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19、洗冤（二）

　　江彤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更多人还来不及回忆起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随着江彤的声音，阴影中走出来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看身材是个有些高大的男人。

　　他将笼罩全身的斗篷和面上的黑布摘了下来，扔在地上，露出半边纵横着灼伤疤痕的脸，而另一半完好的脸，看起来竟然是很英俊的。

　　这是骆逸，叶长生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回头看萧疏和唐筠，他们两人脸上也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看来连唐筠都不知道，究竟江彤是怎样找到他的。

　　骆逸被烫伤损毁的半边脸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上面蜿蜒着各种难看的凸起和瘢痕，左半张脸上的眉毛和鬓角的头发也已经烧秃了，一只漆黑的眼睛藏在拉扯变形的眼皮之下，越发显得右半张脸剑眉星目，俊朗舒展，也越让人感到深深的可惜。

　　顿时就有许多人低声惊呼起来，叶长生耳聪目明，听到坐的不算很远的公孙威那一帮师弟师妹们交头接耳，说“原来是这个人”，可能之前来的路上曾经见过一面。

　　只看骆逸的脸，就知道他的人生之中，必定背负了许多的痛苦，那双沉静之极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叶长生一看到就觉得很熟悉，而他也瞬间就想到了，这是和江彤类似的眼神，也是一种，已经决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眼神。

　　“在场的诸位英雄豪杰，晚上好，在下是青城骆家骆铮的次子骆逸，想必这里也有前辈，还能记得我当初的模样，在下今日特意前来，是为了证明江姑娘所言非虚，是我父亲与林仁安合谋想要从江伯父手中夺取天心神功，为恶人所趁，招致祸患。”

　　骆逸一边说，一边向竹台走去，他每说一句，便从阴影中向竹台走近一步，人群自发地给他让开道路，人们再一次地保持了沉默无声，甚至已经感受不到震惊。

　　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颠覆着人们过往的认知，他们所认为的恶人，似乎并不是真正的元凶，而他们笃定的真相，尚且掩藏在重重的迷雾之中，而他们这些年来团结一心、同仇敌忾抓到的仇人，又以绝顶的实力让他们见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与无力。

　　所以就连儿子指控死了的亲爹犯下的罪行，在今晚都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场中有不少很敏锐的人，已经猜测骆逸脸上的疤痕，或许就和七年前的往事有关。

　　而如果江彤和骆逸所说是真的，那么他们只要等待，等待着骆逸来亲手揭开自己的疮疤，在众人面前剖白鲜血淋漓的真相。

　　而骆逸说完，静静走到场中，隔着十步之外的距离，并不再向前去，他仰头望着江彤，这是五月十五的夜，一轮玉盘一样的圆月已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江彤一身红衣和她的无名剑上，给她的剑渡上了一层流淌的银辉。

　　风吹过江彤的长发，她静静的望着自己，骆逸心中想，这是自己从年幼时即痴恋的女子，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很多年，但是她的目光从未因他而停留过，直到此刻，他们静静对视，旁若无人，一生之中，也只有此刻，世上唯有彼此，能够读懂对方眼中的含义。

　　骆逸的心中有无穷的愧悔，是他的父亲亲手造就了这一切，他的父亲已经用一家人的性命付上了贪婪的代价，而江彤一家人，又何尝不是被他爹亲手拖进地狱的呢？他的心上人痛失双亲，流亡江湖七年，受尽辛苦与折磨，背负无望与仇恨，而且这条道路，还远远看不到尽头。

　　江彤太可怜了，而自己，只是背负着父亲罪孽的延续。

　　他从江彤的目光中，读出了“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必出面”的含义，上一次她对自己说这句话时，就是和此刻一模一样的表情。

　　但是骆逸心甘情愿，怎么会不愿意呢？这是他的救赎，是这些年来让他感觉到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唯一一件事情，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哪怕能帮助江彤一点点，他都愿意赴汤蹈火，更何况只是说出真相？

　　从一开始，就是骆铮做错了。

　　骆逸于是转过身，面对着所有等待着的人，开始讲述当年那场噩梦的开始。

　　开明四年，六月二十一早上。

　　十九岁的骆逸心事重重地擦了擦自己的佩剑，心中充满了忧虑，昨天之前，他还对今日之行充满了期待，然而昨日父亲对他说完那一番话之后，他整宿都没有睡着。

　　六月二十四，是大哥大嫂完婚之日，那一天，父亲和林伯伯将宴请熟识的所有好友，向大家告知青城骆家与岳阳林家将结秦晋之好，而江成鹤作为当时的武林盟主，也作为父亲的好友，是一定会出席婚宴的。

　　从青城到碧水山庄，差不多就是一日半的路程，父亲让他亲自去接江家一家人过来，他心中为此期待了很久，是因为可以再见到江彤。

　　他从十岁上认识八岁的江彤，从那时候起就为她念念不忘，而随着父亲辈关系的发展，他也得以常常见到江彤，从垂髫稚子到懵懂少年，他的心中眼中，越来越只魂牵梦萦着江彤执剑的身影。

　　他喜欢她的清丽，喜欢她的强悍，喜欢她冷淡的性情，喜欢她出尘绝俗的神秘，却也在内心深处，渐渐明白江彤眼中并没有他，江彤敬佩像她父亲那样武功绝顶的强者，而自己从与江彤的第一场比试开始起，就没有赢过。

　　他知道父亲曾经为他向江成鹤提过亲，他心中曾是很雀跃的，然而后来被江伯父以彤儿年纪太小为由婉拒了。他知道，那也是江彤的意思，江伯父一向很尊重江彤的意愿，父亲回来后在家中大发雷霆，他不愿意听到父亲说江家人的不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却第一次明白何为撕心裂肺一样的痛苦。

　　后来他学会了慢慢放下，父亲说江成鹤分明是看不起他们家，但是他真心的觉得，自己确实配不上江彤。

　　他有时候会很痛苦，但是又觉得只要能看到她就很满足了，然而年龄越长，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越少，所以他真心的期待，这一次见到江彤，江彤会对他说什么？是“多谢你亲自前来接我们”，还是“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简简单单，就像相识多年却不亲近的朋友，客气中带着一些疏离，但是他只要听到江彤的声音，就会觉得很开心。

　　而父亲昨夜的话却将这一点期待彻底打得粉碎。

　　骆铮要他和林长凯一起，去江家偷《天心神功》，骆逸骤然听到这个要求，震惊地几乎无法反应过来。

　　而父亲一脸沉痛地对他说：“如果江成鹤是个欺师灭祖、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

　　随后骆铮便讲述了江成鹤为了天心神功，与他的师弟合谋重伤他们师父的故事。而骆铮所说的这番话，与后来骆逸找到江彤，江彤向他转述的、婚宴上率先跳出来指责江成鹤的那个神秘人所说的话，一模一样。

　　骆铮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父亲并没有强行要求他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也许成鹤当年只是一念之差，我与他是多年好友，自然愿意相信他清清白白。但是你林伯伯受那位老前辈所托，若此事果然是真，咱们也是出于侠义之心，中原武林决不能容一个欺师灭祖、道貌岸然之人做武林盟主。如今那老者就在你林伯伯那里，我们必须要证实此事的真假，我们思来想去，唯有趁江成鹤不在的时候去他家中偷出天心神功，再与那位老者亲口所述做个对比，才能确定那老者的身份，若此事是假，自然皆大欢喜，我们再亲自去向你江伯伯赔罪。”

　　骆逸记得父亲对他说：“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呢？那么江成鹤可就是太可怕的一个人了，这将是中原武林最为骇人听闻的事情，他对他的师父尚能下手，何况是我们？”

　　那天晚上，骆逸心中最敬重的父亲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骆逸反复询问，始终不肯相信。

　　然而骆铮最后说的一番话起了关键作用，父亲说：“我知道你对江彤情根深种，而如果这件事情是假的，那么那位出现的老者或许代表了一个针对江成鹤的阴谋，那位老者所说的关于江成鹤的一切都是对的上的，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阴谋，难道你不应该想办法拆穿他吗？孩子，你再仔细想想吧。”

　　骆逸被这句话打动了，彼时年少的他，绝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而缺少经验，使他无法想到更好的办法，他的思路已经彻底被父亲带偏了。

　　天亮的时候，他做好了决定，父亲早上来看过他，在得到了满意的回复之后，嘱咐他也无需与林长凯太过亲密，防人之心不可无。

　　只是骆铮完全没有想到，林家人也根本没打算给骆逸机会来培养感情。

　　骆铮告诉骆逸要提防林长凯，却没想到过林仁安交代给林长凯的，是直接要骆逸的性命。

　　其后的事情，就是六月二十一晚上留宿客栈之时，骆逸因为心中仍在反复思量，出门散步，回来之时，迎接他的就是林长凯的偷袭暗算，他带去的骆家帮众，已经尽数被迷药迷晕。

　　骆逸年纪比林长凯小了足有七岁，再加上偷袭暗算，远远不是林长凯的对手。

　　骆逸倒在地上，一只眼睛的视线混沌不堪，口吐鲜血，半边身体都没了感觉，他的全身要穴被封，被林长凯提着一脚，拖进客栈的房间中去。

　　林长凯一边在房间中泼上油，一边对骆逸说：“兄弟，对不起了，你老子性情优柔寡断，不是干大事的料，只有你和江家人都死了，江成鹤和你们有了血海深仇，咱们两家这联盟，才可谓是牢不可破啊。”

　　“什么？”林长凯露出残忍的微笑，听着骆逸口中吐出的喃喃低语，继续说：“哈哈哈，你老子什么都没和你说？难道还给你编了诸多借口不成？我爹果然没有看错他，比起我们这样的真小人，你爹这样的伪君子才更叫人害怕呢，也罢，我就叫你做个明白鬼。”

　　林长凯一边向他讲述骆铮是如何觊觎天心神功，在为他求娶江彤不成之后如何心怀愤懑，后来又是如何与林仁安达成共识，骆林两家又是在怎样的契机之下结为盟友的，林长凯最后说：“我爹爹确实见过那断了腿的、自称是江成鹤师父的老头，老头把天心神功前两卷给了我爹以后就消失不见了。我爹则是把那两卷天心神功，增删修改了许多地方，交给了你老子，他看见以后高兴的很，简直是两眼放光，却是问都不问那老头身在何处就相信了我爹的说法，也丝毫没有核查证实的意思，他一心一意出谋划策的想让江成鹤身败名裂，偷取天心神功后两卷。我爹开始还害怕说不动你爹，结果只是这么一试，哈哈，多年好友，也不过如此，这样的盟友，我们心中也是不愿放心的，万一他将来两面三刀呢，不如促成咱们两家姻亲的同时，再促成你们两家之间的深仇，这样一来，岂不皆大欢喜？”

　　“什么？放心，哥哥我是不会让我的宝贝妹妹难做的，我们自有办法，叫你爹和你哥一辈子不知道这个秘密，咱们两家岂能有什么仇呢？”

　　“哦，对了，听说江彤那个小姑娘长相很美？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不过也可以想象，毕竟她爹便是一个闻名遐迩的美男子，可惜了这小美人咯……哈哈哈，你说我打不过江彤那小丫头片子？哈哈，那就不劳你操心了，兄弟，我瞧你是个挺不错的人，可惜了，来年哥哥给你烧点纸，保佑你托生个好人家。得罪了，唉，我本想给你一剑痛快，但是恐怕官府来查，要是查出你不是意外失火而亡的，那就麻烦大了，好兄弟，你姑且忍一忍，我把这火给你放远点，等会你要是有点造化，能被熏死了事而不是被烧死，也算是你我一场交情了。”

　　林长凯那眼神里，似乎有少许同情，又带着些许戏谑之意，霎时间火光冲天，林长凯冲他笑了笑，骆逸动弹不得，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滴落下来，瞳孔中映出林长凯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之后，烧毁的房梁木块砸下来，毁了他的半张脸，他在极度的疼痛中，冲开被封的穴道，带着一身的伤自火海中逃出。

　　幸运的是，林长凯料定他十死无生，为了撇清关系，已经连夜带人走了。

　　而为了避免留下证据，林长凯派手下的人烧了整座客栈。火势起得太快，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灭火了，整座客栈被夷为平地，有没来得及逃出去的旅人和伙计，都遭受了无妄之灾，连客栈周围的商铺都受到了殃及，满天火光中，半夜被惊扰的人们携家带口的出来，目光惊惧地望着这大火。

　　骆逸踉踉跄跄，有人发现了他，他不知道林长凯是否在看着这一场大火，只得拼尽全力，离开这里，他想要去报信，想要找到江彤，避免这场悲剧，然而他力有不逮，昏倒在城外，被进城卖柴伙的好心樵夫所救。他整整昏迷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二十四的晚上了。

　　那时他尚且不知道碧水山庄和青城家中在前后两晚发生了什么，而等他拖着病体赶到碧水山庄，所见也已经是一片废墟，他再返回青城，就听说了江成鹤在婚宴上走火入魔、屠杀所有人的事情。

　　骤然听闻这消息，骆逸仿佛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喉咙，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地狱中去。
　　他在接连的剧烈痛苦中，几乎要堕向疯狂的边缘。

　　骆逸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想过去青衣剑派，但是他已经谁都不能相信，遂放弃。

　　随后他开始寻找江彤，江彤萍踪浪影，他苦寻不着。而他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只是为了寻找当年的真相，他曾经以为，应当是江成鹤在婚宴上被逼得走火入魔，因此杀了所有人，那时他不知道究竟该仇恨谁，只能循着江彤在江湖中留下的踪迹，拼命寻找，直到四年后，他终于在一个如同今晚一样的月夜，见到了江彤。

　　他将所有的事情告诉江彤，换取了江彤的信任，江彤告诉了他当年许多其他的事情，于是从那时起，他加入了江彤的调查，当年往事的真相，在多方查找的线索之下，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于是江彤开始筹划，以期有一天能够将真相告知给天下群雄。

　　骆逸极其平静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一点地讲述清楚，他将这在心中反复默诵的话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说给众人听，直到最后一句话说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到全身一轻。

　　而骆逸说完，数息静默之后，却有一人冷笑道：“骆逸，你可想好了，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你自小喜欢江彤，骆逸，倘若你为了喜欢江彤而撒下这等弥天大谎，为的是江彤能待你青眼有加吗？哈哈哈，你爹在九泉之下，恐怕也非得给你气活过来吧！”

　　说话的是百象门郭有志，拳法了得，现年已经有五十多岁，当年也和骆铮有些交情，只因他白天参加婚宴之后有事匆匆离开，未曾留在骆家山庄得以幸免于难，因此每每回想当年旧事都觉得十分心有余悸。

　　旁人知道他与骆铮的交情，由他亲口说出骆逸从小喜欢江彤的话，周围的人顿时发出了怀疑和嘲讽的唏嘘之声。

　　骆逸听到这声诘问，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我对江姑娘心中有愧，而今生之中，骆江两家的生死大仇也早已经无从消解。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是人生天地间，唯有活一个坦荡，我父亲所做之事，我既然知晓，就不会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当年死在青城的前辈，也有骆家所造就的前因，你们要寻仇，可以来找我。”

　　一直面无表情的江彤，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骆逸的背影，目光之中，隐约带上了一点怜悯之色，随后几不可察的，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