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18、洗冤（一）

　　“诸事已定，”曲正环顾群雄，最后开口道：“还有哪位英雄有话要说的？”

　　叶长生在心中默默地想：“来了。”然后在桌下再次用力握了握萧疏的手。

　　群雄寂然无声，四周安静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好，”曲正说：“方才我伏龙帮已经排查过在场人等，没有发现江成鹤的踪迹。”
　　接着就有数声失望的叹息，也有人猜测江成鹤或许真的已经死了。

　　曲正再次望向江彤，说：“江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江彤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越过曲正，静静看着台下众人，在一片安静中说：“我有三句话要说，诸位，请听好了。”

　　萧疏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自然的与叶长生十指交握，感受着叶长生传递给他的、令他安心的力量。

　　江彤静默了一息，再次开口，说：“第一句话，我爹已死。”

　　不少人已经猜测到了，也有人不相信，有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问：
　　“证据呢？”
　　“你亲眼所见？那为什么先前不说？”
　　“江成鹤是怎么死的？”
　　“真是便宜了他了！”

　　“第二句话，”江彤开口，所有人立刻又安静下来了，只听江彤继续道：“青城惨案的元凶另有其人。”

　　数息静默，然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曲正的脸色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林长越向前一步，先所有人问道：“江彤，你说什么？”

　　“第三句，”江彤的声音冷冰冰的，终于还是忍不住泄露了仇恨的情绪：“七年前青城婚宴，是骆铮串通林仁安合谋陷害我爹，为恶人所趁，招致灭门之祸。”

　　场中喧哗声震天，林家人快要气疯了，林仁远不待江彤说完，就要持剑跳上高台，大喊道：“江彤！你在胡说什么！”

　　然而江彤冷冰冰的、带着恨意的声音却一字不落，压过了全场的喧哗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是江彤内力已经恢复，蓝芍最先反应过来，大喊道：“曲帮主！”

　　曲正当即一掌向江彤打去，这一掌几乎是用尽了毕生修为，强悍之势仿佛凝成了实质一般，裹挟着怒号的掌风，几乎有劈山碎石之力。

　　而同时林仁远已经旋身飞上高台，以剑直刺江彤，江彤腹背受敌。

　　林长越甚至还未能从刚才江彤所说的话中反应过来，他正在难以形容的震惊之中，而见到曲正那一掌和叔父的一剑，却本能地冲上前去，一手持剑要格挡叔父，一手要将江彤拉开，而一旦他将江彤拉开，自己势必要承受来自曲正凝结着毕生修为的一掌。

　　电光石火之间，林仁远发出一声愤怒的暴喝，身在空中，已经没有余力转圜。

　　而江彤在这一瞬间错身，反手从林长越腰间取回自己的无名剑，一手以带鞘剑向林长越一撞，一手回掌与曲正双掌相对。

　　只听“砰”的一声，竹台承受不住两股巨力，从中间碎裂爆开，竹片竹屑裹挟着凌厉的劲风，飞了满天，站在垓心的人纷纷退避开来，待到飞扬的竹片都落了地，眼前的这一幕在众人眼中，留下了近乎恐怖的印象。

　　曲正身体已经飞出竹台，面色惨白，他一手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彤，嘴角边依稀有血迹。

　　而林仁远同样一脸震惊，江彤那一撞，将林长越的长剑撞得转变了方向，竟是毫不费力地将林长越和林仁远两人，在双剑交击之后一起带下了竹台，甚至还帮着林长越躲开了方才那内力相对的一掌带来的波及。

　　而这些都是在瞬间发生的，所有近距离看到这一幕的武学高手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江彤的武功，简直已经到了神乎其技的境界。

　　竹台的废墟之上，江彤面无表情的站定，手中握着她的佩剑无名，一身红衣无风自动。她身形虽瘦削，但稳稳地站在那里，自然有渊岳之势，而她目光扫视之际，正是一种傲然睥睨群雄之态。

　　叶长生最先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叹了口气，轻声说：“原来这就是天心神功第九重的威力。”
　　常松海也震惊不已，说：“江彤，你是怎么……”

　　江彤淡然道：“怎么在你们的严防死守之下解除了软筋散之毒，恢复了武功？实不相瞒，天心神功第四卷，就是教武者如何通过内功调息去除身上的毒性、经脉的凝滞，以及，防止走火入魔的。承蒙诸位多年来坚持不懈的追杀，使我在多次生死之际不断领悟，最终突破了天心神功第九重，比我爹这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年纪还要早上一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调息，于我而言，软筋散不足为惧。”

　　没有人开口，场中一阵凝滞的沉默。

　　江彤等了一会，等人们消化一下她话中的信息，然后目视群雄，淡淡道：“你们，听明白我刚才所说的话了么？这七年来，要为自己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不该来找我，也不该找我爹，是你们的愚蠢、轻信和莽撞，使那真正的幕后之人，这些年来能如此逍遥快活。”

　　林仁远脸色灰败，怒极冷笑：“你以为脏水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往我们头上泼的么？”

　　林长越脸色惨白，一语不发，只是牢牢盯着江彤，而林夫人呼吸急促，全身颤抖。

　　江彤看向他们，目光中空茫无情，林长越看着这眼神，简直有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的牙关颤抖，全身冰凉，从江彤那无所谓的眼神之中，隐约间感受到了何为灭顶的恐惧。

　　华明月挺身而出，怒斥道：“江彤！铁证如山，事实真相如此，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哼，就算你武功绝顶，大伙今日就是拼了性命，也绝不能放了你！”

　　一时间群情如沸。

　　江彤冷漠一笑，淡淡开口，却仍旧是以一人的声音压下了全场：“我不敢说我能以一己之力打赢在座的千余位英雄，但是想要杀了我，你们会付出比青城那日还要惨烈得多的代价。你们尽可以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将多年追杀我不得的仇恨凌驾在青城往事的仇恨之上，以与我同归于尽的方式感动自己，让那大恶人从此真正的高枕无忧，这都全由得你们。而我以这样的方式与我枉死的父母在九泉之下重逢，也对得起我爹这些年来背负的虚名了。”

　　江彤太镇静了，镇静到仿佛是理智全然凌驾于情绪之上，丝毫没有宣泄情感的意思。
　　但众人仍旧能从她冰冷的眼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里，清晰地感受到那压抑多年的怒火与铭心刻骨的恨意。

　　亲耳听到这些话，薛浪站在蓝芍身边，全身发抖，克制住了转头去看萧疏和叶长生的冲动，而蓝芍呼吸不畅，眼中含泪，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梭罗生紧皱眉头，默默的、关切的看着他们。

　　丁家兄弟中的一个忽然出声问道：“江彤，你刚才所说，每一句都是真的？如果你是欺骗大家呢？”

　　江彤看了一眼林家人，继而不再理会他们，而是扫视群雄，冷冷道：“欺骗你们？哼，我江彤不屑为之。”

　　这句话中蔑视的含义，当真有视天下武林群雄如无物的意味。

　　而确实，江彤不是没有选择，所有人都以为她服用了软筋散，本该内力全失，但实际上连伏龙帮帮主都不是她的对手，她想走，完全不用等到英雄大会上面对这么多人的怒火。而就在刚才，那神秘莫测的明珠岛还向她提出了邀请，她却没有答应。

　　待到此时，场上稍微有点脑子的聪明人都知道，也许江彤被擒，也只是在她自己的安排之中，如斯恐怖的实力，只要她想，在她修炼成天心神功第九重之后，尽可以让这些年来所有追杀她的人有去无回。

　　这场英雄大会，看似江彤已经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然而真相却是，伏龙帮可能只是她拿来召集天下群雄的一枚棋子。

　　所有追杀江彤而来的仇人和觊觎天心神功的人，对于这样的强者之力，都产生了一种恐惧之心。

　　有很多年长的人，依稀从江彤那五官中，看到了江成鹤当年纵横江湖时的神态，然而江成鹤和江彤这对父女，又是截然不同的，江成鹤永远微笑着，态度温和，长相俊美，有一种心无城府的坦荡和纯真，是翩翩君子一样的人物。

　　而江彤面容冷淡，眼神冰冷，神情之中，带着深沉的恨意和不屑，而且智计卓绝，性情狠绝，整个局势逆转，也只在片刻之间。

　　没有人会想要有这样的一个对手。

　　“江彤，”蓝芍颤抖着声音发问：“我孩儿当年亲眼所见，如今你要推翻这一切，你有什么证据，什么解释，你要说的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你所指的幕后之人是谁？你要一一……说清楚了。”

　　“好，”江彤回答道：“今日此来，我已备万全，你们要解释，我就给你们解释。”

　　江彤说完，目光锐利地扫过场中，忽然挟着长剑跃下高台，动作迅捷如兔起鹘落，须臾间便将无名剑尖抵在了一个人的后心上，那人似乎是正要逃开，江彤的声音中没有丝毫感情：“你再跑一步，立时就死。”

　　而人群中不远处，又有两个人立刻分散向四周逃跑，江彤回手将剑鞘一扔，正正扔在那人背部正中，那被击中的人当场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而与此同时，叶长生蹂身而上，以错综拂穴手手法在另一人身上肩井穴上一拍，犹如拎起一只小鸡一样将那个中等身材的成年男子扔到了江彤面前的空地上。

　　江彤微微点头，道：“多谢。”

　　叶长生早就在注意着场中的动向，江彤最先抓着的此人，正是最开始提出要砍掉江彤手指的人。

　　立刻就有人问：“江彤，你抓霍家的小子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刚刚说要砍掉你的手指？你要解释你所说的真相可以，难道还要先杀人吗？”

　　江彤不答，峻声道：“你跑什么？转过来，让大家看看你的脸。”

　　那人转过身来，是一张不过二十多岁的极为平常的脸，在座有些人认得，这是当年死于青城惨案的济南镖局霍总镖头霍翔的小儿子霍涛。

　　霍涛转过身来，冷笑道：“我与你之间有血海深仇，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有本事你就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杀了我！”

　　江彤仍旧是淡淡的：“你的请帖呢？”

　　霍涛翻手入怀，取出那张黑底白字的请帖，狠狠往地上一摔。

　　今日来英雄大会的，有两种请帖，与江彤有仇的，收到的就是这种黑底白字的请帖，其他则是普通样式。而此刻这张请帖落在地上，有种刺眼的不祥之意。

　　江彤继续道：“霍总镖头最擅长的是一杆红缨枪，你为什么带一把刀来？枪呢？”

　　霍涛放在身侧的手颤抖了起来，面色却仍然如常，哑声道：“我父亲死时我年纪尚小，没得了老人家的真传。”

　　“你父亲死时，”江彤嘲讽地笑了笑：“你也有十九了吧。”

　　霍涛瞳孔巨震，倏然之间，江彤剑光一划，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霍涛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霎时之间，只见一张轻飘飘的面皮从他脸上脱落了下来。

　　站在霍涛身后看不清楚的人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惊惧的大喊，而前面看清楚的人却惊讶地大叫了起来：“人皮面具！”

　　“易容术！传说中的易容术！”
　　“他不是霍涛，他是谁？”

　　“霍涛”此时反应过来了，顿时发出一声大叫，直扑向江彤，江彤回剑向他腿上一划，那人顿时一扑，跪倒在地。

　　江彤耐心地用剑指着他，询问：“派你来的人是谁？他们自己来了吗？真正的霍涛呢？派你来的人要你做什么？仅仅只是为了煽风点火来的？那你做的，可还远远不够啊。”

　　那声音真冷，仿佛凝着冰一样。

　　那人看着江彤，眼神之中凝聚着极其刻骨的不甘与恨意，随后忽然之间双目浮凸，脸色发青，“哇”的一口吐出黑色的血来，随后身体僵直，重重摔倒在地上。

　　“他……他刚才服毒自杀了！”有人喊道。
　　江彤收剑，无所谓地笑了笑：“哼，大意了。”

　　不用她说，已经有人抢上前去，检查剩下那两人，然则这两人在几乎是同时，都咬开了嘴中鱼皮囊包着的致命毒药，当场死亡。

　　而这两人，同样是假借别人的身份，他们死的时候脸色挡在人皮面具之下，身体虽然僵硬了，但是面容却没有什么改变，看起来有种异样的恐怖，人们都知道，这三具尸体刚才替代的三个人，极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身亡了。

　　没有人说话，并且几乎都感到遍体身寒。
　　人们纷纷都意识到，江彤的说法，也许是真的。

　　江彤提着剑，缓缓走回高台，声音很轻地说：“清平世界，用什么手段可以养死士？这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啊。”

　　萧疏屏着呼吸，手上出了一层汗，叶长生牢牢握住他的手，也顾不得其他了。

　　江彤跃回台上，就站在那破败竹台的最高点上，以一种悲悯的神情，俯视众人，然后遗憾地说：“我猜测那幕后之人不会来了，连他那两个得力干将，今夜也没有出现，先前他们还来过，可惜彼时不能动手。那两个人乖觉得很，不过没关系，我总会找到他们的。曲帮主，方才那几个人，是我今晚观察一晚之后，所发觉的最为可疑的人，你不妨再叫你的帮众一一检查过在场所有人，看看还有没有易容的。”

　　她的声音空落落的，带着微不可查的失落伤感，而这一点失落伤感，被压抑在这副极度克制的躯壳之内，给人的感觉却是她仿佛已经被失望压垮，丧魂落魄一般。

　　而曲正真正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得不指示伏龙帮众再次一一检查，所有人的脸都要被摸过一遍。这下人人自危，连孙弗都亲自下场了，也幸好有她，以一人之力去检查在场所有女子的脸。

　　倒也没有人不配合，就连梁晗、赵广通等人，也给伏龙帮帮众战战兢兢地摸过一遍。

　　萧疏被摸脸的时候，那个伏龙帮的小哥在靠近他的时候瞬间连呼吸都放缓了，不停地说打扰得罪，萧疏笑了笑，那小哥屏住了呼吸，轻声慢语地走了。

　　叶长生倒是没有很在意，他知道近距离去看那一张脸，足够任何人惊讶并忍不住想要小心翼翼地哄着他了。

　　这一场检查足足进行了小半个时辰，比刚才还要细致得多，伏龙帮帮众也要在群雄面前被一一检视过，除了江彤之外，全场没有人能躲开。

　　最终没有再找到易容的人，大家心里有些失落，却又隐隐的，松了口气。

　　江彤一直沉默地等着，等到孙弗最后回来，向曲正报告没有异常之后，就将目光投注在场中的一处地方，那是刚才伏龙帮帮众将既没有请帖又不肯透露情况的人带来看管的地方，由许多伏龙帮帮众在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江彤知道。

　　她朝着那暗处说：“骆逸，轮到你了。”