几个写过的东西,就让人分类整理了一遍,回顾了一番,今天刚好看到彻儿的这一篇,心中便有许多感慨,所以先放在这了。”皇帝见到谢昭行目光,随口解释道。

      谢昭行却不禁在心里笑了笑,心想父皇这些年来倒是越来越注意这些小节了,然则他和三弟心中明镜一般,就算父皇再怎么英明神武,也掩盖不了他还是会像天下任何其他父亲一样,在自己的三个孩子中,终究是有最偏爱和喜欢的那一个,彻儿对于他来说就是那个毫无疑问会偏爱的对象。

      若说小时候没有嫉妒过,那也是不可能的,然而彻儿从小对他的依赖消弭了一些,渐渐发现父皇对他的期望又消弭了一些,时至如今,他已经能够明白父皇对于他们每个人的期望和重视,都有着不同的含义。

      “如今看来,”谢昭行答道:“仍旧觉得彻儿聪慧。”

      当年正是这件事情,使得父皇有了建制改革,整顿世家弊端的机会,起初他为弟弟的直白捏了一把汗,但是后来他才从父皇的反应中明白了这是父亲与弟弟之间独有的默契,而群臣亦心有戚戚,从此对安王殿下敬而远之——那些士族从此之后则是更亲近自己。

      皇帝笑了笑,说道:“除却聪慧之外,他一直都是个心地善良,至情至性的孩子。这一次出去,除了他一心要调查的事情之外,还向我反映了一些其他的事,譬如说起他在关西看到的刀笔小吏,终日忙碌而俸禄微薄,又说起民间一些地方和离的律例有失公允,还有碰上过一桩县令对凶案草草了事、不查明真相,留下的卷宗里错漏百出的事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实在是有心了。”

      谢昭行闻言,一边心想:“父皇忽然与我说这个做什么?”一边又忍不住想:“彻儿确实是有心了。”

      他接口答道:“他一向主张“仁”与“义”,主张爱人之心和公平之道,这亦是统御万民的根基,他一直都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皇帝闻言,便问:“那你是如何想呢?”

      谢昭行略作沉吟,答道:“爱人之心,必不可少。但是实话说,儿臣可能注意不到这些,只是听到彻儿提起,便觉得可以调查原因,整章建制,做些整饬。在儿臣看来,天下万民的声音如同湍急汹涌的洪水,需要挖渠建道,分而流之,才能从这一片嘈杂中听到最需要处理的东西,分轻重缓急地去做,只是恐怕能力有限,许多诉求,有可能就裹挟在巨浪之中,一晃而过。”

      皇帝点了点头,露出些许感慨神色,沉默了一会,随后却并未继续就这个话题多言,而是忽然说:“其实这些年来,你们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我这个做父亲的,时常是有一点偏心。”

      “没有的事,父皇……”谢昭行连忙说。
      陛下却微笑着摇了摇手,道:“唉,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谢昭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紧张地握紧了衣角。

      “彻儿小时候亲娘不在身边,我就将他带在身边长大,因他生得格外可爱,又聪明懂事,性情温顺,所以渐渐不自觉的就多疼他一些。现在回顾往事,觉得对你,我有时候是少了些温和,对老幺,是少了耐心,我有时候很有些歉疚,但其实这些年来,眼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成才,不管提起谁,我都是很骄傲的。”

      这一席话说得谢昭行垂下了头,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敏锐的直觉,父亲接下来和自己说的话会很重要,这大概就是他一直以来所等待和期盼的认可,而到了这一刻,他的心怦怦直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大概看了看你近些年来的奏疏,的确是进益了许多,很多事情你处理的很妥帖,有些好处连我有时候也想不到,且朝廷中无论士族还是寒门出身的官员,心中对你的能力都很认可,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以后我会继续如现在这样,将许多事情慢慢交给你,只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上,太子的名分,最迟今年年底,是该当定下来了。”

      谢昭行勉强稳住激动不已的心绪,诚挚道:“儿臣得父皇夸赞,已经心满意足,父皇正直壮年……”

      “老了,”皇帝笑着摇了摇手,道:“我差不多也是在你这个年纪上,成了太子,比你现在大一点的时候,生了你,你还记得你祖父吗?”

      谢昭行对他这位史载雷厉风行的祖父,依然留有很深的印象,而印象之中,那是位对他非常慈爱的老人,晚年患病,在卧榻上不问外事,弥留之际,却握住了他的手,一双眼睛平静地望着他,对父皇说:“这个孩子,你生得不错。”

      只听父皇此时说道:“你祖父最是疼你,他对你是隔代亲,他对我可比对你严厉得多,他只生了我一个,我年少时每每觉得他太过严苛的时候,就忍不住在心中想,若是将来我有孩子,一定不这么对待他。然而等我自己做了父亲,才发觉原来他当初对我的种种严厉,皆是源自于巨大的担忧,而也是等我自己坐上了这个位子,才渐渐发觉,不管世祖一生之中所做的事情有过多少争议,他所选择的,最后抵达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当年许多事情,宫中朝中众人皆讳莫如深,谢昭行没有想到,父亲竟是如此坦诚的这样说了出来,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呆呆地问:“父皇?”

      皇帝却像是全然没有在意,继续说道:“你看自古以来亡于二世的短命王朝有多少?能够让国祚延绵数百年不绝的又有多少?昔年太祖以武德服天下人,笼络豪强名士之心,杀伐决断,开疆拓土,到了你祖父崇明帝,必不可少的,却是要打压显贵之家,将分出去的利益重新收回来。这其间种种,看似是激进之举,却也有其必然之因,能否稳而固之,皆系他一人之身,兼之他少年时亲历夺嫡之变,亲兄弟之间尚且如是,于人心,便也视作鬼蜮一般了。老来从你身上得到些许天伦之乐,也算是稍微弥补心中遗憾。”

      皇帝说到这里,神情十分感慨,又道:“昭行,你须知道,我不是在指摘你祖父的过失,他将这担子放到我身上时,我已经可以心无旁骛地做个贤皇。我年少时不懂得,后来却明白的很,正是因为领悟了这份舐犊之情,我才越来越觉得,如今看到你们三个,我真是开心的很。”

      父皇在彻儿面前,从不自称为“朕”,而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在自己和三弟面前自称为“我”的,连谢昭行都有些忘记了,而这一刻,面对着父亲看着他的眼睛,谢昭行很想像彻儿一样,亲昵地喊一声“爹”。

      他嘴唇颤动,终于还是没喊出来,耳畔只听到父皇继续说:“到我这里,便是要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爱护民生,教化天下,扶植寒门,防范世家大族。孩子,除了我已经做的,你更有其他更多需要注意,而能指引方向的,就是你今日所说的根基,那便是要以生民为念。你心中有仁义,比彻儿有决断,比征儿有谋算,这些年来,他们两个人,一个已经走了孤臣的路,一个则往直臣的道上走着,至于你自己的道,我相信你心中也已经有想法。我今日听到你所说的挖渠建道,亦有许多感触,所以才有今日这番话,往后只盼你心中记着。”

      谢昭行心旌震荡不已,只感觉手足发麻,一腔热血,几乎要从胸口中喷涌而出,他起身拜倒,郑重道:“孩儿谨记,定当时刻谨守本心,以生民为念,必定不负父皇重望。”

      皇帝笑着扶他起来,道:“好孩子,用不着行礼。我看今日说的也差不多了,咱们去看看彻儿吧?有些话,本来今天也要交代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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